| 二 梅毒“美洲起源说”的由来 尽管利奥尼赛罗与戴拉奎勒之间的争论十分激烈，但双方的前提是一致的，即都认为梅毒并不是一种前所未知的新型疾病，而是古已有之。当时很少有专业医生对这个观点提出异议，更没有人将梅毒与哥伦布（C. Colón，1450/1451—1506）联系起来。梅毒在西欧首次暴发将近四十年后，有人提出了一种全新的观点，认为欧洲的梅毒是从美洲传入的。西班牙官员瓦尔德斯（G. F. d. O. Valdés，1478—1557）就是这个观点的主要宣扬者。 瓦尔德斯出生于西班牙马德里的一个上流社会家庭，年轻时曾做过西班牙王子的侍从，后来又在意大利当过军人。从1514年起，他受西班牙国王的派遣，前往南美洲，担任金矿审计员。此后，他十二次横渡大西洋，在南美洲生活了将近五十年，先后担任过不同的官职，最后在圣多明各去世。在南美洲期间，他对当地的动植物及风土人情进行了广泛的考察，被誉为“第一位在新大陆进行实地考察的自然学家”。瓦尔德斯在1535年出版的《西印度群岛自然及历史总论》（Historia general y Natural de las Indias）中写道：在加勒比海的印第安人中间，有一种“会使人长出脓疮的恶病”（mal de las buas），此病“非常普遍”，印第安人也知道如何用当地的植物来进行治疗；1494—1496年，哥伦布船队第二次航行到美洲期间，一些船员感染上了这种传染病；有的船员从美洲返回欧洲后，又远赴意大利，帮助那不勒斯抗击法国军队的入侵，这种疾病因此而传给了意大利人和法国人。这样，在瓦尔德斯看来，意大利人称此病为“法国病”，或者法国人称此病为“那不勒斯病”，这都是“滑稽可笑的”，因为此病其实来自美洲。 与瓦尔德斯同时代的西班牙医生德·伊斯拉（R. D. d. Isla,1493—1542）把梅毒称为“蛇疾”（mal serpentino）。他在医学史上的重要贡献是，第一次正确地指出梅毒的发病过程可以分为三个阶段。1539年，德·伊斯拉出版了一部简称为《蛇疾疗法》（Tratado contra el mal serpentino）的小书，书中写道：1493年，巴塞罗那突然出现了一种前所未闻的新型传染病“蛇疾”，并且迅速传遍世界各地；这种蛇疾无疑是从哥伦布刚发现的伊斯帕尼奥拉岛传来的，因为此病不仅在该岛流行已久，而且岛上的印第安人早已找到了一种治疗此病的“神木”；哥伦布的船员与岛上的土著有过接触交往，当这些船员回到巴塞罗那时，就带回了蛇疾。德·伊斯拉还说，他医治蛇疾已有四十年的历史，接触过的病例多达两万，并曾在巴塞罗那亲自医治过患有蛇疾的哥伦布船队成员；1494年，一些患有蛇疾的西班牙人加入了法国军队，出征意大利，这个疾病于是就广泛传播开了。 另一个主张梅毒来自美洲的早期学者是西班牙人卡萨斯（B.d. L. Casas,1484—1566）。1493年3月，年仅八岁的卡萨斯亲眼目睹了首次从美洲返回的哥伦布带着几个印第安人进入塞尔维亚城。哥伦布于1493年9月第二次起锚远航美洲时，卡萨斯的父亲及三个叔叔与其同行。从1502年开始，卡萨斯长期在南美洲生活，后来又作为传教士向印第安人传教。卡萨斯率先揭露了欧洲人迫害印第安人的罪行，并且致力于保护印第安人的权益。1527—1562年之间，卡萨斯撰写了《西印度群岛史》（Historia de las Indias）。不过，此书直到1875年才公开出版。在这部著作中，卡萨斯写道，哥伦布首次来到美洲时所遇到的最大麻烦就是当地的一种“脓包病”（las bubas），“也就是被意大利人称为‘法国病’的疾病”。当哥伦布第一次从美洲返回时，随船带回了十个印第安人。在卡萨斯看来，“正是这些印第安人把脓包病带到了欧洲”。卡萨斯还记叙道：“我本人曾经几次向印第安土著询问，这种疾病是否早已存在了，他们回答说是的。” 从16世纪前半期开始，许多人认为梅毒是由哥伦布从美洲带到欧洲来的。后人将这种观点称为“美洲起源说”。历史事实告诉人们，哥伦布发现美洲后，旧大陆（亚洲、欧洲和非洲）的天花等传染病传入美洲，结果导致百分之九十五的印第安人死亡。所以，有人根据美洲起源说进一步提出，梅毒乃是“美洲的报复”，因为这种疾病同样导致了旧大陆人口的大量死亡。到了1世纪，法国国王的御医阿斯特吕克（J. Astruc，1684—1766）在1736年出版的《论性病》（De Morbis Venereis）一书中对美洲起源说进行了多方论证。法国思想家孟德斯鸠（B. d. Montesquieu，1689—1755）在1748年出版的名作《论法的精神》中也写道：“我们祖先所不知道的一种疾病从新世界传来，已经两个世纪了。这种疾病甚至从生命与快乐的最根本的地方，来向人类进攻。人们看到南欧最重要的家族多半因为这种疾病而毁灭了。这个疾病传播得很普遍，所以得这种病也无所谓可耻了，只不过是极为不幸而已。对黄金的饥渴使这种疾病永远传布；欧洲的人不断地到美洲去，并且老是带回来新的感染。” 进入19世纪，除了历史学之外，新兴的人类学与考古学也开始讨论梅毒的起源问题。在人类学方面，有学者指出，“在哥伦布到达之前的美洲印第安人文化传统中，已经涉及了梅毒”，例如用来表示梅毒的词汇非常丰富、流传着关于梅毒的神话故事、早就找到了一些治疗梅毒的药物及方法，因此，“梅毒在美洲一定是古已有之”。考古学方面，最为重要的是钟斯（J.Jones，1833—1896）在美国田纳西墓葬中发现的一批古代印第安人遗骸。钟斯写道：“在这些印第安人的遗骸上，发现了确实无疑的梅毒痕迹”，因此，梅毒应当“起源于美洲”，然后由哥伦布他们“传入欧洲”。1877年，法国学者帕罗（M. Parrot，1829—1883）通过分析古代印第安人的头盖骨，认为上面出现的一些病变特征“就是梅毒存在的无可争辩的证据”。 20世纪的序幕刚刚揭开之际，德国学者博洛赫（I. Bloch，1872—1922）于1901年出版了《梅毒的起源》（De Ursrung der Syphilis）第一卷。这部著作的主要内容，很快又以英文发表。博洛赫从不同的角度论证了梅毒起源于美洲的观点，认为，“在整个旧大陆，无论是西方还是东方，在1495年之前的所有文献中，都没有关于梅毒症状的记载”，“在旧大陆范围内，在地理大发现之前的人类遗骸中，找不到一根明确带有梅毒症状的骨头”；相反，历史学和人类学数据表明，梅毒在美洲“古已有之”，并由首次到达美洲的哥伦布船队成员带入欧洲。博洛赫所依据的一份重要文献，就是西班牙学者罗夫莱多（B.M. Robledo,1856—1933）发现的德·伊斯拉《蛇疾疗法》的抄本。1881年，罗夫莱多在一个国际会议上报告说，在马德里国家图书馆中，还保存着一部德·伊斯拉《蛇疾疗法》的抄本。该抄本上有一句重要文字，是印刷本上所没有的。印刷本上的文字是：“由于蛇疾具有传染性，因此人们很容易患上此病；在船队上，现在有人就得了此病。”抄本上的文字则是：“由于蛇疾具有传染性，因此人们很容易患上此病；在船队上，现在有人就得了此病，得病者就是船队的领航员（piloto）平松（Pinzon），他是帕洛斯（Palos）人，而其他一些船员也正在遭受此病的攻击。” 凑巧的是，在哥伦布前往美洲的探险过程中，来自帕洛斯岛的平松三兄弟确实发挥了主导作用。这三兄弟就是老大马丁 (Martin Alonso Pinzon约1441—1493)、老二弗兰西斯科（Francisco Martín Pinzon，约1445—1500）、老三维森特 (Vincente Yáñez Pinzon，约1462—1513)。正是他们帮助哥伦布制定了横渡大西洋的具体计划，出面征召了船员，向哥伦布提供了资金。哥伦布于1492年8月3日从帕洛斯港启航进行历史性航行时，共有“圣玛利亚”号、“平塔”号、“尼尼亚”号三艘帆船。哥伦布自己指挥“圣玛利亚”号，而其他两艘帆船都是由平松兄弟掌控的：“平塔”号的船长和领航员分别是马丁、弗兰西斯科，“尼尼亚”号的船长是维森特。“圣玛利亚”号于1492年12月24日在美洲触礁失事后，哥伦布就转移到“尼尼亚”号上。1493年2月底，马丁指挥的“平塔”号率先从美洲回到西班牙的巴约纳港。3月15日中午，哥伦布乘坐的“尼尼亚”号驶入帕洛斯港。下午，马丁率领的“平塔”号也从巴约纳港进入帕洛斯。马丁回家后不到一个月就去世了。弗兰西斯科大约在1500年左右去世。维森特于1513年去世。德·伊斯拉《蛇疾疗法》抄本中所说的那个姓“平松”的“帕洛斯人”，有人认为是维森特，也有人认为是马丁。更有人认为，除了马丁等船员之外，哥伦布本人首次到达美洲后，也患上了梅毒。因为“哥伦布首航美洲之前，非常强壮，但首航归来之后，不再健康”；“尽管相去几百年，但通过观察哥伦布首航归来后的一些病症，现代医生还是可以看出他患上了梅毒”；因此，“哥伦布发现了美洲，同时也发现了梅毒，并且成了最早的受害者之一”。哥伦布返航后，带着几个印第安人前去朝见西班牙国王，“一路上，他们很可能都留下了这种传染性性病”。 20世纪初，医学界已经清楚地知道，梅毒的发病过程可以分为初期（2—6个星期）、二期（6—8个星期）、三期(潜伏期可达二十年)这三个阶段。哥伦布船队是1493年1月16日从美洲起锚返航的；2月底，“平塔”号率先回到西班牙；3月4日，哥伦布抵达里斯本。因此，哥伦布的研究者莫里森（S.E. Morison，1887—1976）认为，即使哥伦布船队的成员在离开美洲之前就患上了梅毒，那么，在他们返航的途中，这些患病的船员正好进入梅毒病的第二阶段。可事实上，在整个返航过程中，“没有病号名单”，也没有出现“严重疾病的迹象”，哥伦布进入里斯本时，“全体船员虽然筋疲力尽，但却是健康的”。因此，哥伦布及其船员不可能在美洲染上梅毒。不过，莫里森提醒说：人们“不应该忘记那些印第安人俘虏”。也就是说，在莫里森看来，美洲确实是“梅毒的发源地”，但将梅毒带入欧洲的并不是哥伦布及其船员，而是那些被哥伦布船队绑架而来的印第安人。特别是哥伦布第二次航行美洲期间，于1494年2月2日派托雷斯率领一支船队从美洲回国。托雷斯的船队于1494年3月7日返回到加的斯，船队除了带来黄金、鹦鹉等美洲土产外，还有生存下来的26个印第安人，男女都有。有学者认为，后来有的印第安女子可能沦为妓女，而且，当法国国王查理八世进攻那不勒斯时，其中几个甚至可能正好就在此城。 另外一些学者根据考古学和古人类材料指出，在古埃及时期的五十七座墓地中，发现了九千多具遗骸，“上面找不到确切无疑的梅毒证据”；相反，早在哥伦布到来之前，美洲印第安人“对梅毒已经非常熟悉了”；所以，梅毒作为一种全新的疾病“无疑”是从美洲传到旧大陆的，时间就是哥伦布发现美洲之后。这样，进入20世纪，美洲起源说已被普遍接受，尽管人们对梅毒从美洲传入欧洲的具体细节并不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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