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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物春秋:二十世纪的余杭文化名人——汪馥泉
来源:余杭史志微信公众号  作者:  日期:2023-11-21

1900年,庚子年,大清光绪二十六年,八国联军攻入北京,慈禧太后和皇帝仓皇逃至西安。世纪之交,中国在沉痛和血腥中,真正开始从传统型社会走向现代。在这个风雨飘摇的年代里,浙江仁和县与钱塘县的交界处,一个叫上纤埠的跨境小镇,河西仁和的汪家,一个男孩呱呱坠地,这个男孩便是日后闻名上海滩乃至全国的文化名士汪馥泉先生。

据上纤埠周琴贤老人说,汪家是埠头三家“好人家”之一,祖上靠田地发家,后又经汪馥泉这一代,都出去读书了。对汪馥泉,周琴贤老人只记得他读小学时,老师经常给他们介绍这位了不起的老乡。小学快毕业的那年,大概是1936年,老师给他们看一份《苏州明报》,上面有一篇署名“红英”的文章说汪馥泉是名士做派、长毛教授之类的,其他的就记不得了。周琴贤见过汪馥泉两三次,据说是汪先生回来向为他打理产业的妹妹“阿贤干娘”要钱,可能是他在外面日子不好过吧。

周琴贤老人的“口述”大致是准确的。汪馥泉先生毕业于浙江省立甲种工业学校(浙江大学前身)。1919年积极参加反帝反封建的“五四运动”,与俞秀松、宣中华、沈端先(夏衍)等人创办进步刊物《双十》(后改名《浙江新潮》),是“五四”新文化运动浙江先驱者之一。同年,去日本留 学,1922年回国,与《共产党宣言》首位中译者陈望道、“五四运动”中火烧赵家楼的匡互生、法国巴黎大学毕业的刘熏宇和孙敬文5人,在家乡上纤埠“工读”。几个月后,因为求职几个人先后离开,汪馥泉在家乡、上海从事进步作品翻译工作,一度曾去长沙第一师范任教,与田汉、赵景深共事。1926年回上海,因家遭火劫,去印度尼西亚苏门答腊、棉兰任《南洋日报》等报刊编辑。1928年回国,与陈望道合办大江书铺,出版社会科学书籍颇多。

20世纪30年代,汪馥泉先后在上海公学、复旦大学、中华艺术大学、震旦女子文理学院任教,并先后担任《现代》《文摘》《大公》《新学生》等杂志的编辑和主编。抗日战争爆发,任《救亡日报》编委、编辑部主任,辗转武汉、广州等地。1940年返上海,任《学术》杂志主编。1945年任职《大公》周刊,抗战胜利前夕,曾去苏北解放区,不久返回杭州,蛰居两年,专事译著。1948年秋赴上海,秘密翻印郭沫若《甲申三百年祭》,并编辑《透视》周刊,仅出三期,即遭查封。

新中国建立后,汪馥泉历任浙江省公安厅参议(副厅级)、东北人民大学(今吉林大学)中文系教授兼图书馆馆长。1957年被划为右派,1959年2月9日,汪馥泉先生因急性胸膜炎未得到救治病死在长春的家里。卒年59岁。

汪馥泉先生首先是一名杰出的编辑。作为编辑或主编,他曾任职于《现代》《文摘》《救亡日报》《学术》《大公》《南洋日报》《新学生》等报刊。其中的《现代》1932年5月创刊于上海,现代书局发行,先由施蛰存编辑,后由施蛰存、杜衡合编,第6卷第1期起改由汪馥泉主编,1935年5月出至6卷4期,因现代书局关闭而停刊。

汪馥泉还是一位卓有成就的出版家。1928年1月,陈望道与正在南洋的汪馥泉互通书信,商讨创办书铺事项,《共产党宣言》首位中译者陈望道是汪馥泉在浙江公立甲种工业学校时的老师。汪馥泉此时正在印尼任报社编辑,陈望道希望汪馥泉能来跟他一起做这件事。经过半年多筹划,同年9月,大江书铺正式开业,书铺设在景云里附近。书铺成为推动当时左翼文艺运动的一个重要据点。

1933年,由于出版物屡遭国民党政府查禁,造成巨额亏本,再加上经营不善,大江书铺最终停业,剩余财产与存书之后盘给开明书店。作为重要的左翼出版机构,大江书铺在知识分子间搭建沟通渠道,并为“革命文学”论争提供了平台。而大江书铺的筹办或倒闭,也许正是汪馥泉几次回老家上纤埠向他妹妹“阿贤干娘”要钱的原因。

跟钱有关的,汪馥泉还有两件轶事:一是在陈星的《丰子恺年谱长编》里,记录了丰子恺两次向书铺预支稿费以救急的事。一次是1929年10月,丰子恺致函大江书铺编辑汪馥泉:“……弟拟于下月起动手译《现代人生活与音乐》,预计两个月脱稿。然近来不任教课,生活无着,可否尊处预借我此两月之生活费约二百元?”一次是1930年2月,丰子恺再次致函汪馥泉求援:“惟病费丧用,所需甚急,不得不函请吾兄鼎力援助,如蒙劳驾代为支取北新所允付之款,以济急用,感激不尽……”。

二是与二十世纪最具传奇色彩的作家周楞伽(1911—1992)有关。周楞伽,江苏省宜兴人,中国古典文学学者,毕其一生,留下了上千万的文字。著有儿童文学《哪吒》,历史小说《李师师传奇》等,还有一部科幻作品《我们生活在南京》,讲述了一个生活在2019年南京市的高三男生,通过无线电台偶然联系上了一个生活在2040年同一地理位置的女生,二人共同面对末日天灾的求生故事。1938年5月,在广州《救亡日报》当编辑的汪馥泉向周约一部有关上海沦陷的报告文学,说好每千字3元。5月28日,周如约将10多万字书稿交汪馥泉,约定5月31日付稿酬三四百元,想不到话没说完,日军轰炸,只得暂时各自逃命。

1936年,一位署名“红英”的作者曾在《苏州明报》撰文谈汪馥泉,对他的外表有这样的描写:“那时他的头发有四寸长,身上穿件七穿八洞的长衫,袜子破得不成样,脚后跟在卖蛋,脚上那双平等鞋底、面脱离了关系,脚底在地上擦。蓬头垢面一副脏相。坐在电车里,周围的人会站起来让他‘独霸一方’。”红英又说:“有一段时间,他老人家竟脱了道袍,换上华达呢的新夹袍,新黑袜,新黑直贡布鞋,居然变成了摩登人物。那时,他在上海复旦大学讲一年国文,那几天教员休息室里是挤满了人,一批又一批的去参观汪馥泉,名之曰时装表演。他也满不在乎。他虽然换了新行头,但头发还是长的,于是,有一天,在黑板上,汪馥泉看到了匿名者这样的留言:‘长毛鬼汪馥泉注意:有道牡丹虽好,尚须绿叶扶助。既换新袍,何不同时开光。些微理发费,明日可以发售参观门票捞回也。以为如何?’他看了,微微地一笑。第二天果然是焕然一新,从此以后,过去的那副尊相没有重现过。”

台湾东吴大学教授李嘉德在《燕园追记》中这样回忆复旦上国文课的场景:“在师表中,我不能忘怀两个人,一是孙寒冰教授,二是汪馥泉教授,前者授政治学,后者授国文。……汪教授的风度,与孙教授恰成对比。一个是儒雅风流,一个则是不修边幅,十足的名士派。头发乱蓬蓬,经常不剪。上起课来,手夹香烟。记得……有一篇作文,他出了个题目是颇富诗意的:‘三分春色二分愁’。我想了半天,便编了一个故事,主角是自己,当灿烂的春光来临,一个人孤寂无奈,出游郊外,看到很多对情侣双双,心中感慨万千。当然文字描写得很优美。想不到汪教授竟在文后批示:‘独踏迢遥桃李影,忍看别个绰绵情’,佳作也。发还作文时,还特别把我叫住了抚抚我的头说:‘小子,你很有文学天才,好好努力。’从此以后,我对文学就特别发生兴趣,读遍了中西文学名著……说真的,今日我能替正中书局编六册的高职国文,在《联合报》写专栏,在大专教书,这一切,都是汪馥泉教授的赐予。”

汪馥泉也是著名的翻译家。其与张闻天(曾是中共中央主要领导人之一)、沈泽民(曾任中共鄂豫皖省委书记、茅盾胞弟)合译王尔德《狱中记》,在当时社会具有一定的影响。还有著名译文《不规则的诗派》和《近代文学》等三十余本。学者龙扬志在《新浪漫主义的中国旅行与实践困境》一文中称:(当时的)《民国日报》还大量刊载了厨川白村、升曙梦等人的文学理论译稿,汪馥泉算是用力最勤的一位,译文质量也很高。

汪馥泉同时是有名的作家兼学者。主要的著作有《椰子集》(1928年)、《现代文学 十讲》(1931)、《记者常识》(1931年)等。文章有《寄之江日报、全浙公报、浙江民报的主笔》《什么是现代的时代精神》《改造与监狱》(《浙江新潮》1919年),《“中国文学史研究会”底提议》(《文学旬刊》第55期)、《文艺上的新罗曼派》(《民国日报·觉悟》1922年)等等。诗歌有《妹嫁》(诗歌29首载于《诗》1卷4期1922年)等。编著有《大学文科:民智历代文选》(民智书局1932年)、《鲁迅逝世周年纪念册》(上海抗战出版社 出版1937年)、《中日战争预测》(文化出版社1937年)、《我们的祖国》(普文出版社1951年)、《新中国的经济政策》(普文出版社1951年)等等。

特别值得一说的是2020年由谦德文化策划、团结出版社重印出版的《西南联大国文课》《复旦国文课》《清华国文课》《北大国文课》四本大学教材,被称为最值得珍藏的“民国四大名校的国文课本”。其中《复旦国文课》是民国时期复旦大学一年级学生使用的必修国文课教材,也是较早收录新文学作品的大学国文教材。《复旦国文课》与其他三本国文教科书不同,它是汪馥泉独编的。《复旦国文课》选录文章不拘一格,时而现代文,时而古文,时而小品文,时而评论类文章,学生能够交替学习国文,不坠入既定模式。但是,它也有其鲜明的特点:新文化运动的两个旗手——胡适和陈独秀的文章被编选其中。汪馥泉视野开阔,编选的文章并不局限国内,也将目光看向国外,选录了周作人译著的日本诗歌选。汪馥泉曾编辑过《民智历代文选》作为大学本科教材,《复旦国文课》便从中精选十八篇文章,附录在该书后边。

汪馥泉生在富家,却受西方人文主义影响,富有自由主义精神。据周琴贤老人说,他养着长发,落拓不羁,不讲究生活,穿着普通。家中简陋,满屋是书,子女们也整天扎在书堆里。他关心乡里、重乡情,每次回乡休养生息,总是带着大箱小包的书籍,将卧室置满。穿着半新不旧的长衫,说话低弱缓慢,满口本地话中略带上海口音,好与乡邻交往而无半点狂气和洋气。抗战时期,上海沦为“孤岛”,《救亡日报》停刊,文化界救亡协会成为分散的地下工作机关,进步文化人士开始向内地或香港撤退,有一天日本人来到了中国书店,搜查《救亡日报》的人,当时,《救亡日报》的若干合订本就放在阴暗的后房里,情况危急,搜查时,汪馥泉先生恰好在那里。日本人问他是谁。他穿着一件蓝布长衫,头发长长的,长久不剪了,答道:“是伙计。”也真像一个古书店的伙计,才得以幸免。日本人一无所获。敌人的密探也没再来中国书店侦察,那一批《救亡日报》的合订本,便由汪馥泉先生秘密送到了香港。后来,汪馥泉先生继续追随《救亡日报》,辗转武汉、广州、桂林等地,直至《救亡日报》解散。

汪馥泉活跃于30年代的上海文坛,长期从事编译工作,在当时的上海文坛小有名气。他交友广泛、好善乐施。他一生坎坷,青年漂泊,中年奔波,解放后又因被错划为右派郁郁而终。而他的早逝更让他的一生变得扑朔迷离。

1940年,汪馥泉先生在“孤岛”上海任《学术》杂志主编。此时,为了迫使一些坚持反伪抗日的新闻出版人就范,汪伪特务机关曾故意放出风声,列出一份多达83人的暗杀黑名单,其中新闻从业者占40%,达三十余人。这个时期被汪伪特工76号暗杀的著名报人有《大美晚报》经理朱惺公、《申报》记者金华亭、《华美晚报》社长朱作同等,仅《申报》和《新闻报》就有约二十人被列入“黑名单”。一天傍晚,大汉奸、汪伪特务头子丁默邨派人通知汪馥泉,说晚上要来看他。当天晚上,丁默邨果然来了。汪馥泉等在楼下客厅里接待他,把他请到二楼亭子间里,丁默邨说:“久闻大名却一直没见过。”然后又威胁恐吓汪馥泉:“你在香港经常跑书店,我们已经注意到你了。现在回到了上海,不知有何打算?我决定还是和你见见面,以后有个来往。”汪馥泉先生硬着头皮敷衍。然后丁默邨说,他们有家报纸《国民新闻》,希望汪先生去当社长。汪馥泉先生推辞说身体不好,回到上海主要是在家养病,只编了个学术性刊物糊口。《国民新闻》是张大报,责任很重,身体无法胜任。不得不说了些客套话。丁默邨让汪馥泉先生考虑考虑。便扬长而去。与丁默邨见面后,汪馥泉先生向地下领导潘汉年同志作了汇报,便由组织安排汪馥泉先生去袁殊(党的秘密特工,时任江苏省伪教育厅长)那里工作,与党的地下工作者恽逸群、翁从六等人共事,在苏州创建了江苏教育学院,汪馥泉先生时任院长职务。

汪馥泉还是1941年12月下旬香港沦陷后,周恩来电示,廖承志组织的中国文化名人大营救活动的被营救者之一(见图),其中的民主人士、文化界精英人士还有何香凝、柳亚子、茅盾、邹韬奋、胡绳、夏衍、蔡楚生、戈宝权、柳亚子、廖沫沙、金仲华、胡风、丁聪等。1944年,为便于生存和斗争,可能是经“组织”安排(无直接档案可查),汪馥泉先生名义上挂了个中日文化协会江苏分会总干事的职务,实际上自己却去了南京,和章克等人筹办起了《大公》周刊。利用《大公》反映沦陷区的种种黑暗,指出日本在中国的泥足愈陷愈深。每出一期,顷刻抢购一空,甚至有卖黑市的。刊物一到,只消一个小时就卖完了。1945年《大公》周刊被陈公博亲自下令查封。汪馥泉先生通过秘密渠道从南京六合去了苏北解放区。直至1946年初夏,汪馥泉先生从苏北解放区回故乡蛰居,从事进步文学的翻译工作,直到1948年冬再次受到组织指派回到上海办《透视》丛刊。这段时间里,他多次通过信件与苏北解放区秘密联系,信封上写的是“淮阴、天主教堂、杨牧师收”。杨牧师就是当时汪馥泉先生的上级领导,解放后的上海市公安局局长扬帆同志;“淮阴、天主教堂”是他们之间的联络地点。新中国成立后,汪馥泉任浙江省公安厅参议,跟扬帆的推荐应该不无关系。可惜的是,1955年,扬帆因是“潘汉年、扬帆反革命集团”冤案的主犯之一被判刑16年(1983年平反),这也为汪馥泉1957年成为“右派”埋下了伏笔。

汪馥泉长子汪新泉先生(1924—2022)曾经这样谈到他父亲:“父亲一生无党无派,这是确切无疑的。有人说他是国民党,也有人说他是汉奸,这都不是事实。他对我从小的教诲就是‘君子不党’。他认为一参加党派就会涉足许许多多的纠纷中去;还是超脱一些,从事自己的学术研究好。他甚至对文化领域里也有派系斗争感到不愉快,因此他主张我学理工,将来靠‘一技之长’吃饭。可惜我没有听从他的话。他的一生爱好就是文化事业,思想是中间偏左,这也表现在他的一生行动中。”

本文刊发于《余杭史志》2023年第1期 作者 姚水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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