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末，太平天国运动席卷南方之时，“遇有神像则必毁坏之”，江南古刹禅林因此几乎焚毁殆尽。清咸丰十年（1860），太平军进入杭城，对杭州佛教采取了同样的行动。当时杭城内有歌谣云：“土木无知唤作妖，神祠非撤即焚烧。”杭州“名山巨刹，毁废殆尽”。灵隐寺也遭到焚毁，仅存天王殿和罗汉堂。同治以后，灵隐寺开始复建，但由于工程浩大，灵隐寺的中心建筑——大雄宝殿，直至清宣统二年（1910）才基本完成。此次大殿的复建是在时任灵隐住持昔征、清末著名禅僧冶开和邮政大臣盛宣怀的共同努力下完成的。本文依据相关史料对这次清末民初的灵隐寺大殿复建经过加以解说。

01

昔征与大殿的复建

清代同治以后，江南地区战乱逐渐平息，灵隐寺也进入复建时期。先后有顿觉智海（1824—1879）、顿明贯通（1843—1908）、圆悟云溪（1848—1902）、圆洲通泉（？—？）、真慈昔征（1849—1917）、圆照慧明（1859—1930）等诸位住持参与寺庙的恢复建设。同治年间（1862—1874），住持贯通“重建联灯阁、大寮、工务寮，以及慧日塔院”。贯通之后，云溪“修废举坠，百度一新”。但灵隐寺的大雄宝殿由于规模宏大，复建工程也十分浩大，因而始终未能动工，直至昔征担任住持时才着手复建。胡祥翰《西湖新志》（1921）、巨赞《灵隐小志》（1946）、海因《灵隐小史》（1954）中都有提及：

光绪二十八年（1902），住持昔征就直指堂遗址兴建大悲阁。昔征住持十年，锐意整顿，获得盛宣怀、盛苹臣父子的护持，于宣统二年（1910）重建大雄宝殿，仍高十三丈五尺，气象巍巍，上矗霄汉，殿中也用大木柱十六根……比以前的建筑，更加宏状，构造形制基本上还是唐代风格。

▲灵隐寺大殿（费佩德摄，1909年）

昔征，扬州府宝应县人，出家于浙江杭县凤林寺，后住灵隐寺。清光绪十八年（1892），灵隐寺传戒，昔征任尊证阿阇梨；光绪二十八年（1902）建大悲阁；光绪三十四年（1908）就任灵隐寺方丈。从当时在华西方人所拍摄的旧照片来看，“宣统二年重建大殿”当指大殿主体构造的竣工时间，因为文中提到了大殿的高度、风格等，这肯定是就主体落成的情形而说的。据美国传教士费佩德（1874—1954）在《杭州旅游指南》（1929）记载，大殿是宣统三年（1911）重新修建的，费佩德还摄有几张大殿的旧影。所谓宣统三年重建说，当是指整个外观的竣工时间。

由此可知，昔征在圆寂的前六年（1911）即完成了灵隐寺大殿的复建工程。据太虚《灵隐慧明照和尚行述》记载：

初灵隐颇多亏欠，师（慧明）住持后，善信归仰，住僧常二三百众，数年间将债款偿清，圆成大殿，创修海岛诸天及十二圆觉。

所谓“圆成大殿”当指大殿内部的海岛诸天及十二圆觉，这在西方人所拍摄的旧照片中有显示。由此可知，整个大殿（包括主尊佛像、十二圆觉、海岛观音）的竣工是在慧明任住持时完成的，时间当在民国九年（1920）之前。

02

冶开至灵隐复建大殿的时间

冶开（1852—1922），名清镕，扬州江都人，清末民初著名禅僧。12岁从镇江九华山明真彻公祝发，17岁从江苏泰县祇树寺隐闻受戒，19岁于常州天宁寺参定念真禅，承其法嗣，为临济41世，后“飘然远举，汎览名山”。并于38岁时，复来天宁，退居后致力于慈善赈济事业，并于杭州灵隐特起大殿，于上海玉佛寺创念佛堂等。其中杭州灵隐寺大殿的建造规模在近代佛教寺庙的复建中都是首屈一指的，它是冶开复兴禅林的杰出作品。

▲冶开

关于冶开起建灵隐大殿有如下记载：

喻谦《清镕传》：年三十八，复来天宁，再易寒暑，遂继主席……劳劬九秋，因病告退……后往灵隐，特起大殿，使人敬仰。复于上海玉佛寺创念佛堂，以弘莲化。

庄蕴宽《冶开传》：三十八岁复来，四十岁始主席……九年后，应病告退……其后，造杭州之灵隐寺大殿，于上海玉佛寺开念佛堂。

叶尔恺《冶开塔铭》：兵燹后重修本寺（天宁寺）……其他修常州文笔宝塔及政成桥，复东郊太平寺，并募刻《藏经》，造杭州灵隐大殿诸役，愿力所至，士民信赖。

显彻《冶开行述》：回天宁……在位时，复以余力兴复东郊寺、塔，退居后，又至灵隐建殿、修像，在上海玉佛寺创居士念佛会，手书偈语，悬壁开示，一时缁素云集，法集鼎盛。

武进屠寄《冶开寿言》：退位后，又至灵隐修建殿像，在上海玉佛寺创立居士念佛会，一时公卿耆硕皆被启发，当下获益，风传远近。

叶尔恺的塔铭和显彻的行述中并没有记载具体时间，喻谦、庄蕴宽的传记中，冶开是38岁（1889年）回天宁寺，两年后，也就是40岁（1891年）时继席天宁寺，那么他9年后退居至灵隐，时间当是光绪二十五年（1899）。

若依显彻的《冶开语录》来推算，冶开至灵隐的时间则要晚六七年。陆鼎翰《善净如塔铭》记载，光绪二十二年（1896），善净如入寂，嘱冶开住持天宁寺：

有郡大姓建水陆会，请公上堂说法，公嘱西堂冶开代之，且曰：“定公（定念真禅）为一代中兴祖师，道统攸系，荷担大法，非子莫属。”……法会既毕，公即于是夕登座，结跏合掌念佛，泊然而逝。

升座前冶开任西堂。显彻的《冶开语录》卷一记有光绪二十二年（1896）正月二十四日，冶开主席升座法语，法语云：

清镕自愧，身虽出家，心未入道，福薄德微，障深慧浅。虽则依众行持，实是过多功少。新正十二日，我善兄和尚辞世，座下虽是有人，皆系抱道蓄德，立志坚强，不肯轻露，所以诸山和尚及閤寺首领诸师，慈意殷殷，婆心片片。承命清镕权居此位，闻言之下，惭惶无地；再三垦辞，尽未能获；只得带垢含羞，勉应斯命。

上述两则资料显示，光绪二十二年（1896）正月十二日善净如圆寂，二十四日冶开继任住持。若依九年后退居至灵隐来推算，冶开至灵隐的时间当为光绪三十一年（1905）。据应慈《月霞显珠行略》记，光绪三十二年（1906）冶开于天宁寺为明镜显开、月霞显珠、惟宽显彻、应慈显亲授法记别。次年，琢如显泉住持天宁。由此来看，冶开至灵隐的时间当在光绪三十二年左右。

结合灵隐大殿的起建和竣工时间，以及西方人士所拍摄的老照片和盛宣怀与灵隐大殿的相关事迹来看，冶开至灵隐起建大殿的时间在光绪三十二年比二十五年要合理得多。宣统二年（1910），大殿竣工。从三十二年算起，工程历时约5年。如果从二十五年算起，修建工程要长达11年。本次修建得到了盛宣怀的大力支持，所以工期5年较为近事实。

从《冶开塔铭》和《冶开寿言》看，冶开还主持了大殿内佛像的塑造。民国四年（1915），冶开写给盛宣怀捐助大佛像的收条，可以证明这一点。资料显示，民国期间，冶开的主要活动在上海，但他仍然是灵隐大殿后续工作的主持者。

03

盛宣怀与大殿巨木的捐赠

盛宣怀（1844—1916），江苏武进人，同治九年（1870）以秀才入李鸿章幕府，后任会办商务大臣、邮传部大臣等，是洋务派的代表人物，清末著名的政治家、企业家和慈善家，号为中国近代首富。同时，他也是一位佛教信徒，对社会慈善事业极为热衷，其夫人盛庄氏善月更是一位虔诚的佛教徒，乐善好施。江南诸多禅林的复建都得到过盛氏夫妇的大力捐助，如常州天宁寺、杭州灵隐寺、上海玉佛寺、苏州西园寺、普陀山慧济寺等。盛氏夫妇和冶开的关系非常密切，冶开刻藏、建寺、赈灾等都曾得到过盛氏夫妇的捐助。

▲盛宣怀

灵隐寺大殿的复建工程极为浩大，没有盛宣怀的支持是很难完成的。此时住持灵隐者是昔征，而冶开至灵隐参与复建工作当是盛宣怀的安排。盛宣怀的父亲盛康曾经官至浙江杭嘉湖兵备道、按察使，盛宣怀本人也在杭州生活过一段时间，这可能是他对灵隐寺有深厚情感的主要原因。冶开在当时是“禅门巨擘，一代宗师”，被缁素誉称为“古佛再来”，当盛宣怀捐助复建常州天宁寺的工作基本完成后，请冶开来主持复建灵隐寺大殿是最合适的。灵隐寺大殿的正面、两侧、石壁，以及殿内的三佛、十二圆觉、海岛观音等都与天宁寺的大殿相仿，由此可知灵隐大殿的主修者当是冶开。冶开在复建天宁寺和灵隐寺时，每每就复建的情况向盛宣怀汇报，如《致盛宣怀函》云：

再启：灵隐工程各料均已竖齐。唯砖瓦去年未曾订实，稍为耽迟，现已开运。衲本月初十，即与石仁孝偕往。若何情，再行奉禀。贫衲冶开顿首谨上，七月初一日申。

盛宣怀不仅是复建灵隐大殿的组织者，同时也是最大的捐助者。释卫山《致郑观应函》记：“因冶老一言，慨捐洋六万两，为灵隐寺重修头殿之费。”上海图书馆藏有两件冶开写给盛宣怀关于捐助灵隐的收条：

收到盛杏荪宫保大护法捐助杭州云林寺大殿功德洋一千元正，此照。宣统二年（1910）三月初三日。经收僧冶开谨具。

收到盛止叟大护法助灵隐寺大佛功德洋一千五百元正。此照。民国四年（1915）阴历十一月初四日。

▲冶开所写收条

据费佩德《杭州旅游指南》记，灵隐大殿的建造费用共15万两银子，其中绝大部分费用都来自盛宣怀，当时有一批来自美国俄勒冈州的巨型美洲红松花费不菲。据德国建筑师伯施曼《中国建筑与宗教文化之宝塔》记载，正是盛宣怀拿出15万两银子购买了从美国进口的上等木料，并慷慨捐赠给灵隐寺。

关于这批巨木在各种文献中则有不同的记载。如民国时期出版的各种《西湖游览指南》中均记载：“粤寇至，则毁废殆尽。其后，主僧购巨木于美洲，重建殿阁。”所谓主僧购买基本上可以否定。盛宣怀与美国著名商人大来有密切的关系，据《大来先生回忆录》记，是他本人捐赠了这批巨木。

灵隐这座号称中国最大的佛教寺庙被太平天国的军队所焚毁，现在盛宣怀（宫保）正在组织重建……他便订购了美国所能够找到的最大的28根圆木，它们分别长达150英尺，底部的直径为5.48英尺。每一根圆木都是笔直的，是美国所出口的最好木材。其中最大一根圆木的重量超过20吨。我捐献了这些圆木，并将它们放在“M.S.大来号”货船的甲板上，从美国运到了上海。然后它们被做成木筏，沿着京杭大运河走了两百英里的路程，来到了杭州。

关于大来捐献的动机，阮渭泾则在《美商大来洋行及其在中国的掠夺》一文中描述说：

1910年罗伯特·大来在汉口冶萍公司签订铁矿石合同之后，回到上海，去杭州游览时，适盛宣怀计划重修灵隐寺，向上海大来洋行订购梁柱用大木28根。罗伯特·大来为了讨好盛宣怀，以取得这个大买办官僚更多的帮助，乃即电美国挑选最大的美国红松28根，由“梅西尔·大来号”装运来华，作为捐赠灵隐寺修复工程之用。

大来为了商业利益，而讨好盛宣怀，向灵隐捐赠了这批圆木。但是据伯施曼的说法，这批圆木是盛宣怀用15万两银子所购。这批巨木是大来从美国运来的，但是否是他本人的捐赠，还是存在诸多疑点。

光绪二十三年（1897），盛宣怀奉诏入京，次年被任命为邮传部右侍郎，他深受慈禧太后赏识，后成为皇族内阁。在清末的维新变法中，盛宣怀虽也支持变法，但他属于保皇派。由于盛宣怀与慈禧关系比较密切，所以复建灵隐寺大殿也得到了慈禧的支持。光绪三十四年（1908），晚清重臣王文韶去世，盛宣怀派专差朱荣贵赴杭州吊唁。朱荣贵在《致盛宣怀盛夫人函》云：

初三晨，雇小划船至凤林寺，适值昔征和尚已往灵隐，傍晚始返寺，即将老爷之谕转达，水陆经资遵谕，三百元一应在内，比时付交，经资一百元约仝。

▲灵隐寺大殿（梅尔彻斯摄，1918）

此时昔征就任灵隐寺住持，正和冶开致力于灵隐寺大殿的复建，所谓“老爷之谕”除了赞助经资设立水陆法会外，想必也涉及到了灵隐大殿的复建工作。所以至民国后，在诸多资料中都记载说，这批巨木原本是清宫用来修建颐和园的。

巨赞《灵隐小志》：建殿木料本系清宫向美洲所买，用以修理颐和园的，因时局不靖，南运杭州，修建灵隐。

海因《灵隐小史》：木料本来是清宫向美洲所购，用来修理颐和园的，因为国家多故，直运来杭，改造名刹。

但从费佩德、伯施曼、大来等人的记述来看，这批巨木是专为灵隐寺建殿而直接运至杭州的，并非用于修理颐和园未果而从北京南运来杭州的，所以这一说法还需要更多资料来证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