杭州孤山西泠桥东侧,西泠印社的旁边,有一座掩映在树木里的小楼,这就是我们常常在书本上看到过的著名的俞楼。作为旅游景点,俞楼无甚特别之处;而作为一处人文的风景,走进俞楼便会让人顿生敬仰之心,因为一百五十年前,一位国学大师在这里讲学生活了三十多年,他培养的学生可以说是桃李芬芳满天下,这位大师就是大名鼎鼎的俞樾先生。俞樾字荫甫,人称曲园先生,曲园一名取自老子的“曲则全”之意。
曲园先生1821年12月25日生于浙江省德清城关乡南埭村,其父俞鸿渐在京任职,四岁后母亲带他和哥哥到今天的杭州余杭区临平读书。俞少有才华,17岁即中浙江乡试副榜,24岁时中举人,1850年在他30岁时中进士第十九名。而在此前的复试中,他的表现可以说是一“诗”惊人,获得了第一名。这年复试的诗题为“淡烟疏雨落花天”,俞樾作诗,首句即不凡,曰:“花落春仍在。”此句深得主考官曾国藩赏识,曾赞:“此与‘将飞更作回风舞,已落犹成半面妆’(宋祁诗)相似,他日所至,未可量也。”在应试诗中,俞樾既显诗意,又弘扬清廷坚守家国的主旋律,遂将其名次移列第一。后来俞曲园的作品名称也是“春在堂”,说明他对这一诗句非常在意,几乎影响了他的一生,很多人一生写了万千首,但最终为人记住的也就一两首。
由此入翰林院并授庶居士,32岁授予编修,35岁时充国史馆协修,同年任河南学政,虽然官不算大,但也还算是顺顺当当,可谁知他在37岁却遇到了人生的一大坎,所谓成也试题,败也试题,也就在河南任职内,因他规矩过严,招人怨恨,便被以“出题试士,割裂经文”为由而弹劾,从此俞樾便削职归田,告别仕途,一心钻研学问,此后大半生便以讲学为生,著书立说,培育学生,由此官场少了一个酷吏,学界多了一位大师,这实际上也是他有底子和底气的表现,用江湖的说法是此处不留爷,必有留爷处,不当官还可以做学问,这就是我之前所说的,中国古代的官员皆是读书人出身,所以他还有另一条路可走。
▲ 俞曲园 俞曲园先是在苏州的紫阳书院任讲席,由此开启了他对苏杭生活方式的热爱。三年之后他应浙江巡抚的邀请到杭州讲学,任诂经精舍的山长。此前说过诂经精舍是由阮元在浙江巡抚任上创立的。杭州的书院自南宋以来就很风盛,历经元朝和明朝,到清代时杭州著名的书院就有敷文、紫阳、崇文、东坡(讲舍)、诂经(精舍)等几所著名的书院,俞曲园一到诂经,便让这一所本来就有名的精舍更加有名了。
▲ 诂经精舍 诂经精舍背靠孤山,面朝西湖,是风景和人文双修之地,阮元创办,俞曲园接捧,使得这一处精舍更是人才辈出。1860年太平军攻克杭州,这一处读书人的天地便也成为废墟,包括不远处的文澜阁,太平军对文化的仇恨和破坏让人想到后来的“文革”中的红卫兵的“破四旧”。阮元创建时曾建房50间,后来又在两边建造第一楼,平乱之后,原来精舍的学生丁丙等出资又重建了房子,俞曲园先生由此在精舍主持30余年,可以说把他一生中最主要也最好的年华都用在了这里。而今天我们所说的俞楼,是建于1877年,是他的好友及儿女亲家彭玉麟及徐花农等弟子为他而建的,因为当时俞先生的家眷还住在苏州,所以是属于友情赞助式地为他建了家属房,一开始俞先生坚拒不住,后来还是无法违拗弟子的美意,只得将此作为在杭州讲学著述的住所,也总算不住“集体宿舍”了。俞先生有个癖好,也是古代文人的癖好,凡有大事喜自撰对联志之,当时他就作了这么一副对联: 合名臣名士,我为筑楼, 不待五百年后,此楼成矣; 傍山北山南,循地选胜, 适在六一泉侧,其胜如何。 现在我们所说的俞楼,是他的外孙在民国初年造的,那还是在六一泉旁,只是这个六一泉,今天已成一枯泉,欧阳修如地下有知,也毫无办法。
俞曲园先生在经学、史学、诸子学、文字学以及音韵、训诂、文学和书法等方面都有极深的造诣,可以说是一代通才大家,三十余年间,他教过的门生有3000余人,其中最为著名的就有章太炎、陆润祥、徐花农、黄百新等。后来俞先生的名声不仅在江南传播,在海外也极有影响了,于是日本也派了一批留学生到此学习受教,其中后来较有为名的就有竹添井一郎等。 俞先生在精舍讲学著作时,曾有不少跟他交往过的官员都想推荐他出来做官,但都被他拒绝了,他曾自撰一副对联以表其志:“读书养气十年足,扫地焚香一事无”。而在54岁时,他在他的春在堂府上还撰过这样一副对联: 生无补于时,死无关于数, 辛辛苦苦,著二百五十余卷书, 流播四方,是矣足矣; 仰无愧于天,俯不怍于人, 浩浩荡荡,数半生三十多年事, 放怀一笑,吾其归欤。 俞曲园先生是大儒,但又不是那种死读书的学究,学术之外,他的生活也丰富多彩,包括情感生活。传闻他喜欢美食,因为楼外楼就在隔壁,据说连这个店名都是他取的,盖因菜馆造在俞楼之外,所以叫作楼外楼。而他的《曲园日记》中也有“留之小饮,买楼外楼醋鱼佐酒”的字句。
▲ 清俞曲园日记手稿. 俞曲园居杭州三十余年,留下了不少的佳作和佳话。比如著名的九溪十八涧,不知有多少人诵咏过,但都要逊色于他,唯有曲园先生的文字,成了经典,特别是“重重叠叠山,曲曲环环路,丁丁东东泉,高高下下树”数语,既绘声,又传神,堪称千古绝笔,我甚至以为九溪有这四句才方成九溪。
在现实生活中,俞曲园的生活也颇为多难和痛苦,他的两个儿子一死一废,皆走在他前面,后来姚夫人又亡,他的女婿和长兄也相继病故,还有他心爱的小女也病故,这些都对俞曲园造成了致命的打击,为此他写下了极为悲伤的诗:“老夫何罪又何辜,总坐虚名误此躯,泡梦电云十年内,鳏寡孤独一家俱,自知佳世应非久,竟不忘情亦大愚,转为痴儿长太息,从今谁与奉盘盂。”因此俞曲园有废除中医的想法也是自然的,但是他又认为中药还不可全废。 在悲苦的生活中,1900年曾孙俞平伯的出生,又给了老先生以希望,他对这个小孩非常疼爱,不仅亲自教他以诗书,而且还以诗表达他的喜爱之情: 娇小曾孙爱如珍, 怜他涂抹未停匀; 晨窗日日磨丹砚, 描纸亲书上大人。 俞平伯后来成为现代文学史上著名的作家,著名的红学家。俞平伯写过不少关于杭州的文字,包括他居于俞楼看到雷峰塔倒掉的情形,那都是极为珍贵的回忆。今天人们总喜欢讲中国富不过三代的“规律”,但其实文要过三代也是极难的事情,当然苏东坡他们家是个例外,这说明学问和才气是几乎不可遗传的,基因中的一点小聪明是成不了大气候的,但文如有传承就如百年老字号一样,也是一件极有价值的事情,试想俞曲园如果没有俞平伯这个曾孙,那在传播效应上就会逊色不少。
▲ 幼年的俞平伯与曾祖父俞樾. 俞曲园桃李满天下,这是不争的事实,而其中最为著名的当属章太炎先生,章17岁投到俞老的门下,24岁离开,他几乎是本硕博连读了,其国学底子可谓是诂经精舍打下的基础,但章后来走上了革命革新的路子,不再是躲在书斋里做学问了,而且离传统经学是渐行渐远,越行越远,这让老先生看不下去了,所以当章太炎回来看望老师时,俞曲园便把他轰了出去,他说:“讼言革命为不忠,远去父母之邦为不孝,不忠不孝,小子呜鼓而攻之可也。”老先生是学孔夫子的套路,但他没有想到,这个学生也不是个好惹的家伙,针对老师的批评,章太炎搞起了反批评,他写了一篇文章,这文章的题目很有意思,就叫《谢本师》,刊于《民报》第九号,章太炎一开头说“余十六七岁始治经术,稍长,事德清俞先生,言稽古之学,未尝问文辞诗赋。先生为人岂弟,不好声色,而余喜独行赴渊之士。出入八年,相得也。”后来他反驳老师的言论,“盖先生与人交,辞气陵厉,未有如此甚者,先生既治经,又素博览,戎狄豺狼之说,岂其未喻,而以唇舌卫扦之?将以尝仕索虏,食其凛禄耶?昔戴君与全绍衣并污伪命,先生亦授职为伪编修。非有土子民之吏,不为谋主,与全、戴同。何恩于虏,而恳恳蔽遮其恶?”大意是说清廷对你有何恩惠可言,要让你如此替它遮掩其丑恶?
▲ 章太炎 这个话是问得很好的,要知道太炎先生出言一直是很犀利的,但没想到若干年之后,他的门生周作人也写了一篇《谢本师》,刊于1926年8月刊《语丝》94期,这等于是绝交书的性质,因为周最后说:“先生老矣,来日无多,愿善自爱惜令名。”看来对于自己的老师,这个“谢”至少有两层含义,一是在楼外楼上摆一桌的谢,二是那种远走高飞从此拜拜的谢,事实上周氏兄弟都是太炎先生的门生,所以鲁迅才会写太炎先生的二三事。
▲ 语丝 1907年2月5日,俞曲园去世,后葬于西湖三台山的右台山(法相寺旁),2018年初的一场大雪中,我偶然经过那里,走上结冰的台阶,我在老先生的墓前静默了几分钟。这位可爱的老人,生前就已经自撰数幅挽联,其中最为称道的一联是:“且喜故乡无百里,敢期此后有千秋。”
▲ 俞曲园、姚文玉墓原碑 俞曲园的著作总共有500多卷,总名叫《春在堂全书》,是啊,冬去春又来,花落春仍在,这便是人间。 感谢原文作者及发布媒体为此文付出的辛劳,如有版权或其他方面的问题,请与我们联系。本文仅供参考,不代表杭州文史网观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