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回原来》记述了回回在唐代贞观年间入华的传说故事。所记故事当然并非史实,早在清代后期,便有回回宗教学者马安礼称之为“私意妄言,荒诞不经”。民国时期,著名史学家陈垣和张星烺均对此书的可信度有所评述。陈垣先生说:“中国回教书中有一部极鄙俚而极通行之书,名曰《回回原来》,又名《西来宗谱》。其言回教入东土之始,谓始自唐贞观二年,识者多鄙此书为不足信。然一考其说之由来,亦由误算年数,非有意作伪可比。”张星烺先生则称:“所言全无根据,多系凭空虚构。”
回族学者对此更有清晰的认识。如赵斌先生认为《回回原来》一书“为说部,非信史”,并举出了四方面的理由,第一是没有署名,第二是书中序言康熙授此书给马总兵之说只能是伪托,第三是全书由“占星识异”四字附会演义而成,第四是全书为小说口吻;又如马良骏大阿訇认为《回回原来》“无凭无据,以讹传讹”,不能成为中国回族历史探讨的根据。达浦生大阿訇说:“虽回教丛书中有《回回原来》、《西来宗谱》二书,然所载多有不确,亦不足为凭,且文辞粗俗,更不足信。”
然而,《回回原来》自成书以来,一直在提供中国回回人关于自身来源的历史知识方面,发挥着重要的作用,产生着广泛的影响。正如白寿彝先生所云:“今试展诵《回回原来》,虽其荒谬怪诞,出乎常理,然徒以其系传述回教入中国之故事,读者莫不悠然神往。斯时,吾固见追求历史的欲望,跃跃于听众之肺腑,可以穿胸臆而与吾人相见。”
白寿彝先生所谓“追求历史的欲望”,正是我们研究《回回原来》的一个重要的视角。《回回原来》显示了回回人对于自身来源(族源)的认识,而回回人对于族源的认识,未尝不可以说是理解回族史的关键所在。
长期以来,大家熟知《回回原来》的重要性,但是少有学者对它进行深入的专题研究。马旷源先生曾在比较早的时候从文学以及神话的角度作过分析,也讨论过其中可以得到历史印证的部分,还简单涉及故事的来源问题。姚大力老师在回族认同的历史考察中给予《回回原来》相当的重视,把《回回原来》看成是反映清代回回人种族认同的最典型文献,说《回回原来》以及在它影响下的《西来宗谱》“实在是考察回族如何想象自身历史的极可珍贵的资料”,并说到“回回人在追溯一种明确地与汉人群体不同的独特根源性时,仍然不自觉地采纳了汉族用以想象对方的言说材料”,给人很好的启发。哈正利先生关于回族族源传说的研究,也将《回回原来》作为一个重要的个例,指出了不同的传说有着基本一致的结构,强调了这类“族源传说的创作似乎本来就不是为了给我们实证研究提供什么参考价值的,它是一个民族自我追溯和自我表述的文本”,试图由此讨论回族人精神的深层结构。胡云生先生在河南回族来源的研究中注意到《回回原来》在河南各地的流行,特别是收集了一些碑刻、家谱采纳《回回原来》的例子。
有关《回回原来》的相关资料虽然琐碎,但是总量相当可观,值得再作发掘,特别是碑刻、家谱等回族自身的史料尤其具有历史探讨的价值。而《回回原来》的叙述所体现出的中国民间文化的特质,尤其值得再作探讨。以下在已有研究的启发和引导下,试从故事本身的具体分析入手,从叙事结构和内容细节两方面举例说明《回回原来》的回回族源认识很大程度上植根于中国文化,并进而说明《回回原来》在回族发展史上的重要位置。
一、《回回原来》的故事梗概与书籍性质
有关《回回原来》的成书时间,缺乏直接的证据,不易考察。已有一些讨论,但尚无确说。通过现存各种版本的查询,可知直接获知《回回原来》至少在同治十一年(1872)之前成书,可以间接获知至少在康熙五十一年(1712)之前已经成书。而故事本身描述的西出嘉峪关的信息,则显示了最初产生的时代可能早到明代中后期而不是清代。多种版本所附的序跋文字,对于考察《回回原来》的写定时间很有帮助,其中有一序所署的康熙壬寅,可以考定为康熙元年,这大致可以看成是《回回原来》最后写定的时间。因此,可以把《回回原来》看作是反映清代回回人族源认识的一种文献。
《回回原来》自清代前期定型以来,或刊刻,或抄写,版本多样,不同版本在内容上往往多有差异。此一版本问题,我曾在讨论其成书年代的时候略有涉及。②笔者现在掌握的版本,主要是同治十一年江西省清真寺重刊本《回回原来》,清光绪元年刊本《回回原来》,清光绪二十年鲍闲廷抄本《回回原来(唐记)》(《清真大典》第24册影印本,模糊处可以参考20世纪80年代油印影印本),民国九年《清真修道撮要》附《回回原来》。好在故事的基干部分是相当一致的,因此也大致可以归纳出故事的梗概。以下根据近来学术界一般引用的清光绪二十年鲍闲廷抄本归纳故事梗概如下(表1):
以上的故事梗概,可以归纳为如下的九个环节——做梦、圆梦、遣使、回使、私访、举用、对谈、掌印、换兵。从故事情节看,其目的在于解释为什么回回人会进入中国,也即书名“回回原来”所指向的。从故事的重心看,主要在唐王与缠头对谈的环节,包括第七段到第十一段共五段,篇幅上更是要超过一半。对谈的环节对于故事的继续开展,允许缠头传教是必要的,但是其实质更在于将伊斯兰教的基本内容包含其中,又似乎是一篇伊斯兰教基本常识的小册子。有关伊斯兰教的内容,包括礼拜的方式和含义,真主的性质,不崇拜偶像,五功具体所指,两世全美,回回、清真的含义,等等,已经相当全面。
那么,如何看待《回回原来》一书的形式和性质呢?
从全书结构和叙事方式来看,是一篇简化的章回小说。全书分为十二段,大略模仿明代以来流行的章回小说。每段都包含七律一首或多首。多运用诗歌(特别是在段末)也是章回小说的基本特征。从具体内容来看,此书的性质相当于历史传说+民间文学+宗教手册。
当然,这是我们今天的分析。从历史上回回人对于《回回原来》的接受来看,则是将它看作一种历史书的,乃至相关的叙述进入了家谱和墓碑。
二、《回回原来》与《西游记》
《回回原来》故事开展的关键是唐王(即唐太宗)梦缠头及随后的请真人。这一基本的叙事结构,正如英国的基督教传教士学者海思波(Marshall Broomhall)早在一百年前就已经指出的,很容易使人想到佛教史上关于佛教入华最为知名的故事——东汉明帝梦神人(或作金人)而派使者西行取经求法。张星烺先生也说“作此书者,盖模仿《高僧传》摄摩腾及竺法兰事迹而作者也”。所谓“摄摩腾及竺法兰事迹”,即南朝梁慧皎《高僧传》开篇摄摩腾、竺法兰二传中明帝梦金人,派了蔡愔等人往西域取经求法的故事。这个故事,早在南朝梁之前的《牟子理惑论》、题作摄摩腾译《四十二章经》中就有非常具体的叙述。《牟子理惑论》载:
问曰:“汉地始闻佛道,其所从出耶?”牟子曰:“昔孝明皇帝,梦见神人,身有日光,飞在殿前,欣然悦之。明日,博问群臣:‘此为何神?’有通人傅毅曰:‘臣闻天竺有得道者,号之曰佛,飞行虚空,身有日光,殆将其神也。’于是上悟。遣使者张骞、羽林郎中秦景、博士弟子王遵等十二人,于大月支写佛经四十二章,藏在兰台石室第十四间。时于洛阳城西雍门外起佛寺。于其壁画,千乘万骑,绕塔三帀。又于南宫清凉台及开阳城门上作佛像。明帝存时,预修造寿陵,陵曰显节,亦于其上作佛图像。时国丰民宁,远夷慕义,学者由此而滋。”
这是中国文化中对于佛教入华的经典解释。《回回原来》的叙述,文词比较浅显,不像是写作者直接阅读《牟子理惑论》以及《高僧传》的结果。
唐王入梦的故事,也早在敦煌写本《唐王入冥记》中就已经存在,永乐时期的戏文中也有,后被《西游记》吸收,而广为中国百姓所知。今本《西游记》在明代后期完全定型,现存明万历、崇祯时的几种刻本。从《回回原来》的叙述方式(结构)和具体措辞看,应该就来自《西游记》。
《西游记》第九至十二回描述了唐太宗入梦的故事,梗概如下:长安城外泾河岸边一个渔翁和一个樵子闲谈,说到长安城里有一个卖卦的先生教他在泾河下网,必定鱼虾满载而归。谈话被泾河水府一个巡水夜叉听到,报与了泾河龙王,说水族将会被尽情打了。龙王听说,便要诛灭这卖卦的,遂变作白衣秀士,去打赌试问明日雨水。卖卦的先生乃是当朝钦天监台正先生袁天罡的叔父袁守诚。袁守诚给予明确答复,结果与玉帝给龙王降雨敕旨一模一样。龙王眼见得打赌要输掉,竟违旨降雨,去袁守诚处胡闹,结果袁守诚揭穿了龙王,并说玉帝因龙王违反敕旨要斩龙王。龙王最终只得求情,袁守诚让他找唐太宗,因为监斩官魏征为唐太宗驾下的丞相。龙王在唐太宗梦中向唐太宗求救,唐太宗答应。不料唐太宗与魏征对弈,魏征盹睡,梦中斩了龙头。龙王向唐太宗索命,吓得唐太宗生病,不能康复。唐太宗瞑目而亡,到冥司后问清龙王当死。唐太宗随后还阳。于是修建佛事,选出玄奘作坛主讲经。此时观世音菩萨在长安访取善人,说玄奘只会讲小乘教法,并说西方有大乘经。太宗惊动,与玄奘结为兄弟,并号他为三藏,唐三藏遂西出取经。
《西游记》的叙述,给出了唐太宗入梦到派人取经的内在逻辑,这一基本的叙述模式完全被《回回原来》所接受,敷衍成第一段,成为《回回原来》故事发展的基础。
《回回原来》中称唐太宗为“唐王”,这一细节也与《西游记》的叙述一致。《西游记》称唐太宗或为“太宗”,或为“唐王”。
甚至,《回回原来》第六段中还出现了“唐三藏”。
清光绪二十年鲍闲廷抄本第一段的军师徐勣,第六段中作李靖,而清同治十一年江西省清真寺重刊本则两处均作徐世绩(勣为绩之异体字)。《西游记》中徐世勣也是应对唐王的人物:
唐王召徐世勣上殿道:“朕夜间得一怪梦:梦见一人,迎面拜谒,口称是泾河龙王,犯了天条,该人曹官魏征处斩,拜告寡人救他,朕已许诺。今日班前独不见魏征,何也?”世勣对曰:“此梦告准,须臾魏征来朝,陛下不要放他出门。过此一日,可救梦中之龙。”唐王大喜,即传旨,着当驾官宣魏征入朝。
《回回原来》的叙述应该也受到了影响。清光绪二十年鲍闲廷抄本徐世勣作徐勣,则或是源自避李世民讳的某本的缘故。又作李靖,则应该是混淆了。李靖在《封神演义》中是重要人物,神话为托塔天王,为民间所熟知。《封神演义》也在明代后期定型。
《回回原来》中与唐王对话的,清同治十一年江西省清真寺重刊本为徐世绩和魏征,这和《西游记》也是一致的。
又《回回原来》第一段载:“见其妖怪,遂即变化,拘出原形,声声哀告,望祈真人饶生命。”《西游记》第十回则有:“当晚回宫,心中只是忧闷:想那梦中之龙,哭啼啼哀告求生,岂知无常,难免此患。”都出现了“哀告”,也许也有关联。
当然,明代后期以来通行的吴承恩《西游记》中并未出现唐僧取经前往回回国的内容。但是,在元代剧作家吴昌龄的杂剧《唐三藏西天取经》的残本之一《回回迎僧》中表现的就是老回回迎接唐僧的情节。元代的西域大都为“回回田地”,所以吴昌龄的《唐三藏西天取经》便将元代的西域状况和唐僧故事相嫁接了。《唐三藏西天取经》的残本还保存在明代末年的《万壑清音》、清代的《升平宝筏》等书中,在一些目录书如《也是园书目》中也有著录,应该有一定的影响。如此看来,《回回原来》的基本叙事结构当来源于元明以来非常流行的唐僧取经故事。当然,其直接的来源仍以吴承恩《西游记》最有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