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国旅游界人士普遍认为：1923年8月15日，中国第一家旅行服务机构——上海商业储蓄银行旅行部（1927年6月1日，更名为中国旅行社）在上海诞生，标志着中国近代旅游业的兴起。从此，中国旅游进入了由个体化、分散的传统旅游向有组织、团体型的近代旅游转化的新阶段。民国时期团体旅行的兴起也因此被视为“旅游近代化的一个重要特征”。

那么，有组织、团体型的旅行究竟兴起于何时呢？民国建立之前难道就没有出现过团体型旅行吗？笔者近年来一直注重于收集晚清有关杭州的史料，发现清光绪三十三年( 1907)五月上旬，杭州曾来过一个新式旅行团。组团单位是江苏江震高等小学堂；团员有该校校长、教员、学生，共12人；时间为5天。旅行结束后，时任该校校长的费璞盦写下一份有关这次旅行的阐述和记录，这份史料有助于后人了解这个旅行团的性质和意义。

吴江中学（前身江震公立高等小学堂）

旅行的见解

费璞盦首先阐述了自己对旅行的见解（文中标点符号为笔者所加）：

今之研究儿童教育者，莫不日学校规则与其失之放纵，毋宁失之严刻。但管理之法，愚以谓过于放纵，使儿童弁髦规则，染浮薄嚣张之习气，固属不可；若过于严刻，使儿童局促若辕下驹，失自由、活泼之精神，则亦未可。盖教育之意，一则欲抑制儿童恶念，一则欲启发儿童善念；一则欲养成服从法律之习惯，一则欲养成高尚独立之性质。若在规则严密学校之下，无以调剂之。非惟乏高尚之情操，无养成伟大人物之望。且今日事事依赖规则，一旦脱离羁勒，将不能分是非去恶就善，而失独立之心矣。江震高等小学校，今日管理从严，学生尚能遵守规则。谋恐失之过严，及少自由、活泼之气，故兴旅行，以补助之。庶几与学校规则收互相调剂之功。此五日杭州旅行之所由起也。旅行之时，非无规则，惟于管理之中稍寓自由之意，使学生各遂其心之所欲，以纵览万物而不加束缚，其与《记》所云：君子“藏焉脩焉息焉游焉”之旨，或不戾欤！

这段话包含两层意思：一是中国古人早就认为旅行是培养、教育人的一种方式。《学记》中就有“君子之于学也，藏焉脩焉，息焉游焉”等语；二是当今的学校教育除了要用规则来约束学生外，还要借助旅行来培育学生自由、活泼的人格。

既然中国古人早就认可旅行也是一种教育方式，既然修学旅行已是中国的一项老传统，那么，有组织的、团体型的旅行率先在修学方面破题，也就在情理之中了。

目的和方法

对于学校组织旅行的目的和方法，费璞盦校长有如下阐述：

闭户著书，潜修暗室，足不越里巷，见闻浅陋者，恶足以谈今日事！昔主消极，今主积极；昔主理论，今主实验；昔以恬退为高尚，今以奋进为勇敢。今昔不同，竞争相循，何事不然？学校之重旅行亦积积极、实验、勇敢诸主义而成者也。今言其目的，大别有二：

（一）增进识见。局于一隅，闻见必少；周游四方，智识必富。

（二）开拓胸襟。终年把卷，必近拘区；及时纵游，必多磊落。

以上二者特为旅行目的之概论耳。若演绎之，别有种种，此再分言于下：

（一）经验力。世界文明，交通益广，苟非于幼稚时预为教养，则长而应事付物鲜有不偾事者。何以故，乏经验力。故今日旅行即为后日游历种种之预备。初至之地，必不如再至之熟，是旅行足以养成经验力也。

（二）观察力。同览一景，或放怀乎山水之清幽；或怡情乎花鸟之声色；或喜攀跻绝巅，发为长歌；或羡俯临清渊，独自垂钓。视力不同，观念有异。故考验儿童于旅行时之所见所闻，即可知其观察力所在。是旅行足以考察其观察力也。

（三）竞争力。既得经验之丰富，观察之精细，即可识物境善恶之状况，启发自己取舍之能力。于是从善如流，竞进不已。旅行时所遇之境，所见之物，足以模效者不胜枚举，较短量长，奋兴有自。此旅行足以发达竞争力也。

依前所言，是为目的。其次进言方法。

旅行之方法大别有四：

（一）过程。预定所至之处，及须经过之境，量其行程，定我主意之点。

（二）时期。预定所历之地，须若干时日，并宜于何季何日，当在旅行者分别识之。

（三）参观。旅行即游历之起点，游历所重在考察彼地之风俗习惯、山川险要、户口繁殖等事。即旅行亦何独不然！但旅行之范围有广狭二义：甲广义：举凡局所博物馆、图书馆及一切慈善事业均可参观，以增进闻见，是谓广义；乙狭义：即以已之目的所在者定参观之地，如学校之教员、学生，则参观各地之学校为目的，则学校以外者非所注意，是谓狭义。

（四）游览。山明水秀，钟毓独存；峰峙川流，险要尤著。故凡履一境，藉游览可以唤起种种观念：甲历史的观念、乙地理的观念、丙人情的观念、丁比较的观念、戊连缀的观念（以本乡作比较连缀之观念）。以上所述，是为旅行之方法。

除了泛泛而论地说了“增进识见，开拓胸襟”外，费校长进一步指出学校组织修学旅行的目的是为了培养学生的“经验力、观察力、竞争力”。正是基于有这样的认识，这所学校才有了组织团体型旅行的大动作。而团体型旅行必须确定行程、日期、参观对象、游览路线，这是组织者必须考虑的，所以，费校长把这些都归纳为旅行的方法。

前期准备工作

费璞盦的文章还介绍了该校组织这次团体型旅行的前期准备工作：

（一）举定职员。旅行有个人与团体之别。学校旅行，团体之旅行也。至团体旅行，必举定职员，庶任有专职，条理不紊矣。现本校举定职员如下：

总理：费璞盦，本校校长；

标本采择、协理测绘：沈叔兼，本校理科兼算学教员；

领队：姜措勋，本校体操兼英文教员；

会计：金德孚，本校会计员；

庶务：费允若，代理本校书记员；沈丹华为引导员；

（二）选择学生。全校学生决难全体俱行，此与经济大有关系，而于管理又离羁勒，所以选择各学级程度较优者充之，庶得益多而从事易。现本校所选之学生如下：

第三年级生：叶文生、孙本行、吴毓鳌、张尔椿、陈口；

第二年级生：周玉书；

第一年级生：邱树明；

（三）筹画经济。旅行一费，在东西文明各学校固在常年经费之一项，但我国学校经费现在半多不支，不能援以为例。故须临时特筹，大概亦可略计之，如校认若干，教员认捐若干，学生认捐若干。现本校所筹经费如下：

校认洋三十元；

学生认捐七元，每生一元；

教员认捐以薪水大小差分担任；

合计：洋四十三元。

（四）函请介绍。旅行一地，必得一地之介绍，始得参观一地之学校，故须先请绍介者预为接待，庶不至临时仓皇。现本校先由本县劝学所移知彼郡劝学所，后因杭郡劝学所尚未成立，未及投递，故请杭州女子蚕桑学堂校长楼君汉民、章君慷天介绍参观。

（五）携带行李。旅行行李以简捷、轻便为宜。在文明各国，旅馆清洁，行李可以免带，仅携手荷物，安置日记簿、铅笔等足矣。但吾国社会程度未至，不得不自行酌带，然仍以简便为是。现本校携带之行李分公众、个人两种如下：

个人：单衣衫裤各一、绒单二、旅行瓶一、书包一，雨具等；

公众：校旗、旅行旗、军号、军鼓、照相具、手风琴；衣箱一，安置杂物；网篮一，安置杂物。

注意，文中“旅行有个人与团体之别。学校旅行，团体之旅行也”等语，可见这位晚清的小学堂校长当时已留意到两者之间的区别，正是因为学校旅行是团体旅行，所以有认捐旅行经费、函请介绍参观之地、携带公众行李等前期准备工作要做。

这次旅行的实际行程，费校长也作了详细记录：

（一）时期及过程。自出校至杭郡，其间所需之事件、所过之路程简列于下：

五月初一日下午

三点四十五分，出校；

四时三十分，起程；

六时一十分，北伬，江至伬二十四里；

七时二十分，经鳑鲏滩；

八时十六分，平望，伬至平二十三里；

九时三十分，梅野，平至梅+二里；

十一时，震泽，梅至震二十四里；

十二时四十五分，南浔，震至浔十二里；

初二日上午

七时三分，潮州，浔至湖六十里；

七时五十六分，经碧浪潮；

八时十五分，经袁家汇；

八时四十八分，经荻港；

九时二十五分，菱湖，湖至菱六十里；

十二时二十五分，雷甸；

下午

一时四十五分，经王家庄；

三时十分，抵杭埠，菱至杭一百里；

合计时间二十三小时二十五分，过程三百十五里。汽机修理约二小时，故需时较长，是有缺憾者。吾乡地滨太湖，水道萦洄，难践旅行之实。而此次所乘者又系日商大东轮船，不免有无限感情扰乱中怀耳。

（二）参观学校。参观原不限学校，而此次注意在学校，故学校以外不在参观之例。兹以参观各学校列下（以参观之先后为序）：

杭州女子蚕桑学校（五月初三日一时参观）；

杭州蚕学馆（三时参观）；

杭州蚕学馆旧照

仁和高等小学堂（初四日七时参观）；

钱塘高等小学堂（八时参观）；

浙江高等学堂（九时参观）；

杭州高等小学堂（十时参观）；

杭州中学堂（十一时参观）；

定安学堂（一时参观）；

浙江高等小学堂（二时参观）；

浙江西鹾务两等小学堂（三时参观）；

所至学堂凡十区，均由接待者热心指引，获益良多。于蚕业学堂，则见蚕种之区分，有珠桂、新圆。又昔等而以珠桂为尤佳。于高等学堂，则见规模宏大，建筑完备。惜值夏假温习，未见上课，于教授精神未能领略。于小学堂体制，紧严规画精详，校服、操衣无不一律，又能使学生每日当番洒扫讲堂，及寄宿舍一月大扫除一回。至帐褥一律，又其余美。

（三）游览名胜。更将游览各地列表于下：

唐庄，初三日下午一时游览。为唐洛英太守所筑。有香雪轩、金溪别业等处，此非特别游览地，由顺道一领略之。

左公祠，六时游览。庙貌崇宏，肃然起敬。有竹素园、水月亭、观瀑等景。

岳坟，七时游览。夕阳影里，古柏森阴。刊于石日：“碧血丹心”。刻于壁日：  “尽忠报国”。金碧辉煌，载于道左。坟之前，铁囚秦桧、王氏、张俊、万俟卨四人，遗臭万年，令人目眦。口占一绝，云：“湖山大地总堪怜，多少孤忠遗恨天；碧血丹心足千古，夕阳影里咽流泉。”同人等免冠膜拜，心香祷祝而别。

岳坟

城隍山，初五日上午十时游览。纵观全湖，尽罗眼底。口占一绝，云：“开头一笑万峰巅，四面青山断复连；中有西湖三十里，清风明月小游仙。”

吴山（城隍山）

楼外楼，十二时登楼小饮，得饶佳，邀湖光山色倒落杯中，真举酒浇愁，逍遥尘世外矣。

西湖竞渡，一时值竞渡节，爰唤扁舟两叶，分全队为二，各驾一舟，打起木兰桨，高唱赛船歌，豪兴幽情一时并发。时午后一时也。

三潭印月，五时游览。

旅行行程（单程）为315里，这在当时应该算是比较远的距离了。正是因为晚清出现了轮船、火车等新式交通工具，从而使这样远距离的团体旅行也有可能得以成行。到达目的地后，参观的对象主要是各类学校，游览名胜只是顺道而为，堪称名副其实的修学旅行。其间，还留下这样一条记载：晚清的杭州曾举办“西湖竞渡节”。

旅行结束后，费璞盦校长曾作如下点评：

是行也，其得为壮游乎?团体不过十二人，时日不过一星期，过程不过三百里，安得为壮游！而千里之行始于足下，一篑不辍，终至成山。事不贵乎结果，而以起点为贵。故是行也，为江震高等小学堂旅行之起点，安得不大书特书，以作他日之纪念。余于此尤有重大之感发者，宇宙一大学校也。学校内之教育有限，学校外之教育无穷。旅行所以就学于大学校中，以宇宙之形形式式为种种物质的教材。就学于学校之年龄甚促，就学于社会之年龄方长。旅行所以就学于社会，而人情变幻、风俗互异为种种精神的教材。积此二者，旅行之万不可轻视已可见，而况更有大者世界，固日万国也。吾国本部固有十八行省也，世界之大，吾遑论之，吾国则有硁硁于省界之畛域者。呜呼，亦知我四万万同胞固同戴一天，同履一地，同一血统，而犹日：若为何省？若为何省，痴谬已甚，吾何忍论之。惟能使教育家注意及此，提倡旅行，彼此交互，畛域自化。吾四万万同胞能推旅行之事而扩充之，朝吴越而夕秦楚，生气通而痛痒切，团体固，民气长，可从旅行始。

既然费校长认定这次旅行是“江震高等小学堂旅行之起点”，既然“旅行之万不可轻视”，想必该校在晚清组织的团体旅行就不会仅此一次。可见，团体型旅行并非只是民国时期的产物，早在清朝晚期，团体型旅行就已经问世。这应该与晚清大变革的社会有关，当时，西风东渐，各个领域都有新事物涌现，如学校、银行、邮局、铁路、轮船等等。因为有了学校，也就有了后来的学生团体旅行；因为有了铁路、轮船，较长距离的团体旅行才有可能得以成行。

此外．受西方文化影响也是一个重要原因。费璞盦说：“旅行一费，在东西文明各学校固在常年经费之一项”，可见，这位校长曾在这方面作过专门的考察。他有关旅行的阐述，也带有西方的色彩。正是因为有了这样的校长，这所学校才会花大力气组织团体旅行。

当然，在出现旅游服务机构（旅行社）之前，组织团体型旅行会碰到不少难题，费校长在文中讲到的“函请介绍”一节就是例证，这些事今天都可以由旅行社来代为办理。不过，换个角度看问题，也正是因为有这些难题的存在，后来才会催生旅行服务机构（旅行社）的诞生。

作者系杭州文史研究会副秘书长、《浙江日报》原主任编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