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保俶塔下神秘的关岳庙牌坊
来源: 浙金中心微信公众号  作者:徐骏  日期:2019-02-27

从宝石山下一弄登保俶塔,经坚匏别墅,在三叉道向右一拐,抬头便见一高大的南北朝向的水泥牌坊立在山道上。每天上下保俶塔的游人在这座牌坊下络绎不绝穿行,无论上山或下山,此处为一半脚程,路人总会歇一歇脚,仰望一番这牌坊上的刻字,可看来看去却总也弄不清这牌坊是何人所建,为何而建,以及它与山顶百步之遥的保俶塔有何联系,这恐怕也算是西湖边核心景区内一神秘之处吧。

 

被抹去建造者名字的牌坊


这座整体较为完好和结实的牌坊,正反面的刻字全都一样,正中最上方匾额上竖刻“关岳庙昭忠祠”,其下横匾上刻“中华民国十有五年五月榖旦,()()()、()()()建”,建造时间清清楚楚(1926年5月),而两位建造人的名字却被人用水泥抹平,无法辨认。四根立柱上分别刻有两副对联:“祀典重春秋湖山千古;威名齐汉宋日月同光”、“盛典许跻攀两庑弓刀森欲动;新祠今落止四时牲醴祝来()”,最后一字及落款被凿。从文字上推敲,这附近应有一座建于1926年的祭祀关羽、岳飞的“关岳庙昭忠祠”,该牌坊为这座庙祠落成典礼的纪念物。


网上关于这座牌坊的来历有两种说法,一为杜月笙所建,一为孙传芳所建,并倾向于杜月笙,系上海青红帮大佬黄金荣、杜月笙和张啸林等为显帮会“兄弟义气”而建,此种说法完全是想当然了。


首先,讲讲“关岳庙”的由来。民国之前是没有“关岳庙”的。清朝及清以前,各地只有“关帝庙”或“岳王庙”,而没有将关羽、岳飞共祀的。到了民国初年,辛亥革命之后,中国形成了南北两大派政治势力,北为袁世凯控制的北洋军阀,南为孙中山领导的国民革命力量。南方的孙中山在几次依靠军阀的军事行动失败或被利用后,决心组建黄埔军校,培养国民党自己的军事力量,并提出“三民主义”为军队的精神信仰,以提高部队的凝聚力和战斗力。北方的袁世凯也意识到了这点,即只为军饷而打仗的军队是不行的,也必须树立一种精神信仰。于是在1914年11月21日,袁世凯为加强对军队的控制,以大元帅名义颁令,“以关(羽)岳(飞)为武圣”由全国军人供奉,随即将北京地安门外西皇城根之白马关帝庙改建为全国第一座“关岳庙”,目的为信奉“忠义”、“激发其爱民卫国之真诚”。此后各地军阀纷纷仿建,如河北保定、山东济南等地的关帝庙均先后改为“关岳庙”,而且这些“关岳庙”与其他庙宇有一本质区别,即都参照各“先哲、先烈祠”管理方式,由官方出资建造和维护,为官方资产,而非宗教或民间资产。


其次,谈谈当时浙江的历史风云。1924年前控制浙江与上海的是皖系军阀卢永祥,控制江苏的是直系军阀齐燮元。按理说,上海原属江苏省,可当时由皖系首领段祺瑞执政,而上海是一块肥肉,军阀混战时期,上海光是鸦片经营的收入,就可以足足养活三个师,因此由浙江督军卢永祥管理。齐燮元对上海觊觎已久,一直想吃掉这块本属于自己的肥肉。1924年9月3日,争夺上海的“齐卢之战”终于爆发。此时,盘踞在福建的直系军阀孙传芳,以“援齐讨卢”为名,乘机操了卢永祥的后路,一举攻占浙江。

 

“五省联帅”孙传芳


1924年9月24日,孙传芳率军进入杭州,次日,杭州便发生了一件诡异的大事件,即西湖边屹立近千年的雷峰塔轰然倒塌。当时杭州人对孙传芳军队是不欢迎的,因其部队都是直鲁豫一带的,所以称其为“北佬儿”。“北佬儿”一进城,雷峰塔就倒掉,认为是大大的不吉利。孙传芳虽然相当封建迷信,但与其他大老粗军阀不同的是,他毕业于日本陆军士官学校,而且不像蒋介石那样只是去打了回酱油,是正儿八经的科班出身,还加入过同盟会,属于“有思想、有文化的军阀”。 

 

孙传芳入浙后,为了安抚军民,做了一系列的事情。他首先笼络地方耆绅,聘请江浙知名人士为顾问,其中有张謇、吴士鉴等人,又聘冈村宁次为军事顾问。在此插一句,日本人对侵略中国,其实早有谋划。他们为什么会敞开大门,让中国军人到日本军校进修,就是因为他们知道,这些人都是将会在中国大地叱咤风云的人物,与其建立关系,然后趁中国内斗时混入其中,进而掌握一切有关军事、地理、社会和政治等方面的情报,为以后的入侵打好基础。其次,孙传芳为讨好浙人,特地对其军队制定了《入浙手册》,强调军纪。


1925年11月,孙传芳在北上击败奉系军阀张宗昌后,回南京成立苏浙闽皖赣五省联军总司令部,号称“五省联帅”,此时,孙传芳达到了其人生的最高峰,同时宣布“五省门罗主义”,又称“东南门罗主义”,以“保境安民”为口号,“认定五省保境安民宗旨”,宣示“人不犯我,我不犯人”。在意识形态上,针对孙中山的“三民主义”,孙传芳还编撰了一本名为《反三民主义》的书,提出“三爱主义”,即“爱国家、爱人民、爱敌人”。他对“人民公仆”之说嗤之以鼻,说:“现在当官的都自称是人民的公仆,欺世谎言以此为最无耻。凡是仆人没有一个是好东西,不是赚主人的钱,就是勾搭主人的姨太太,心狠手辣的做梦都想把主人连骨头带皮吞进肚里。我不是公仆,我是民之父母。天下父母没有不爱子女的,我爱人民如爱赤子,只有这样,才能真正为人民谋福利,做好事。”


虽然与其他军阀相比较,孙传芳算是“有文化”的了,但其根深蒂固的封建思想,还是闹了不少笑话。如他听说上海美专校长刘海粟在学校里用“模特儿”教学,就问上海知县危道丰:“什么叫模特儿?”危道丰回答得通俗易懂:“回大帅,就是光屁股的姑娘。”孙传芳一听大怒,这简直是斯文扫地,奇耻大辱,即令危道丰对刘海粟严加查禁。对于妇女穿旗袍,孙大帅也是意见满腹,认为女人露胳膊大腿,实在不堪入目,有伤风化,便在杭州下令女人“禁穿旗袍”,一时杭州街上的“旗袍女”顷刻绝迹。想不到的是,没过几天,孙大帅的小老婆周佩馨去灵隐寺烧香,就大模大样地穿着旗袍,春风满面地露着胳膊大腿进庙拜佛,可把孙大帅气得够呛,又无可奈何,最后这条“禁袍令”也不了了之了。

 

孙大帅宝石山上建关岳庙


如此封建的孙大帅,一进杭州城,就遇上了雷峰塔倒塌,这“不祥之兆”一直使他耿耿于怀。西湖边两座塔,雷峰如老衲,保俶如美人,老衲已倒,只剩美人,于是孙传芳就决定在保俶塔下建造一座关岳庙昭忠祠,一来模仿当年袁世凯的做法,加强军队精神信仰和安抚军心,二来借关、岳二“武圣”之威以镇“风水”。其中,“关岳庙”祀奉关羽、岳飞,“昭忠祠”祭奠战斗中阵亡的官兵,两者合二为一。


1926年4月6日的《申报》上登载了一则《杭州快信》,内容为:“今晨(4月5日清明节),卢总司令赴西湖宝叔塔(保俶塔)昭忠祠致祭诸先烈并至积庆寺月桂峰(灵隐寺旁)举行植树典礼,十一时返辕。”这里的“卢总司令”便是孙传芳的手下大将卢香亭,当时孙传芳为“五省联帅”,并对苏浙闽皖赣五省联军分别任命了五个总司令,卢香亭为浙江总司令。从中可以看出,当时保俶塔旁确有昭忠祠(关岳庙),但具体位置在哪里,如今不得而知了。


从西湖老照片上可以看到,以前保俶塔旁有不少建筑物,其中最显眼的是位于塔西一幢白色二层建筑物,即当年英国宣教士梅滕更所建的广济医院肺病分院。十九世纪末,梅滕更向保俶寺(保俶塔旁原有保俶寺)租用宝石山上这块地后,将保俶塔与周边名胜都圈围在内,并开山断路,大兴土木,这引起钱王后人(保俶寺原为钱氏宗祠)和杭州士绅的不满,强烈要求收回,由此引发了一场清末民初杭州非常著名的地产官司。最终该建筑由杭州官府收回,1915年改为陆军卫戍病院,1929年由经济学家马寅初提议,此处又改为经济图书馆和中国经济学社杭州分社。保俶塔东侧一较小建筑原为医院配套设施,后改为康复疗养所。此外,保俶塔北面为山崖,因此孙传芳所建之关岳庙很有可能在塔之南面,大致应该位于现在“纯真年代书吧”这个位置。


至于建在山腰的这个关岳庙昭忠祠牌坊,1942年的《黄河月刊》第2卷第10期上,刊登了一篇李朴园先生名为《保俶塔》的回忆文章,文中明确提到了这个牌坊。李朴园是西湖国立艺专的教授,1929年杭州召开首届西湖博览会时,他是艺术馆的主持人,馆址就在北山街,因此在那里住过一年多时间,这期间李朴园先生经常登保俶塔,每次都会路过一个牌坊,杭州人称之为“孙传芳牌楼”。文中写道:“保俶塔下,有一座关帝庙(关岳庙),孙联帅为这个庙,建了那个青红两色水泥的牌楼(当初牌坊的立柱与横匾分别为青红两色,现在隐约还可分辨),杭州人便用孙的名字叫它了。”由此,这座牌坊上被水泥抹平的两位神秘建造人的名字,据我推断,应为“孙传芳”和“卢香亭”,一位是当时的“五省联帅”,一位是“浙江总司令”。

 

杜月笙捐款维修保俶塔


有趣的是,虽然网上有关宝石山关岳庙昭忠祠牌坊,为杜月笙所建的说法是不准确的,但杜月笙还的确与此有些关联,尤其是与保俶塔下那座关岳庙昭忠祠的变迁有联系,该联系缘于1933年对保俶塔的一次大规模维修。


保俶塔建于北宋太平兴国元年(976),宋、元、明时几经毁建,1932年时的保俶塔还是明朝万历二十二年(1594)所建的,已屹立于宝石山顶三百多年,塔身年久失修,破损严重。当时的杭州市长赵志游,是曾留学法国的土木工程专家,他派人对保俶塔进行了查勘,发现塔顶部倾斜,已向东抛出中心线四十公分,其铜顶抛出约九十公分,幸好塔基还算坚固,但再不维修,就会步雷峰塔后尘,有倾圮之虞。


赵志游马上组织了一个“保管委员会”,对保俶塔维修工程进行评估,预计整个工程约需大洋二万三千多元,而市政府拿不出这么多钱,怎么办?当时他们想了两个办法,一是挪用之前为重建雷峰塔所募集的款项,约一万多元,反正这些钱要重建雷峰塔是远远不够的,不如先拿来保住保俶塔。二是向上海闻人杜月笙等求助。修杭州的保俶塔,为什么要向上海的杜月笙求助呢?这是有当时的历史背景的。


1932年1月28日,上海爆发了“一二八淞沪抗战”。开战不久,驻扎在杭州的国民革命军陆军第八十八师,奔赴上海增援十九路军抵抗日军侵略。在战斗最激烈的“庙行之战”中,八十八师英勇奋战,打出了震惊中外的“庙行大捷”,其自身也伤亡惨重,有一千四百多位英烈捐躯于上海战场。上海是杜月笙的发家之地,他所有的经济利益、社会关系及地位均在于此,所以无论是为国还是为己,在“一二八淞沪抗战”期间他都积极筹款捐物、出钱出力,帮助中国军队抵御日寇。当停战后没多久,杭州市政府向杜月笙募款维修保俶塔时,杜月笙、张啸林立即捐款一万大洋。两年后(1934),八十八师师长俞济时在湖滨筹建“一二八陆军第八十八师淞沪战役阵亡将士纪念塔”时,杜月笙又捐款三千大洋。


保俶塔维修工程从1933年3月1日开始,用了4个多月时间,先将外层碎砖剥去,塔心直柱由水泥钢骨构筑,外层再用水泥和砖块砌就,分为八层,比旧塔多了一层。我们现在看到的塔身,就是当年所修。整个工程经费超了预算,为三万八千二百七十四元,由杜月笙、史量才、张啸林再捐一万元,共计捐款两万元,其余市政府补足。

 

塔顶纪念箱与塔下纪念堂


保俶塔顶的塔刹,当时没有更换,还是用了明代的铸铁塔刹,只是在水泥浇筑塔顶时,放入了一只纪念箱,内置征集来的与杭州市历史有关的文件器具,以示“藏之名山,传至千古”之意,其中有佛教信徒撰绘的佛经和佛像、古铜镜、古钱币、钱氏家谱、《听雨楼诗钞》、《时事新报新浙江建设号特刊》、《修建保俶塔工程说明和图样》和《淞沪御日血战画史》等。1997年文保单位在更换破损的明代塔刹时,发现当年水泥浇筑的塔顶还是坚固完好,就没有打开,所以该纪念箱至今还留在保俶塔的塔顶上。


1933年杭州市政府在维修保俶塔同时,将塔下孙传芳留下的关岳庙昭忠祠改建为“淞沪抗日阵亡将士纪念堂”,此举一方面是纪念驻杭八十八师赴沪参战的阵亡将士(此时湖滨的八十八师纪念塔还未筹建),另一方面也是对杜月笙等人之捐款的一种回应。1933年第五期《友声旅行团月刊》上登载了一篇题为《树立韩光弟将军像》的报道,内容为:拟在杭州宝石山,为1929年“中东路事件”中抗俄牺牲的韩光弟将军造一纪念塑像。其中写道:“嗣市府将宝石山孙传芳所建而未建成之关岳庙,收归改为淞沪抗日阵亡将士纪念堂,纪念堂中,拟划出一部分,为韩将军刻像”,由此可见,当时孙传芳的关岳庙还未完全建好,就被北伐军赶出了杭州(时间在1926年底至1927年初),七年后,国民杭州市政府将其改为“淞沪抗日阵亡将士纪念堂”,这也是杭州最早的“八十八师淞沪抗战”纪念场所。


近百年后,从一座隐于宝石山中的牌坊上,居然可以引出这些历史故事,此正是:一座山,一座塔,一座牌坊,一座庙,多少故事在其中;一个湖,一个城,一个传说,一个人,如今都付笑谈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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