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合江南老” ——考古所见之江南文化 郑嘉励 我是干考古的,过来讲江南文化,话题恐怕离不开讲坟墓,但饶佳荣跟我讲这个话题是要面对公众的,题目里面最好不要直接出现墓葬的字眼,毕竟愿意直面人生的勇士不是太多,希望我想一个好标题。我想了想,那就叫“只合江南老”吧,哪里的黄土不埋人,江南最是养老送终的好地方。 “只合江南老”的话题是从南宋吕祖谦家族墓地开始的,然后逐步展开,把话题推向深入。
吕祖谦肖像图
一、北宋河南新郑神崧里东莱吕氏墓地 吕祖谦家族墓地在浙江武义县的明招山,武义是金华下辖的县。吕祖谦是南宋时期的大学者,跟朱熹、张栻号称东南三贤,他的墓地在武义明招山。朱熹、张栻墓,都是国家级文物保护单位,明招山吕祖谦墓也是第七批国保单位。从吕祖谦的曾祖父开始到吕祖谦的孙子辈有很多很多人都葬在那里,但关于吕祖谦墓葬的数量和位置、分布范围过去完全不知道,甚至连吕祖谦的墓在哪里都不知道。我们公布为国保单位,是(因为)吕祖谦这个人物重要,仅此而已。其实要搞清楚这些信息,背后有非常复杂的东西。 吕祖谦来自一个世代显赫的家族,叫东莱吕氏家族,他的六世族吕夷简,是宋仁宗时候当宰相时间最长的宰相,五世族吕公著是宋哲宗时候的宰相,曾祖父吕好问是宋钦宗时候的尚书右臣,也就是右丞相。还是个学术世家,他的高祖父吕希哲是哲宗皇帝的经筵老师,就是这么一个显赫的家族。 吕好问有四个儿子,吕本中、吕弸中、吕用中、吕忱中。吕弸中有两个儿子——吕大器、吕大伦,吕祖谦就是吕大器的长子。吕祖谦是个非常重要的学者,但他世系,长期以来没有完全搞清楚过,这个复原是我们在调查时候做的,因为详细的世系复原,是家族墓地调查的基础。 我们知道吕祖谦来自中原的显赫家族,那时候他们住在开封,但他们已经在新郑县神崧里建立了一个近八九代人的大型墓地,几百号人全部埋在那里。那年头士大夫的大型家族墓地,都有“坟图”的,坟图前还有说明文字,也就是“坟图序”。年代久远了,图散失了,文字还在,坟图的序保留在现在宁波的天一阁,民国时期《鄞县木阜吕氏族谱》里面,有两篇文章,一是吕好问的,还有一个是吕用中的,把神崧里墓地的形成经过、墓葬、数量、位次全部描述得清清楚楚。从文章得知,他们的墓地是按照当时中原地区流行的一种风水观念“五音姓利”法来规划的。 古人认为人们的姓氏对应五音,宫商角徵羽,不同的姓,墓地的规划是不一样的,总之在中原地区,像东莱吕氏这样的家族,形成了规模巨大的聚族而葬的家族墓地,墓地的经营是儒家合葬伦理和世俗的风水堪舆这两种观念的结合体。总之,吕祖谦的祖辈在河南新郑已经有多代人的家族墓地,他们的墓穴,按照五音,也按照长幼尊卑伦理来规划的,长幼有序,一个箩卜一个坑,各就各位埋好。 二、南宋武义明招山吕氏墓地
明招山墓地图 1、武义明招山墓地的形成 在民国《木阜吕氏族谱》里面保留了两篇北宋的坟图序,还保留了南宋时期武义明招山的坟图序,同样的,图也没有了,只有文字,但是只写到了南宋淳熙元年以前的埋葬状况。 在南渡以前,吕夷简家族在河南新郑已经形成了七八代人的聚葬的墓地,可以想像,如果那个时候北宋没有亡国的话,他们肯定还会一个萝卜一个坑,接着埋下去。然而北宋灭亡了,宋室南渡,吕好问带着自己的四个儿子,颠沛流离,金人一直追过来,他们就一直逃,吕好问在绍兴元年逃到了今天的广西桂林,他就死在桂林了,他肯定有遗嘱,说是暂时埋在桂林,将来“王师北定中原日”,还是要回到河南老家去的,这是显然的,因为他的墓志现在在武义明招山出土了,石碑上只写了三分之一的块面,后面一部分是迁到武义明招山以后才补刻上去的,前面那段话讲得很清楚,现在是暂时埋在这里,将来有可能再埋回祖茔。 绍兴五年的时候,宋金在战场上的局势已经慢慢平稳下来了,长期在桂林这么边缘的地方也不合适,他们四个儿子就陆续内迁,长子吕本中住在信州,就是江西的上饶;吕弸中住在婺州,就是金华;他的三叔祖吕用中住在浙江绍兴,四叔祖吕忱中住在浙江的衢州。他们的家,没有一个人是住在武义的,吕祖谦爷爷吕弸中住得最近,金华距离武义差不多也有一百里地,走路需要一天。 他的墓地为什么会在武义明招山?吕弸中有两个儿子,吕大器和吕大伦,绍兴十六年的时候,吕大伦在武义当县丞,也就是副县令,吕弸中就住在武义的衙门里面,去世了,死在武义,只好就近在明招山买了一块地,那里有座寺院叫明招寺,这个寺院一方面可以抚慰亡魂,一方面丧家会付点钱给僧人,寺院可以帮他们守墓,这就是坟寺制度,这个传统在日本现在还看得到,很多人的坟墓都在寺院里面。吕弸中是吕家第一个埋在武义明招山的,他也有遗嘱,也是说我现在没办法,将来王师北定中原日也要回河南老家去。当时,吕本中前一年死在信州了。 在中国传统社会里面,把家族凝聚起来最有效的手段无非就三种,一个是墓地,一个是祠堂,还有一种是定期(每隔三十年)编修族谱,只有这三种载体才能把家族凝聚起来。最有效的聚族手段,还是家族墓地,也许比祠堂更加有效。 到了绍兴二十三年的时候,当时家族里面辈分最高的吕用中认为,这样下去家族就散伙了,然而回到河南老家一时半会儿也没有可能,那么我们就在武义明招山打造家族墓地吧。他们就把埋在桂林的吕好问的棺柩迁来,成为明招山家族墓地的老佛爷,然后又重葬吕弸中墓,因为吕好问是宋钦宗的尚书右丞,级别高,朝廷就把整个明招寺给了他做功德院。从此以后,吕祖谦家族从吕好问开始,四大房派,不管是谁,也不管住在什么地方,没有一个人例外的,都不远百里千里全部葬在明招山。 明招山到底埋了多少人?明代的金华知府为明招山画过一个坟图,据他说明招山一共有96座墓,绵延了150多年,这是非常了不起的事情。当时的交通条件,背后如果没有一个强大的精神力量推动,怎么可能都葬到这边来。 2、坟墓的江南化 关注过中原北宋墓葬的人知道,他们的土洞墓室埋得很深,比如蓝田吕大临家族的,有些墓室雕梁画栋,仿木构建筑,比如河南的白沙宋墓。因为中原土厚,没地下水,埋再怎么深都没有关系。南方多山、多雨,地下水位高,所以必须考虑防水和防腐,吕好问是南渡的第一代移民,他的墓室已经江南化了,不可能按照河南老家的做法。 为了适应江南的气候和地形条件,非但墓室江南化了,墓地的规划形态,也要改变。埋在中原地区,地势平旷,大家各就各位,秩序井然,埋得清清楚楚,连朝向都是一致的。但是,江南多山,地形复杂破碎,墓就必须埋到山上去,不能埋在平地,否则就要吃水。但是山上的地形崎岖,就没有办法把所有的墓葬规划成一个统一的方向,也就没有绝对的秩序可讲,所以他们的家族墓地就只是相对的集中,大家凑在一个不大的空间,没办法形成长幼尊卑清清楚楚的墓地,具体的朝向也都根据具体的地形来。他们出土的墓志对墓的方位的记录法,也是完全江南化了。如果埋在北方的家族墓地,他的墓穴位置是固定的,唯一的,可以用很准确的语言表达,比如“甲穴”“丙穴”。在南方,就没有办法做到确定,只能说“某墓之左”,或者说是“祖茔之右”,只能是笼统的模糊的方位说法。 哪怕像明招山这样相对集中的家族墓地,南宋人也认为这就是“昭穆墓地”。 什么叫昭穆墓地?《周礼》希望族葬的家族墓地,非但要五代人六代人大家齐聚一堂,而且墓穴的位次也要严格按照长幼尊卑来排列的,尊者居中,辈分小的人分居左右,以不同的位次规划长幼尊卑的区别,这种做法和原则,就是“昭穆”,这是中国传统文化里面非常核心的东西,通过位次来反映不同人的长幼尊卑。事实上,宋代几乎没有人这样去做,因为具体操作起来不容易,最理想化的墓地就是蓝田吕氏的家族墓地,但是我们要知道,这个家族,关中吕氏,在当时就是非常突出的,他们研究礼学,力求复古,他们编《考古图》,收藏青铜器,著作《吕氏乡约》,不仅仅是要搞清楚周代的礼是怎么样的,他们还希望拿那套东西来指导自己的生活,这真的是很感人的,他们非但研究这个东西,还以生命为承诺兑现毕生所学,但这是非常理想化的状态。
蓝田吕氏家族太尉塬墓园,上:墓园分布图,下:辈分排序表 但是对我们南方人来讲,明招山这样松散的做法,大家就认为这是昭穆墓地,其实在严格程度,与蓝田吕氏是没法比的,这是为什么?我们知道在中原地区,他们的地形条件、人文传统,支持他们建设长幼有序的家族墓地,但是江南地区没有这个传统,没有族葬的传统,像武义明招山这样五代六代人葬在一起,就是非常突出的,在当时几乎是唯一的。 南方没有族葬,戴表元说江南不能像中原一样的昭穆为穴,是因为我们山重水复,地理限制,没法做。但是,更重要的是人文传统,江南人迷信风水,没法族葬。中原地区的士大夫家族也讲风水啊,但是五音姓利的风水,跟多代人族葬是兼容的。南方的风水,江西形势派的风水和福建的理气派风水,这两种说法都从东晋郭璞的《葬书》发展而来,落到具体的择址,其实都一样,就是形式派。要找一个理想的葬地,背后有靠山,靠山后面还有很长的来龙,左右还要有青龙白虎的环抱,这样的风水才会好,古人认为地下会有生气在流动,他在某一个地方停下来,停下来的地方就是穴,气遇到风一吹就散掉了,遇到水就停下来,所以后来形势派的风水,就讲这一套,还不是说单独一座山,周围还要有山环绕,群山叠嶂,对面有案山,前面还有河流要过,形成一个个怀抱之地,一个相对封闭的地形。这是江南的形势派风水。 如果每个人都要找到这样一个完美的封闭的地形,那怎么可能跟父亲、祖父埋在一起呢,肯定是彼此互不相望的。我们在很多墓志里面可以看到这种例子,比如说父亲去世了,再过几年儿子也去世了,风水先生暂时找不到好的墓地,儿子就暂时跟父亲埋在一起,过几年风水先生挑好地方了,就把儿子迁走。风水是讲祸福的,这种风水给我带来什么好处,子孙能不能升官发财,完全是世俗的、功利的,在理想化的儒家伦理和世俗的风水观念之间,通常都是功利的要更占上风,因为这样的原因,江南就很少有族葬。 但是,明招山这样的家族墓地,对凝聚家族的凝聚力来讲,作用又是显而易见的,好处多多。我们完全可以想像如果没有这样的家族墓地,吕家的四大房派不用几年就散伙了,因为有共同的墓地,他们仍然紧密地联系在一起。 方大琮是福建莆田人,他也想在莆田打造多代人的家族墓地,但他有个巨大的担忧,非常不幸,吕祖谦家族的很多人,都比较短命,吕祖谦45岁去世了,吕祖谦的父亲、爷爷也都不长寿,当时就有谣言说,那是因为明招山地下穿凿得太过了。这就非常典型地反映了南宋的士大夫,既看到了明招山家族墓地的好处,但是又深深纠结于世俗的风水观念,使他们难以作出选择。 三、元明昭穆葬、族葬的实践 因为江南无族葬,朱熹的《朱子家礼》没有一个字讲族葬礼的,但在元代以后,江南地区出现了很多的礼书,逐渐就把族葬礼补进去。其实,这里头有一个很大的背景,不是突然改变的。 义乌有一个非常著名的中医朱丹溪,他的墓地埋了三个人,朱丹溪葬在中间,他的长子葬在左手下,次子葬在右手下,其实就三个人,墓前还有坟庵,叫孝友庵。方孝孺,大家都知道,这是后世儒生的偶像。他在《孝友庵记》中写道,现在的那些儒生一个个道貌岸然的,都说自己是孔子的门生,但当他们埋葬自己亲人的时候,又不听孔子的话,都听风水先生的,都是为了自己的好处、福利,各自寻找好风水,致使父子异处、兄弟殊迁。所以说,如果儒家放任风水先生当道,那就会导致伦理的灾难。然而,《朱子家礼》里头没有这些东西,因为朱熹也迷信风水,他和他的爷爷、父亲、三个儿子,都没有埋在一起,各墓之间,一个在政和,一个在崇安,一个在建阳,相差三万六千里。圣人也是这样,所以,后世的儒家,在元代、明代的时候,就补充了族葬礼的东西,也努力这样去实践。 到明代嘉靖以后,江南地区就有很多很多的族葬墓地,是那种严格的“昭穆”族葬墓地,长辈埋在正中间,晚辈的依照辈分高低,依次分列左右。好笑的是,他们也都说这是按照朱子家礼的说法来做的,其实,朱子家礼一个字都没有。 这里有一个非常好的例子,明代,尤其是正德、嘉靖年间以后,昭穆墓地就逐渐多起来,乐清有,义乌有,上海嘉定也有,上海博物馆编过一本非常好的书叫《上海明墓》,非常了不起的,把上世纪50年代上海发掘的明墓编成了一本书。这本书里面的第一篇文章,就是上海嘉定的唐时升家族的墓地,在嘉定县城的附近,这个墓地就是多代人聚葬的严格的长幼有序的“昭穆墓地”,它不在北方,在我们上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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