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自2012年开始关注文学史。那时因为写作《论经典》,研究经典的传播,需要详细考察文学史,翻遍了国家图书馆收藏的中国文学史,并从各种渠道购买了一些国家图书馆阙藏的旧文学史一一阅读,从黄人、林传甲直到当下所出新的文学史,发现写得最好的部分是汉魏到唐宋的一段,一个时期文风的全面把握,一个作家文学史的准确定位,应该说都拿捏得比较到位。而先秦和明清两段,相对而言就逊色一些。其原因为何?文献恐为重要原因。先秦文学因为文献佚失多,还原真相很难,因此至今文献的真实性都存在争议,甚至连称之为伟大作家的屈原及其作品都有争论,文学史虽然所介绍的多为有定论者,但由于文献的缺失和部分存世文献的不确定性,其结论自然不容易被人完全接受。而明清文学史与先秦情况恰恰相反,不在其文献之少,而在其文献之多。据李灵年、杨忠主编《清人别集总目》,清代诗文作家有一万九千五百人,诗文集四万部。而据清史工程统计,清人著述总数约二十二万种,其中诗文集七万多种,现存四万余种。其实这也是不完全的统计,清代存世文献究竟有多少,并没有一个确切的数字,而且很多文献并没有经过清理、更谈不上整理。国家图书馆收藏了大量清人文集稿本,多没有经过整理。俯瞰上个世纪初以来文学史的发展,诚如罗庸先生所总结的那样:“是由一家一家的叙述,进而为文学潮流的叙述,再进而为文体流变的叙述。”以及文体发生的追问。(罗庸《中国文学史导论》,北京出版社2016年版,第6页)而要写好文学史,首先要做的功课就是全面占有文献,再做一家一家的梳理,“因为要治文学史,必得先对各家的文集,都有精深的研究,融会贯通后,才能够凌空做一番鸟瞰的工作”。(罗庸《中国文学史导论》,第4页)国内很多专家已经注意到这个问题,并开始做文献的调查和整理工作。据我所知,蒋寅先生上个世纪七八十年代就调查清代诗学的文献,张寅彭先生做清代诗话的搜集和整理,张宏生先生做清词的搜集和整理,国家清史工程文献整理项目做清代诗文集汇编,都有阶段性成果问世。这些工作都是撰写文学史坚实的基础,也是清代文学研究的重要的基础研究。徐永明先生所做的清代浙人集部著述的著录,正是这方面的工作。《清代浙江集部总目》对现存浙江清代的集部著述进行了一次认真的调查、收集、梳理,著录1644年至1911年期间浙籍人士和非浙籍人士关于浙江的现存著述,共计4600余人11000余种著作,著录了《中国古籍总目》失收的集部著述有1000余种之多,分楚辞、别集、总集、诗文评、词类、曲类等六大类。部下设类、类下设属,起到了“纲纪群籍,簿属甲乙”以及“辨章学术,考镜源流”的作用,对于清代文史研究贡献甚大。书要付梓,徐永明先生要我写序。我作序主要是给自己的学生或者同门师友,但是考虑再三,还是答应了永明先生。一是有感于他要我写序的一句话亦即一个理由:“因为你在图书馆工作”,其意甚明,图书馆人会更加理解做文献、尤其是做目録之学的价值和艰辛;第二个原因就是我前面所说的一大段话,这项工作对于文学史研究特别重要,而今人做此研究的已经不多了。
做清代浙人集部著述总目,其价值不仅仅在于对清代文学文献的调查与清理,为中国古代文学史研究提供可靠的文献基础,还在于从知识结构的角度为作家研究提供新的考察视阈。刘勰《文心雕龙·体性》篇论文士的文章风格,认为“并情性所铄,陶染所凝”,情性是才气,陶染是学习。“辞理庸俊,莫能翻其才;风趣刚柔,宁或改其气;事义浅深,未闻乖其学;体式雅郑,鲜有反其习。”受此启发,罗宗强先生专门做了刘勰所读书的统计,建构起刘勰的知识结构。中国古代文人的写作成就与文风,既决定于天生资质和境遇遭际,也与读书阅历相关。所以从文人之读书、藏书亦可追寻其著述成就和特色之因。浙江自古文士汇集,就有刻书藏书传统。两宋时期实为全国刻书中心,在明代,杭州与北京、南京、苏州并为四大书籍聚集地。清乾隆编《四库全书》,在全国征集遗书两万余部,浙江进书就达四千五百二十三种,被选入七百三十二种,占五分之一。由此亦可见其藏书之盛、之优。明清文士多出江南,实与书之浸淫有关。清代的浙东史学派黄宗羲、万斯大、万斯同、全祖望、章学诚、邵晋涵等都是著名的藏书家。黄宗羲“于书无所不窥”,“尽发家藏书读之。不足,则钞之同里世学楼钮氏、淡生堂祁氏,南中则千倾斋黄氏,吴中则绛云楼钱氏,穷年搜讨”。其所以取得巨大成就,盖源于此。所以,永明先生做清代浙人集部书目,也为研究清代浙江文人的知识结构提供了可能。
做中国古代文学向有重文献的传统,尤其是近些年来计算机和网络技术的快速发展,为快速而更大范围搜集文献提供了便利,所以做文献的人越来越多了,近些年立项的国家重大招标课题基本以文献为主,但真正做起来还是很难。尤其是做目録之学,版本的调查,既要查检官私书目,以了解其存佚,更需要目验以判别其异同,而到各收藏机构去查书、看书,真的很不容易。我近年来以强弩之末鼓起余勇带一个团队做历代唐诗选本的整理,以为在图书馆谋生、任中国图书馆学会理事长十余年,所谓近水楼台,用起文献会比一般学者方便,而且我还请了国家图书馆著名的版本专家加盟,但使用文献亦非一帆风顺,有的本子不得不放弃,徒叹奈何。永明先生的《清代浙人集部著述总目》,在版本上,不仅著录自1664年至民国间的古籍刻本、稿本、抄本、石印本、铅印本,还著录现代影印的大型古籍丛书本。著录的要素包括书名卷数、作者籍贯、作者姓名、版本及收藏单位。虽然充分利用了现代与电脑有关的检索工具、数据库知识和编程语言等技术,但是前后经历了十四年的时间才编纂完成,在调查中所花费的功夫和气力可想而知,这是很值得提倡的治学态度,我是深深为其所打动了的。
凭窗而望,天气已经一片晴和。想江南正是三月,烟柳画桥,风帘翠幕,云树绕堤沙,就是永明先生所在的杭州今日吧。因疫情宅在屋中,尽日忧思,不能做事,聊以此序填补虚空吧。期盼人们的生活走出封城,迎来真正的春天。
詹福瑞
2020年3月1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