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1276年，存续了149年的南宋王朝，随着蒙元大军兵临临安城下，终于也走向了末路：谢太后在元军承诺不屠城后，带着年幼的皇帝开城投降了。宫车虽然远去，但并不是所有大宋子民都甘心，比如陆秀夫，文天祥，还有张濡，清河郡王张俊的四世孙。

张濡在镇守杭州西北关口独松关时，曾误杀蒙古使者，他是坚定的主战派。南宋开城投降后，蒙古军抓获了张濡，并将他处以最残酷的寸磔之刑（凌迟），还抄没了张家财富。张濡之子张枢下落不明，张家女眷都被掳走充作官妓，仅剩孙子张炎得以幸免。于是，张炎这位半世簪缨的贵胄公子，在后半生便只剩飘零褴褛，沦为大宋遗民。

张炎

在元军入侵前夕，张炎在繁华富庶的杭州度过了近三十年岁月。前半生，他生活奢华优越，有着深厚的家族文化底蕴支撑，年少时便以一阕《南浦·春水》名动文坛：

波暖绿粼粼，燕飞来，好是苏堤才晓。鱼没浪痕圆，流红去，翻笑东风难扫。荒桥断浦，柳阴撑出扁舟小。回首池塘青欲遍，绝似梦中芳草。

和云流出空山，甚年年净洗，花香不了。新绿乍生时，孤村路，犹忆那回曾到。余情渺渺。茂林觞咏如今悄。前度刘郎归去后，溪上碧桃多少。

这是他和“西湖吟社”的文友们在西湖边唱和时写的，用语典雅优美,抒情从容欢畅，由此在词坛崭露头角，人称“张春水”。 邓牧《山中白云词序》云：“《春水》一词，绝唱今古。”

《山中白云词》

张炎词，早年学周邦彦，又深受姜夔词风影响，注重格律、形式技巧，内容多写湖山游赏，风花雪月，反映了贵族公子的悠闲生活。但在29岁那年祖父抗元被杀，国破家亡后，张炎从贵族公子沦为江湖浪人，从此只能在凄清风月，湖山宛转间继续用宋词抒发着历史鼎革、人世离乱的感叹。

从零星史料中能看到的是，张炎后半生，贫难自给，落魄飘零，而词风也随之渐变，变得格调凄清，情思宛转。文学史对他的评价是：“常以清空之笔，写沦落之悲，带有鲜明的时代印记。”他后半生的词，正是一个时代的挽歌。

宋亡以后，张炎曾重游西湖，写下《高阳台·西湖春感》：

接叶巢莺，平波卷絮，断桥斜日归船。能几番游? 看花又是明年。东风且伴蔷薇住，到蔷薇、春已堪怜。更凄然，万绿西泠，一抹荒烟。

当年燕子知何处?但苔深韦曲，草暗斜川。见说新愁，如今也到 鸥边。无心再续笙歌梦，掩重门、浅醉闲眠。莫开帘，怕见飞花，怕听啼鹃。

此时的西湖，在张炎眼中，早已没有了以前的秀丽和欢悦，只有凄凉荒芜和悲伤。王夫之在《姜斋诗话》中说：以乐景写哀，以哀景写乐，一倍增其哀乐……这就是张炎为什么在结尾处写“怕见飞花，怕听啼鹃”。

另一方面，元朝建立后的开头十几年间，张炎和许多江南文人一样，对蒙古人充满仇恨，但宋朝皇室后裔、书法绘画大家赵孟頫由最初的四品官擢升为一品官后，又让他们看到了入仕的希望。

无巧不成书，1290年，从大都传来了征召书函，要张炎和几位朋友去缮写《大藏经》。出发前张炎有一些矛盾，在他写的《声声慢》中表露无遗：似东山，还似东篱？待去隐，怕如今，不似晋时。“东山”说的是谢安先隐居东山后伺机复出的故事，“东篱”说的是陶渊明采菊东篱下的故事。显然，他对重新出仕、建功立业尚有期许。

但后来的事实证明，这次被征召仅仅是出一次文差。

第二年的春天，张炎一行失意地回到了江南。但这次北上大都的经历，对张炎的思想和创作产生了重大的影响。因为生活经历和视野的拓宽，其词意象也多了份雄浑豪壮，出现了以前他的词作中不曾有过的北国风光，而故国之思和身世之感在词中也得到了增强。比如《壶中天·夜渡古黄河与沈尧道曾子敬同赋》：

扬舲万里，笑当年底事，中分南北。须信平生无梦到，却向而今游历。老柳官河，斜阳古道，风定波犹直。野人惊问，泛槎何处狂客。

迎面落叶萧萧，水流沙共远，都无行迹。衰草凄迷秋更绿，惟有闲鸥独立。浪挟天浮，山邀云去，银浦横空碧。扣舷歌断，海蟾飞上孤白。

张炎此次北上，除了谋官外，另一个目的就是寻找他被籍没的妻子，可惜这两个愿望都落空了。于是只能在词里寄托对故乡和故人的哀思，充满了清冷感，这是张炎后半生词作的基调。

比如《清平乐·采芳人杳》：

采芳人杳，顿觉游情少。客里看春多草草，总被诗愁分了。

去年燕子天涯，今年燕子谁家？三月休听夜雨，如今不是催花。

此词最突出的就是对比、比兴，充满物是人非的强烈对比：借“燕子”比喻自己飘荡无依，借“夜雨”比喻摧花折绿的残暴的元兵。写作之中由景到人，由人到物，由物到情，层层深入，又层层翻新。

又如《清平乐·候蛩凄断》：

候蛩凄断，人语西风岸。月落沙平江似练，望尽芦花无雁。

暗教愁损兰成，可怜夜夜关情。只有一枝梧叶，不知多少秋声！

这首词，选景之巧妙，言情之深远，都极具特色。其笔调精练，含蓄；其风韵幽雅独特；其意境清空淡远，其情感真切感人。

从大都南归后，张炎漫游吴、越之间二十多年，生活落魄清贫。晚年则归隐杭州，靠占卦为生，最后落拓而终。在人生最后的岁月里，他专注填词，连同前半生作品，总计三百多首，都收入了他的词集《山中白云词》；填词之外，他总结整理宋末雅词一派的主要艺术思想与成就，创作了中国最早的词论专著《词源》。

《词源》

张炎被视为“宋词殿军”，是南宋最后一位重要词人。在宋词这一首柔丽的长曲中，张炎的词就是最后一个音节，也是最后一声歌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