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次从孤山东麓的林和靖墓走过,也很多次从南往北翻越孤山而过,却从没发现原来这里有一座书院,白墙黑瓦,沉静而立。绿树掩映间,斑驳的木门上方是“敬一书院”四个大字,字体刚毅,有一股肃穆而庄严的气息。 从山坡上远望过去,书院不大,三进屋而已,但古朴雅致。我没有去过其他的书院,想象中,江南一带的小小书院就该是这个柔婉清雅的样子:庭院精巧,地面上铺着石板,前屋是课堂,后屋是先生的住房。每日,天尚蒙蒙亮,面目威仪的先生摸着胡须立于课堂前,满堂都是摇头晃脑的书生,琅琅的读书声穿过幽静的庭院传到万家烟火处……而眼前的这个书院何其幸运,能够立于西湖的山水间,依着这一池秀水,踩着这一方瑰丽的土地! 只可惜,第一次路过敬一书院时,大门紧锁,不得而入。但只是匆匆一瞥,“敬一”两字已深深地印入了脑海,挥之不去。 返回即查找资料,原来敬一书院已有300多年历史了。它建于康熙二十四年,也就是1685年。当时,担任浙江巡抚的是大清王朝的“政治明星”赵士麟,新官上任的他已经燃烧了几把火:“第一把火”抚平了浙江满汉之间的矛盾,维持了社会稳定;“第二把火”疏通了淤积杭州200年的河道。从清王朝的辉煌宫殿走到寻常街头的百姓人家,赵士麟在浙江逐渐完成了政治上的建树。就在这一年,他开始面对他内心的渴望,那就是建一座书院。 一座独立的书院,这大概是中国历代士大夫皆有的一个梦想。无论是叱咤朝廷的官员,亦或是名震一时的文人,有一个书院,便可以邀一群志气相投的朋友高谈阔论,臧否时事,也可以传递自我的政 论、文论。相对于官方创建的书院,一座独立的书院在那个年代,也意味着一个独立的精神世界。而对赵士麟来说,他的书院是为了一个信念——“养民必先造士,造士必先明理”,也就是向老百姓弘德明志,创造一个人人和乐安康、和谐稳定的社会。 于是,他将书院取名为“敬一”,意为“一念不敬,心便放逸;一刻不敬,体便松懈;一言不敬,言便招尤;一事不敬,事便取悔”。在他看来,“敬”是最重要的。在我国古代的儒家文化中,“敬”意味着一种自省,人人自省便能对自身、对社会规则的越界有所约束。 那是在1685年的春天,细风吹柳絮的时节,敬一书院正式开张了。一切按照赵士麟的设想来,敬一书院并不是一个给学生上课的地方,而是类似于“百家讲坛”的性质,每月面向老百姓开讲两次。适时,逢初一、十五,江浙一带的名士大师纷纷前来讲学授道。想象一下当年的授课情景,大师们的谆谆教诲在耳畔,而那带着西湖氤氲雾气的清风时时拂面,是多么惬意的雅事!而作为康熙三年(1664)的进士,依旧有着一颗读书人赤诚之心的赵士麟偶尔也亲自讲课。据说,彼时,一到巡抚大人演讲,听者无数,课堂容不下,只好站到院子里…… 这究竟是怎样一个书院?当了解了它的历史,敬一书院是非去不可了! 于是,我再一次踏上了孤山。这一次很幸运,有个老人在书院内。他轻轻地拉动一对生锈的铁环,木门便“吱呀”一声开了。庭院果然小巧,廊上是重重的楹联,门窗斑驳而古旧。老人告诉我,除了角落里一个不能辨认字迹的梅花碑外,眼前的一切都是后人重建的。 我叹了口气,站在庭院中。冬日萧索,已有几朵梅花从院外探进头来,飘来几缕若有似无的香。当年,赵士麟也会时不时被香气所吸引而站在这里吧,那时的他想必是很骄傲的。在当年以官学为主,书生苦读只为功名的时代,敬一书院的盛况以及它所推崇的理念,是让人眼前一亮的。它告诉人们,学习不只是少数文人志士的事情,也不只是为了功利和名声,而是应该广泛播撒于民间,让人人心存“敬”,让人人学会自省,开启智慧。 但赵士麟不曾想到,敬一书院开张才一年,他被召离浙江,一度风光的敬一书院便解散了。杭州人民为了纪念赵士麟,把书院改成了赵公祠。不过,这段风雅韵事仍被人们心心念念。清道光年间(1821—1850),浙江布政使朱嶟登上孤山,回想着敬一书院,命人在赵公祠的外墙上刻下了五个字:“孤山一片云”。如今,绕到书院东面,墙上依然可见“孤山一片云”的字迹,浑圆大气,但已不知是否为当年的遗迹。 而我们也早已无法猜测朱嶟留下这几个字的心境,他是把敬一书院比作“一片云”吗?称赞其不为功利,筑造风雅,让杭州的百姓欣赏到一片智慧的云彩?又或许,他所说的“一片云”指的是“敬一”这两个字所体现出的超越时代的理念,当智慧播撒民间,让人心存“敬”,世间便犹如云彩一般的美好。 敬一书院有过刹那芳华,但时光匆匆,多少事物在人们心头来了又去了,近了又远了,更何况是存于世间才一年多的敬一书院? 一两百年后,人们误认为赵公祠指的是财神爷赵公明,于是,原来书香悠悠的敬一书院变成了香火袅袅的财神庙。到了1929年,这座财神庙还由上海滩的流氓大亨张啸林、黄金荣、杜月笙一起出资修缮成为西泠财神殿。由那以后,西泠财神殿名声日盛,每月初一、十五,一群沪上的生意人纷至沓来,清雅的坐而论道变为熙熙攘攘的“财神会”。 历史竟开了如此的一个玩笑!至今,如果细看,大门的铁把手上仍能清晰地看到“福”和“禄”两个刻字,可见当年财神庙的香火是多么旺盛,它轻轻巧巧地掩盖了赵士麟的信念,甚至让后人无法在这承载尘世间无尽欲望的地方想象敬一书院的清风朗月。 直到1 9 9 4年,人们在这里挖出了半块残碑,写着“敬一书院界”。于是,穿过历史缭绕的香火,人们终与300多年前的赵士麟、他的“敬一”通了消息。1998年,敬一书院重新修葺、正名,重归孤山。杭州说,让敬一书院回归,是为了“还西湖风景秀翠,传播精神文明”。这话,竟仿佛是300多年前赵士麟修建敬一书院的初衷。 我想,赵公该欣慰,敬一书院依然健在,他的“敬一”仍被杭州所铭记。而当我再次轻轻默诵这几句话,“一念不敬,心便放逸;一刻不敬,体便松懈;一言不敬,言便招尤;一事不敬,事便取悔”,想到“敬一”也不该被我们遗忘,现代人难道不应以此时时提醒自己吗? 感谢原文作者及发布媒体为此文付出的辛劳,如有版权或其他方面的问题,请与我们联系。本文仅供参考,不代表杭州文史网观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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