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到江南寺院，我们总能想起唐代诗人们的优美诗句：杜牧的“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张继的“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白居易的“孤山寺北贾亭西，水面初平云脚低”。其中白居易诗句中的“孤山寺”就位于杭州西湖北面（靠近西湖十景之一“平湖秋月”）。杭州自秦朝设县治以来已有2200多年的历史，曾是吴越国和南宋的都城。在南宋定都之前，杭州是江南人口数量最多的州城。北宋第四位皇帝宋仁宗称赞杭州“地有湖山美，东南第一州”。到了南宋，杭州城进入古代历史发展的鼎盛时期，不仅城市规模扩展，而且由于北方许多人随朝廷南迁，导致临安府（南宋高宗升杭州为临安府）人口剧增。到南宋度宗咸淳年间（1265—1274），临安府（包括所属县）居民增至124万余人。杭州还素有“东南佛国”之称。杭州佛教始于东晋，兴于五代，盛于南宋，杭州城的山山水水早已沉浸在香火、钟声之中。除了著名的灵隐寺、净慈寺外，杭州当地人去的最多的就是地处天竺山的三大寺院。明朝杭州城内的寺院很多，张岱在其作品《西湖梦寻》中就记载了至少23座寺院，而且张岱与杭州寺院也有着比较密切的关联。

张岱年幼时就随母亲去杭州寺院。一次是去高丽寺烧香。高丽寺本来叫慧因寺，是由吴越国王钱镠建造。该寺院僧人专修《华严经》，在《华严经》里，慧因的意思是指真正的明心见性、破迷开悟，真正得到慧根之根本。北宋神宗元丰八年（1085），高丽国王第四个儿子义天远，出家封号为“佑世僧统”，远涉重洋来到中国求法。他拜杭州慧因寺的净源法师为师学习《华严经》，后来还向慧因寺进献了两座金塔。到了元代延祐四年（1317），高丽国沈王奉旨进奉香幡、经书。人们俗称这座寺院为高丽寺。高丽寺最知名的是寺内有重达数吨的转轮藏。转轮藏是佛寺中一种可以回转的佛经书架，也叫轮藏。佛教经书放在八角经柜中，柜中心有轴，上支于梁架，下承于地面，推之可转动。佛教徒认为转动此柜可以获得和念经同样的功德。张岱母亲花了三百文钱，让轿夫推转寺内的轮藏，经轮吱吱呀呀地像鼓吹一样发出声响。后来轮藏越转越快，像要飞起来一样，推轮藏的人都赶不上。

慧因高丽寺

张岱小时候和母亲还去过杭州灵芝寺观赏牡丹。灵芝寺原本是吴越国王钱镠的私人园林，由于生长灵芝，就出让建成寺院。到宋朝时寺院规模逐渐宏大，南宋高宗和孝宗曾先后四次亲临灵芝寺。寺院内有浮碧轩、依光堂等建筑，是新录取的进士们题名的地方。元代末年灵芝寺遭到毁坏，明永乐初年僧人竺源重新建造，万历二十二年（1594）杭州府又加以修缮。张岱回忆其幼年时到灵芝寺看牡丹，牡丹树的树干有一丈多高，花蕊烂漫，盛开的牡丹多达数千余朵，来西湖游玩的人们看到后都称赞不已。

灵芝寺旧址示意图

明天启四年（1624），张岱28岁，他与好友赵介臣、陈章侯、颜叙伯、卓珂月、胞弟张平子，在杭州岣嵝山房读书长达7个月。岣嵝山房是杭州隐士李茇（号岣嵝）在韬光山下建的书房。李茇无妻无子，和以狂放闻名的徐渭交好，生前自己建造坟墓，可见李茇的旷达洒脱。岣嵝山房环境优美，靠山，靠溪水，也靠近韬光路，每条小径上都架起了桥，每间房子都是凌空建造并设计成楼阁样式。大门外的苍松杂木郁郁葱葱，绿荫清冷连绵不断，人行走在其中都看不清面貌。石桥上有低矮的石阶，可以坐下10个人。附近山中寺院的僧人剖开竹子做成管道引导山中的泉水，石桥下面复杂交错的全是引导山泉的竹节。张岱在岣嵝山房读书的时候，听到小溪中淙淙泉水流过的声音，满目都是清净翠绿的美景，感到非常享受。山中到处都是味道鲜美的西栗和鞭笋。住在附近的人把山房当成了集市，每天都有人卖瓜果禽类，却唯独没有鱼。于是张岱就把溪水围堵起来形成小水坑，养了数十条大鱼。如果有客人来，就给他们吃新鲜的鱼。每天下午时分，张岱都会到附近的冷泉亭、包园、飞来峰去散步。

飞来峰杨琏真迦造像

西湖飞来峰高数十丈，苍翠矗立。元代僧人杨琏真伽（蔑称杨髡）在飞来峰大肆雕刻佛像，毁坏了岩石的天然玲珑。张岱听说杨髡当年住在德藏寺，专门盗掘古墓，还喜好与僵尸淫媾。杨髡听说寺院后面有来提举夫人与陆左丞化女的墓葬，她们生前长相貌美，很年轻便不幸去世了，安葬时用水银防腐，尸身完好。杨髡竟然下令掘其冢，想要侮辱尸体。当时寺中有一位叫作真谛的僧人，性子很呆，听说这件事后当即大怒，怒骂杨髡。寺院主持害怕惹祸，就把真谛捆绑后关了起来。到了晚上，杨髡带人挖掘坟墓，真谛居然挣脱束缚冲出来，抽出护法韦驮尊天菩萨手中木质的降魔杵，猛击杨髡的脑盖，都打开瓢了。杨髡的从人上来帮忙，都被真谛所伤。只见真谛在人群中跳来跳去，一跃数丈，好似鹰击虎扑一般，他的动作根本不是人类能够做到的。打斗过程中灯火突然熄灭，杨髡从人的武器都被毁坏。杨髡非常恐惧，以为是韦驮尊天菩萨显圣，不敢再斗，率众离去，连真谛的来历都不敢过问。

张岱也非常痛恨杨髡。有一天，张岱沿着溪水行走，见溪边有不少杨髡雕刻的罗汉像。张岱突然看到一座骑着龙象的波斯人塑像，身旁还有四五个赤身裸体捧着花果的胡女围绕。看完旁边石头上的铭文介绍，才知道这塑像就是他痛恨的杨髡。想到杨髡的种种卑劣污行，张岱把杨髡塑像的脑袋砸落在地，并捣碎胡女的塑像，然后捡起来给扔到厕所里。寺院僧人听说张岱砸烂了塑像，先是十分惊诧，等到他们知道砸烂的是杨髡的像，都十分欢喜赞叹。从张岱的这段经历，我们可以看出张岱爱憎分明、嫉恶如仇的性格。灵隐寺山门东边是冷泉亭，亭后有十余株西栗树，张岱读书时，寺院僧人便取栗子招待他。寺院的主持超凡脱俗，吃的是自己种植的蔬菜或者采摘来的山中野菜，过着平淡无奇的日子。相比之下，张岱却为了科举考试在山房读书，名利之心未能断绝。想到这里，张岱深感惭愧。

张岱不仅嫉恶如仇，而且还很有慈悲情怀。杭州城南20里有五云山，五云山下有一云栖寺，北宋神宗时期僧人志逢曾在此居住，明弘治年间寺院因洪水而毁坏。杭州僧人袾宏，俗姓沈。袾宏27岁以后，四年间很不幸地接连遭受丧父、失儿和丧母的打击，于是出家受戒，自号莲池，世称莲池大师。明隆庆五年（1571），莲池大师来到云栖寺旧址讲经并招收弟子。他传授的佛经是多个宗派的，他不仅是净土宗的大师，也是华严宗的名僧，因此受到两宗学人的崇奉。有一年张岱来到云栖寺，看到很多鸡、鹅、猪、羊整天被困在一起挨饿，数不清有多少落水而亡。张岱再三向莲池大师说起此事，大师说寺院也做不到不拘世俗常情，只能姑且如此而已。再后来，看到兔、鹿、猴子也被紧锁起来，张岱又对莲池大师说：“鸡、鸭、猪、羊，这些靠人类喂食。把兔、鹿、猴子放到山林，它们会自己找食物。何苦要把它们锁起来，像对待犯人一样呢？”莲池大师大笑，随即把它们的牢笼都撤了。大师的慈悲举止，见者都为之称赞。

五云山顶有座真际寺，供奉着五福神，很多做买卖的商人常来这里祭拜。寺院在五福神像前放置纸币，那些前来祭神的商人可以取走作为本钱，生意赚了就加倍返还。由于借本的人很多，神像前面的纸币常缺。张岱也去过真际寺，想到寺院的尊神放债，也难免为缺钱犯愁，他不禁哈哈大笑。

灵隐寺位于西湖西北灵隐山麓，前临冷泉，面对飞来峰。该寺初建于东晋咸和元年（326），五代吴越王钱镠请永明延寿大师重新开拓，新建石幢、佛阁、法堂及百尺弥勒阁，并赐名灵隐新寺。此寺鼎盛时规模宏大，有九楼、十八阁、七十二殿堂、一千三百间僧房，僧众多达3000余人。北宋真宗景德四年（1007），改名景德灵隐禅寺；南宋高宗及孝宗常驾幸灵隐寺，宋宁宗嘉定年间，灵隐寺被誉为江南禅宗“五山”之列。该寺先后历经元至正三年（1343）、明隆庆三年（1569）、崇祯十三年（1640）多次毁损。张岱的族弟张弘礼出家为僧，人称具德和尚。崇祯十三年灵隐寺失火后，由具德和尚主持重修，这已经是清初顺治年间的事了。顺治十四年（1657），张岱在西湖协助谷应泰修撰《明史纪事本末》时，抽空去灵隐寺看望了具德和尚。当时大殿和方丈等建筑还未开工，直到3年之后即顺治十七年（1660）才修成。

武林山上有呼猿洞，附近有黑白猿猴。高僧主持有的看见过黑猿，有的看见过白猿。张岱族弟具德和尚则黑白猿猴都看到过。于是张岱作了一副对联送给他：“生公说法，雨堕天花，莫论飞去飞来，顽皮石也会点头；慧理参禅，月明长啸，不问是黑是白，野心猿都能答应。”具德和尚在灵隐寺时远近闻名，后来因历代祖师多出自径山，他便迁到了径山。因诸事不顺，不久便去世了。在张岱看来，具德和尚去世是因为盛名之下不易自处，即使在修行界，名望也是不可多取的。由此可以看出，张岱受佛教思想的影响而产生虚无幻灭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