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妹妹你坐船头,哥哥我岸上走,恩恩爱爱纤绳荡悠悠……”年轻人都会唱这支情歌。他们觉得背纤拉船是非常的浪漫,非常的有情调。其实,他们恐怕连纤绳也没有见到过,更不知道船工是怎样的苦,有怎样的累。我要说给他们听听。 1964年,城里的知识青年已经开始上山下乡,我却有幸地被萧山航运公司招了工。那时萧山运输主要靠船,汽车是很少见的。我被分配到1068号船上当船工。1068号是艘能载重17.5吨的木质船,靠仗风帆、摇橹、撑竿、背纤为动力行驶。风帆尚可借助风力,摇橹、撑竿和背纤则完全靠人力。我的师傅一位姓倪,另一位姓沈,他们都有四十多岁年纪,比我大一半还多,在江河闯荡多年,经历和经验丰富。师傅说:“你也是撑船郎了,撑船郎很苦的,天下三大苦,‘撑船、打铁、磨豆腐’,撑船是第一苦,你要筋骨做实哩!” 单位里发给我几双草鞋、一双山袜、一双发袜、一顶笠帽、一顶乌毡帽、一件蓑衣。这是船工的“工装”。师傅告诉我:冬天背纤穿发袜,带乌毡帽,夏天背纤,白天光脚穿草鞋也可,夜间必须穿山袜,因为河道两边的草丛中有蛇,笠帽既能遮阳也可挡雨。第一次随师傅出船,是从湘湖砖瓦厂装运瓦片到上虞东关,航线比较长。中饭吃过装船,撑到东门外转坝头的时候,太阳已经西斜。通常船出东门头,就要背纤,那里的河道两边路较好,有的还铺上石板,成为“纤道”。倪师傅技术好,由他摇船并掌舵,沈师傅和我在岸上背纤。我没有经验,沈师傅叫我拉头纤,他拉二纤,这样,万一我“郎”错了纤绳,他在拉二纤时还可以补救,防止发生意外事故。 一块纤板连着一根纤绳套在肩膀上,弯着腰,低着头,一步一步地走,背纤的新鲜感仅五六分钟就顿时消失,肩头的份量越来越重,黄豆大的汗珠不断爆出来,甚至变得气喘吁吁。两三个钟头以后,两只脚都被草鞋磨起了血泡,接着,血泡的皮擦破,流出血水,使草鞋直接和血肉摩擦,每走一步,都痛得很。天黑下来了,我换上山袜,伤处的疼痛感稍有减轻,但“纤道”上的石板高低不平,经常踏空。到了后半夜,睡意阵阵袭来,我忽然走偏了路,跌进路旁的水沟里,幸好没有伤着骨头。沈师傅疼我,叫我上船休息一下,他自己一个人背纤。我迷迷糊糊地睡了一会,就上了岸,叫沈师傅也去打个盹。就这样,我们轮换着背纤绳,直到第三天才到了上虞东关码头。卸完货,人像生了一场大病,脚痛、背痛、腰也痛,全身酥软无力。这是我当上船工以后吃的第一场苦头。 随着出船次数的增多,我才感觉到,每次出船都是这样辛苦的。背纤还有一种惯性作用,尚不算最吃力,用竹竿撑船才是吃力哩!船到码头的一段河道是没有“纤道”的,萧山有的河段也没有“纤道”,这时要么就是摇橹,要么就用竹竿撑。有一回,我们1068号船装着煤炭去临浦,在所前航段,忽然河水流速加快,我们知道这是临浦五洞闸在将外江水放入内河。这个航段是无法背纤的,只能是摇橹。而在逆水中摇橹,船只根本前进不了。我赶紧操起一根撑竿,一头顶在胸脯上,一头插到河底,在船弦上身体呈45度一步一步地走动。这河水流得真急,撑了一个多钟头,船还是前进不了多少,而我的胸脯却开始作痛。师傅他们说:“快弄团棉花裹住撑竿头子。”这果然是个法子,当我将一团棉花裹住撑竿头子时,撑竿和胸脯的接触立刻柔软了许多。几个钟头以后,五洞闸停止了放水,我们的船才得以正常行进。“逆水行舟,不进则退”,我们当船工的体会是最深的。年长日久在船上干活,我的胸脯皮肉特别厚实,还长着老茧。 我们平常说开太阳的日子是好日子,而对于长年在航道上的船工来说,骄阳当空、万里无云,并不是好日子,当然落雨下雪刮风更不是好日子。盛夏季节,人坐在屋子里都会冒汗,我们在拉纤的时候只有一顶笠帽可以遮阳,而衣服又不能穿得太多,为让风爽爽身子,有时只穿一条短裤,整个背脊裸露在烈日之下,皮肤晒得像块古铜。隆冬季节,北风怒号,有时还雨雪交加,背纤时虽有蓑衣笠帽,但雨水雪水仍会流进头颈里。刮风对船工来说是亦喜亦忧。刮顺风当然是求之不得的事,风帆一张,船就轻松徐行。但萧绍一带的内河上桥多,我们在离桥还有三四十米的地方,必须把桅杆放倒,船过了桥,再竖起桅杆张起风帆。要是刮的是顶风,苦头就大了,它起码抵消了一支橹或一根纤,不管你再怎么起劲地摇橹、拉纤,船的速度还是非常的慢。所以,我们船工最喜欢太阳时隐时现的多云天气,且带点顺风。 船上的生活,比在真正的家里要苦很多。我们在船上的“家”,是一块不足5平方米的天地,上面是箬壳竹编的船蓬,下面是船板,吃、住都在里面。要是遇到晴天,烧饭炒菜时把炉灶拎到船头上,若是下雨下雪天气,也是在这不足5平方米的“家”里,十分拥挤。我们这个“家”里没有任何家具,甚至连凳子也没有,吃饭也是席地而坐。船上3个人,必须轮着吃饭,因为船在航行时都得有一个人在摇橹把舵。“家”的前后两头都没有东西隔着,只是到了下雨时,才把搁在顶蓬上的2张竹编拿下来,竖在前后两头当“墙”使,遮风挡雨。船上睡觉的滋味最难受,特别是冬天和夏天。冬天睡在仓里,寒风丝丝地透过竹编吹进来,人即使钻在被窝里,也会冻得浑身发抖。夏天,河道两边的农田里和河道上的水草中,毒蚊子特别多,点起木屑蚊香,毒蚊子非但熏不走,它还把那木屑蚊香散发出来的烟当香味闻,成群结队地飞进船仓里叮住我们的皮肉不放。我们两只手在脚胖上、手臂上、背脊上劈里叭啦地将蚊子搭成肉酱,但蚊子毫不怕死,前赴后继地往我们的身上叮。在整个夏天,我们的身上都是一个个被毒蚊叮过的红肿块。船在水上行,但在船上喝水是个大间题,我们的船头上有一个水缸,船到南门江时,我们便用吊桶在南门江里吊水,把水缸盛清。南门江水质好,从船上看下去,清澈见底,水草、鱼都看得见,这水生喝也不会喝坏肚皮。出了南门江,河江里的水就逐渐变差了,两岸农田里的肥料(多是猪粪,垃圾等有机肥)、农药随着大雨溢出田塍流入河道,农民们把死猪死猫死狗也扔到河里,经常能见到一只只肚子滚涨的死猪死狗漂浮在江河里。同时,过往船上船工的排泄物也化作粪水(我们船工在船上大小便裤子一卸便拉在河里)。这河江水我们一般是不喝的,只是当水缸里的水用光了,万不得已才喝。有时水桶吊起水来,水里有一条条红色的小虫在蠕动,看了很恶心翻灶的。出船之前,要带上米、菜、柴、牙刷牙膏和替换衣裳。菜多是肥猪肉蒸霉干菜和咸鱼鲞,如果船泊在一个码头,我们还会跳进河里摸螺蛳、鱼蟹,和咸鱼鲞一起蒸着吃,节省了菜金开支。在船上很少吃新鲜蔬菜,不方便携带是一个原因,主要还是省几个钱给家里用。我们船工是体力消耗最大的工种之一,每月定粮41斤,比居民和机关干部高出10多斤,但米每个月不够吃。我们船到诸暨湄池等地方,就上岸去买些蕃薯,作为接济。在船上洗澡,夏天只要从河里吊起一桶水朝头上淋就是了,一天不知要淋多少次,衣服在竹竿上一晾,干得很快,不愁换不了。冬天就没法洗澡了,特别是摇橹、背纤,很容易出汗,一歇下来,衣服和皮肉搭牢,人很难过,汗水湿透的衣裳也只能靠自己的体温“烘”干。在船上生病,是没有办法去医院治的,只有硬撑硬熬了,而船工最容易伤风感冒,有时人发烧,热度不退,也只有背纤、摇橹,一直熬着回到萧山。记得有一次我们的船在富阳装石灰石,我的一个脚趾头被石头砸伤,开始我还想撑着,但后来连脚背也肿得像个面包,痛得钻心,同船的师傅们说:“一定是伤着骨头了,拖不得的。”他们硬把我送上富阳到杭州的轮船,在闻家堰上岸,回到萧山治疗,后来拍X光才知道,骨头压碎了。医生说:“幸好来得及时,再拖就医不好了。”现在通信发达,走到哪儿都能打电话,那时在我们船上对外界的事一无所知,和聋子瞎子没有两样。我们最担心的是家里发生了什么事情,而我们得不到消息。单位里想了个“呆”办法,在临浦五洞闸设一个联络点,如果某某人的家里发生了什么事情,就把电话打到临浦五洞闸,告知某某人在X号船上,家里发生了什么事情。五洞闸上的人则要目不转睛地盯住过往船只,如果船只对上了号,就能把情况告诉船上的船工。出五洞闸到外江的航线还有这个联系办法,其他航线则什么法子都没有了。有一年我在外撑船,我的外公不幸去世,我一直到三四天后船回萧山才知道外公的死讯。我们在船上工作的人,除了背纤,摇撸,想不到的事情还多着呢!在义蓬、瓜沥等沙地区,有些河道上的桥,造的时候只想到桥面上开车,不考虑桥底下行船,桥的高度不够,河水上涨厉害的时候或船上装的货物高一些,船就过不了桥,有好几次,我们从义蓬那边装棉花包到萧山,遇到一座桥,棉花包高出桥面,我们只得把船停下来,松掉绳子,把最上面的棉花包卸下来,扛到桥面上,让船过了桥,再把棉花包装上船。这样一折腾,人辛苦不去说它,时间却多耗了不少。有的地方在架设过河的广播线、电话线时也不考虑行船,高度不够。我们有一次张着风帆在航行,没有注意到跨河的一条广播线,结果广播线被桅杆碰断了,刚好被当地农民发现,他们好多人追赶我们,把船拦截住,要我们赔钱。我们赔偿了200元钱,又认错又讨饶,才被放行。 我们航运公司和农民、农业的关系最密切,沙地农民种出来的棉花、络麻和坛装萝卜干、榨菜,由我们船运到萧山火车站的七道仓库,由火车运往全国各地,然后把从火车上卸下来的化肥、农药、大米、煤炭等装上船,运往农村供销社。忙的时候,是卸完货就装货,装上货就出船,否则,七道仓库旁边河面上的船就会连成一片,无法动弹。货物运送是快了,但苦的是我们船工,经常是回家去看看老婆孩子的时间都没有。那个时候肥料紧缺,浦沿的杭州龙山化工厂生产氨水,这种呈液体状的肥料肥效不很好,气味很刺鼻、刺眼,但农民们还是求之不得。化工厂的工人们把氨水灌进大坛子、封好口,装上我们的船。船在行进中,难闻的气味还是不断地从封口的坛子里散发出来,撑船郎只有一路闻着这刺鼻的气味。 随着经济的发展,我们公司的船队也扩大了,我们那条1068号木质船也装上柴油机,这使我们体力消耗有所减轻,但风里雨里的野外环境还是没有改变,而且有些原先摇橹、背纤时没有遇到的困难和麻烦会发生在柴油机船上。沙地区农民在河道里浸络麻,有些络麻在水的流速中移动了位置,使浸麻、洗麻的农民找不到浸下去的络麻。遇到水稍浅的时候,那络麻会将我们船上的螺旋桨缠住,使之不能旋转。有一次是在数九寒天,这“运气”让我们碰上了。我们用竹竿一划一划地勾了几次,没有办法勾掉络麻,只得下到冰冷的臭水河里,用了一个多小时才把缠在螺旋桨上的络麻除干净,上船的时候,人冻得浑身发紫。船工苦啊!船工的身体就是这样年长日久地硬撑死熬,积劳成疾,没有一个不落得一身毛病的。我的师傅们和其他许多船工,都没有活到60岁就早早地走了。 六七十年代,城里的工人找对象是比较容易的。我有些儿时的伙伴在“三大厂”(杭齿厂、杭发厂、杭二棉)工作,名气好,二十多岁就有了女朋友,心里真羡慕。我呢,流动性大,一个月起码有20多天不在家,工作又辛苦,有人给我做介绍,人家姑娘一听是吃露天米饭的撑船郎,就直摇头。好在我这人比较自知之明,能从客观实际出发。我发现有一部分姑娘也不是很好嫁,尤其是那些出身成份不好的姑娘,还有那些在农村中插队的女知识青年,要找个工人做老公,也是不很容易的。对于插队的女知识青年,因户口在农村,按照当时“孩子户口随母”的政策,生了孩子等于家里多了个小农民,家庭负担会非常沉重,我也不想讨女知识青年作为自己老婆。我打算找个家庭成份不好的姑娘,因为当时在强调“唯成份论”的同时,还有这样一句话:一个人的家庭是不能选择的,而道路却是可以选择的。还举了周恩来总理家庭出身虽然不好,但投身革命成了革命家的例子。经人介绍,我和一位家庭出身不好的姑娘相识,她非常能干、贤淑,也不嫌我是个“撑船郎”,使我这个在外漂泊不定的“撑船郎”有了个温馨的“港湾”。以至于在好多年以后,我还在朋友面前吹嘘当年的“英明决策”。 别看我们“撑船郎”文化程度大多不高,受政治教育、纪律教育的机会也不多,但我们是与非、公与私的观念是很强的,绝不去利用运输的机会贪一点便宜。我们运输的物资如大米、化肥、煤炭、棉花等,在当时都属于紧俏商品,特别是我们粮食不够吃,如果在每袋大米上戳个小洞眼“漏”出半斤米,是谁也不晓得的(船上装的大米一般有150多袋,每袋200斤),但我们绝无此邪念。有好几次是在大热天,我们从围垦到萧山,船上装的是西瓜,水缸里的水喝光了,口又渴得要命,但我们宁愿喝咸水,也决不拿西瓜来解渴。 (蔡燕堂 口述 金德华 整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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