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原籍浙江省诸暨县，太平天国运动时期，迁居余杭县冷水桥后阳村。父亲结婚早，14岁时便已成家，先后育有四子二女。我出生于1922年1月，排行老三，为家中长子。依照外祖父的意思，名为“丙南”，取“南方丙丁火”之意。我曾经作过一首诗，作为自己一生的写照：

辛酉降生，时逢乱世。

家道贫寒，负笈湘湖。

七七事变，投笔从戎。

漫天烽火，流亡异乡。

几经深造，滥竽军职。

浙东游击，豫西浴血。

守备黄河，御寇抗日。

倭寇投降，进军华北。

兄弟阋墙，民族遭殃。

四八投明，四九第反。

五〇初期，任职蓉渝。

转业地方，落户钱塘。

十年浩劫，二度解放。

参政议政，服务省府。

回首前尘，年华虚度。

半生戎马，一生坎坷。

历尽磨难，饱受宠辱。

战乱余生，永享安宁。

老骥伏枥，壮心不已。

回想当年的抗战经历，还要从日军一步步的侵略开始说起。我记忆中日本侵略分为三个阶段。第一步：攻克东北三省，使中国东北的广大人民成了亡国奴。当时流传的歌曲《流亡三部曲》《松花江上》等都道出了其中的辛酸。第二步：征服华北。第三步：南下占领入海口，并沿长江深入中西部，完成侵占全中国的图谋。上海淞沪会战是双方交战非常惨烈的一仗，死伤无数。“八一四”空战也对笕桥机场造成了很大的损失。日本在大后方的恶行简直令人发指！重庆素来是战略重地，受到日军的轰炸非常厉害，民众常常要“逃警报”。一旦警报响起，就往山上跑，因为重庆多山地，所以防空洞多数建在山上。有一种防空洞的门是向里开的，近两万人躲藏在其中，竟把门压得密不透风。警报解除后，再有人想要从外面推开门的时候，却怎么也推不动了。最大的悲哀就是这些人逃过了日军炮弹的轰炸，最终却在防空洞里窒息而死。

武汉会战、长沙会战，城市成了一片焦土，被称为“焦土抗战”。同样的，日本也一无所获。当时我在金华，一位同事的姐夫是防空司令部参谋长。他姐夫一家原本住在南京，南京沦陷以后到处流亡，最后无奈之下南逃杭州。刚到杭州火车站，日本的炸弹就随之而来。结果可想而知，都无辜亡命于日军的炮火中。我老家冷水桥的房子也都烧得只剩地基了，柱子上也都布满刀痕。

我高小毕业以后，经母亲妹夫贺宪文的介绍，进入湘湖师范念书。主要原因是湘湖师范学费低，比普通中学约便宜一倍。全面抗战爆发以后，我就转入军校学习。一直到1941年，我都是在中央军校军官训练班学习，地点是江西瑞金第三分校。唐官英、李济是负责人，胡轨是政治部主任。我这种从部队调训的现役军人带职学习的叫做学员（当时我已经是上尉，并且是拿工资的），同期正式招考的叫做学生（第十六期）。规模和编制方面，我们军官训练班和十六期学生都是一个纵队。课程学习方面本校学生学习是分科的，分为步兵、骑兵、炮兵、工兵、辎重等科，我们军官训练班是不分科的，各类科目的都有，可以说是综合性系统性学习。具体科目，主要包括军事和政治两大力面：军事上有战术、筑城、地形绘图、射击等；政治上有三民主义、建国方略、建国大纲、国内外政治形势；还有一些野外实践，夜间作战登陆等。军校毕业后，我调至浙江省军管区司令部工作，后又任分水县的县国民兵团团副、抗日挺进纵队支队政委。浙江当时属于第三战区，由于日本人己占领了杭州，浙江省政府的驻地迁到了金华永康。日军企图进一步侵占浙江全省，敌我双方就以钱塘江为界，进入相持阶段。我加入了第二支队，参与钱江南岸抗日游击战，主要活动地点在富阳场口、萧山一带。打游击战就像是“躲猫猫儿”，我军不和日军进行大规模的直接接触。这样，日军就不能轻易的驻扎据点，也不能随便烧杀抢掠。我们的抗日游击战，在一定程度上保卫了浙东、浙南地区。

1943年以后，我就调至胡宗南负责的第八战区，主要是在西安一带守卫河防。为什么守卫河防如此重要，就是因为黄河是我国西南大后方的第一道屏障！众所周知，关中的战略地位十分重要。一旦秦岭失守，汉中沦陷，日军就能顺利进入贵州、四川，西南后方会暴露在敌军视野中。我们第十六军预三师和日本三十七师团隔着黄河，互相驻扎对峙。我军在河西（陕西一带）建筑工事守备河防。日本三十七师团在河东(山西一带），徐图渡河。我时任第十六军预三师七团三营少校营长，驻扎在陕西省郃阳县榆林渡；第一军驻扎在榆林渡南面的潼关，蒋纬国任第一军第一师排长。两军接壤，我与蒋纬国也有往来，时常一起打枪骑马。就是在当营长期间，组织军队驻扎在黄河河滩上。为什么日本军以这么长时间都不能够攻占西安呢？就是因我们在那里坚持守备黄河河防。日本的炮弹打过来，我们也用炮弹回击。到了晚上，我军派出小分队利用羊皮筏子，渡过黄河到山西敌占区，去做一些，破坏活动，比如剪电线、破坏铁路、在碉堡上放炸弹等。守备河防也非常危险。军队并不是住在房子里，而是住在掩蔽部里。黄河的流量和流向是不固定的，“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经常决堤、冲毀工事。我们的掩蔽部需要不断挪动重建。有时候，夜晚情况危急，很容易遭成人员和物品损失。到了冬春之交，一旦上游融冰，冰冷的河水夹杂了无数的冰棱、碎冰块冲刷沿岸，给我们的守备带水了很大的困难。敌军的炮火袭来的时候，我们一般都躲在掩蔽部或者战壕、沟壕中。当时我军的火力配置是师配置一个炮兵营，军配置一个炮兵团，连有一种小型的60迫击炮。日本不仅有迫击炮，还有94山炮等，射程比较远。

1944年4月，日军集结了14.8万兵力，在冈村宁次的指挥下，向豫中进攻，企图打通平汉铁路，贯通华北华中各战场。当时驻豫的汤恩伯部沿着陇海路向西败退。不久，洛阳沦陷、潼关危机、关中震动！第三十四集团军奉命出关增援。对于这一场战役，我之前也有过口述，曾发表在报纸上。摘录原文如下：

我当时是第三十四集团军所属之第十六军预三师第七团第三营营长，驻陕西省郃阳县榆林渡守备河防。5月，全师换防，移驻朝邑、华阴整训待命。6月初，我师奉命开赴豫西阻击日寇，协同友军迎击自洛阳西犯之敌，务期歼敌于潼关之东，确保关中安全。出发那天一大早，天还没明，我营在原驻地华阴县大姚村紧急集合，村民得知我们要开往河南打日本鬼子，男女老少摸黑拥往村口为我们送行，耆绅长者还向我和副营长及各连长敬酒，祝我们此去杀敌，旗开得胜，早奏凯歌。

士兵们扛着枪支弹药、手榴弹，加上背包、干粮、水壶等，人均负重20余公斤，重机关枪、迫击炮和弹药、粮秣，由骡马驮着，跨过陇海铁路，东出潼关。一路上人不歇脚，马不停蹄，有的士兵草鞋磨穿了，脚底打了泡，也坚持前行。第八师、第一六七师前几天已与日寇接上火，并发生激战，双方伤亡惨重，只见路边躺着不少日军尸体，血水流入沟里，尸臭令人欲呕，这正是“尸横遍野，血流成河”的战场情景。

部队到达阌乡，天已拂晓，师部命我营为师预备队，随师部行动，我营即停下来休息。计算行程，一昼夜行军150华里。官兵饥渴交加，一面派人找水，同时解下干粮充饥。我们所带的干粮是馍干，炒米袋拴在身上，已被汗水浸湿，长了绿霉。但饥肠辘辘的官兵却不管馍是否变质，大口嚼着。还有的土兵，口里街着馍干，人却东倒西歪地在路边睡着了。

午后，炮声渐远，部队继续前进。我营跟随师部前进，到达阳平宿营，傍晚可望见前方敌营的坦克群的灯光。

师部一名传令官奉命来到我营驻地，将我带到参谋长住处。我还记得这位参谋长叫萧家增，是保定军官学校和陆大将官班出身，全师年岁最大的一位军官。他命令我营立即赶到秦岭北麓夫妇峪口设防，构筑工事。

我回营后，立即找副营长乔耀星召集各连连长和迫击炮排长布置任务：第七连为先头部队向南山前进，进驻南涧底、北涧底两个村，其余部队进驻南篓村、北篓村。七连的前哨连进驻后，向夫妇峪口警戒。我与副营长带领各连长侦察了周边地形，即部署兵力，安排各连的阵地位置与火力配置，命各连突击构筑工事，特别要求将82迫击炮和60迫击炮安置在适当位置，组成强大火力。哨兵要严密监视山上动静，各连互为犄角，发现来犯之敌，相互支援，群起而消灭之。

萧参谋长说敌人可能于拂晓前进犯夫妇峪，我营官兵一面加强警戒，一面努力构筑工事，彻夜均处于临战状态。翌晨早餐毕，仍未发现敌情。8时许，第二营营长郑启鲲奉命率领该营前来接防，我营移交完毕，整队出发，回到七团驻地。

过不多久，我营刚在休息，准备午饭，忽闻南山方向密集的枪炮声，我军已与敌人接战。炮声隆隆，火光冲天，一个小时后才渐趋平静。我感到坐卧不安，后来才知，第二营挡不住敌人的进攻，在夫妇峪遭惨败，全营官兵大多壮烈牺牲。后来增援部队赶到时，敌人已退去，只见南、北涧底，南、北篓村附近尸体遍地，在山腰山麓，敌寇也遗下百余具尸体，敌一名旅长被击毙。

在清理战场时，我们找不到二营营长郑启鲲的尸体，只在营指挥所附的草丛中觅得望远镜一具，图囊一只，系郑营长生前携带之物。据幸免于难的二营伤残士兵说，第二营接防阵地一小时后，夫妇峪两边山上发出信号弹，随时敌炮轰鸣，日寇利用山势，以94山炮、82迫击炮及掷弹筒等组成火网，向二营阵地猛轰，我军士兵被炸伤甚众。日不业兵乘势冲下山来，我二营士兵即以各种轻重火器奋起迎敌，以刺刀、手榴弹与敌人展开肉搏。无奈敌众我寡，且我军武器装备终处劣势，又处于不利地形，陷于挨打的局面，虽浴血奋战，最后仍不免于败亡。最令人痛心的是，日寇不从夫妇峪山沟下来，而是抄山间小路，越秦岭而下，竟是民族败类为其带路—汉奸充当了向导。

1945年8月，我营驻防欧西三原。我们从无线电广播中得知：8月14日，日本天皇宣布接受无条件投降。我们第八战区的部队要到华北接受投降。经过山西永济，渡过黄河，沿着同蒲路，经过临汾，到达华北。一路上，日本军队和我们部队恰好分列马路两侧同行。我当时的感受非常深刻：日军指挥科学，纪律严明，前面军官发出口令，全军马上执行。后来到了北京南口接收日本的营房时，这种感受更加明显。日本军队所有的物资都责任到人，分工细致、管理科学。比如一只钟什么时候不走了，都有人专门记录，加以修理。当然这是军事管理上的纪律严明。但往往占领一方之后，为了庆祝或者放纵，日军也是无恶不作：烧杀抢掠、奸淫妇女……当时，我们的军队每到一处，都受到了民众的热烈欢呼与深切感激。因为他们曾经做过“亡国奴”，他们深刻体会过“家不成家，国不像国”的滋味。

抗战期间，我军只能穿草鞋上战场，一面穿破了翻过来还准备继续穿。日军呢？皮鞋！我军军装就这么几件棉衣。日军呢？他们的服装一年四季的都有。我们到后来粮食都紧缺了，像豫西战役那次，我们只能备一些馍干、发霉了的炒米在身上。没有水喝的时候只能接驴尿补充水分。日军呢？罐头食品、压缩饼干，几乎是要什么有什么，像饭盒等的炊具也都是人人自己携带。日本拥有各类现代化军事装备，飞机、坦克、军舰、航空母舰和各类炮弹，如榴弹炮、山炮、烟炮。相比之下，中国没有这么先进的军事武器，甚至不是每个军人都配有步枪，机关枪、冲锋枪是后来国外进口后才配备的。轻机枪是捷克造的，重机枪是德国造的。国内只有沈阳兵工厂、汉阳兵工厂，并且制造的都是步枪。

在如此实力不平衡的情况下，中国军民能够坚持抗战八年，最后取得了胜利，实属不易。除了中国军队英勇抗战，国际上的帮助以外，一个最重要原因就是全民抗战、全面抗战。具体表现在：机关、学校建防空洞，一旦有警报响起大家都躲进防空洞。但是，防空洞容量有限，多余的只能往外逃散。当时国人把一种自己生产的灰色的棉布叫做“雪耻布”，用它来做衣服、棉被，以此卧薪尝胆，时时刻刻保持警醒、铭记国耻。随时随地都可以听到如《大刀向日本鬼子的头上砍去》《枪口对外，齐步前进》《打回老家去》《松花江三部曲》等抗日歌曲。那时候我一听到抗日歌声响起，都会忍不住流下泪水。

八年抗战，国家和民族都付出了巨大的代价，多少战友酒尽热血，化为黄土。刺刀战、肉搏战中，官兵寡不敌众，最后全部壮烈牺牲，战后尸横遍野的情景，使我终身难忘。战争年代，生死都是一瞬间的事情，我能活到90多岁，实属幸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