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卦田遗址公园位于杭州玉皇山山脚,是深受杭州市民和外地游客喜爱的热门打卡景点,其奇特的“八卦”形态、四季宜人的风景以及所承载的历史文化价值独一无二。但其实在相当长的一段历史时期,这一区域的名称、形状都与今天不同。2023年11月26日,杭州市文史研究馆特约研究员、杭州市社科院南宋史中心副研究员魏峰主讲杭州文史讲堂,为广大听众揭示八卦田的真实历史面貌。 八卦田遗址公园俯瞰图 2007年,八卦田作为遗址公园对外开放,其介绍说明中写着:“八卦田曾是南宋皇家籍田的遗址,也有学者认为八卦田是南宋郊坛遗迹”,这一说明依据了长期以来广为流传的明人田汝成的说法,同时吸收了学术界有关八卦田为南宋郊坛的观点,体现了对待历史文化遗产的科学态度。 但在宋代,“籍田”和“郊坛”其实是差别比较大的两种祭祀。 推犁三次 劝农重耕 “籍田”是行“籍田礼”的区域,宋人常称“宋承唐制”,宋代的很多制度在延续唐代制度的同时,做出了些许调整,宋代籍田礼就是如此。 北宋雍熙四年(987年),皇帝在先农坛祭祀神农氏,之后在籍田行“三推”之礼,即推犁三次,代表皇帝亲耕。农业事关国计民生,“皇帝亲耕”,其一是为祈求上天护佑农事,另一方面也是做表率,意在劝农重耕,以图民有所食,确保统治稳定。自唐代起,籍田的位置一般在都城的东郊。 “郊坛”是帝制时代皇帝举行祭天礼仪的场所。祭天是非常重要的国家礼仪,封建帝王认为自己的皇权得自天授,皇帝统治天下是在代天巡狩,所以要祭天。宋人认为,“国莫重于祭,所以作民恭之先;礼无大于郊,所以报物生之始”。 淳熙十二年(1185年)冬至,祭天仪式开始前,恰逢杭州下雨,等孝宗登上郊坛行“奠玉帛”之礼,突然雨止放晴。礼毕返驾,孝宗感慨:“方登坛时雨点下,及奠币玉便晴,此皆上天垂佑。”大臣王淮立即代表宰执们献上祝福:“陛下圣德格天,欲雨而晴,乃所以显上帝临飨之意,实邦国大庆。” 景定四年(1263年)九月,宋理宗“禋祀于太室,礼毕,上乘辂诣明堂。连日阴雨不解。至是,辂次六部桥,云色渐开,日影穿漏,都人忻庆。”从这些记录中可以感受到,祭天礼仪对于皇帝和臣民来说,具有非常重要的象征意义。在皇帝祭天大礼时,天气转好,无疑是一个好的预兆,得到了上天的庇佑。 元 曾巽申《大驾卤簿图书》 八卦田不可能同时作为籍田和郊坛 在古人看来,不同种类祭祀的方位是非常重要的。《汉书·郊祭志》记载:“祭天于南郊,就阳之义也。”古人认为,山南为“阳”,所以祭天要在南郊进行。 说起祭天,人们马上会想到北京的天坛。北京是明清两朝的都城,北京天坛就是明清时期帝王的祭天场所。探究古代的郊坛,必须从都城这一层面来分析。郊坛这种建筑,不是地方上的首府、治所可以随便设立的,只有一国的都城才有资格建造郊坛,举办相应的祭天活动。 杭州是南宋故都,它在当时必然拥有国家性质的祭祀性建筑,这是区别于其它城市的重要一点。 北宋 《孝经图》局部 李公麟 从宋画里表现的祭祀场景也可以看出,宋代郊坛是一个夯土形成的台基,参与祭祀活动的礼仪队伍叫作“卤簿”。南宋时期,重大祭祀时卤簿队伍在御街上行进,是当时杭州非常重要的节庆活动,宣示了皇权的正当性、合法性。 历史上,唐代长安城、北宋开封城、明清北京城等很王朝的都城,整体呈现方形,比较规整。北宋开封城的平面图上,郊坛和籍田的位置清晰可见。由此可以看出郊坛和籍田的方位是非常明晰的。在南宋,八卦田也不可能同时作为籍田和郊坛,因为二者方位、功能不同,不可能混淆。 南宋绍兴十三年(1143年),殿前都指挥使杨存中等人在杭州西南郊的龙华寺以西,觅得一块空地,“东西长二百二十步,南北长一百八十步”,并建议在此设立郊坛。靖康之变后,南宋政权一直颠沛流离,绍兴八年定都临安后,宋高宗非常希望尽早建好郊坛,并进行一次正式的祭天活动。 自七月至十月,耗时约三个月,郊坛即告建成。就在当年,宋高宗举行了定都临安以来的第一次大规模祭天活动。 到郊坛祭祀 在龙华寺游赏 古代祭天礼仪之前会进行斋戒,所以必然会设置斋宫、斋堂这种场所,北宋时,把这种场所称作“青城”,即用青色帷幔搭建的临时场所。到了南宋,也用幕布搭架斋堂,如遇下雨天气,则会借用附近的龙华寺、净明院、天龙寺等寺庙。 《咸淳临安志》《西湖图》局部 龙华寺始建于后晋开运元年(944年),是杭州当时著名的寺院。司马光的父亲司马池在杭州任职时,曾去过龙华寺游赏,还留有题名。司马光后来也到过这里。北宋时期,龙华寺还建有一座司马光祠。苏轼也曾在龙华寺游览,并留下这样的题名:“苏轼、王瑜、杨杰、张璹同游龙华,元祐五年岁次庚午三月二日题。” 南宋郊坛设置后,附近还建有其他祭祀场所,许多官员曾参加祭天等祭祀礼仪,在龙华寺停留,也有大量题刻。比如,宋宁宗时期的宰执京镗,他在庆元二年(1196年)曾拜右丞相,多次参与南郊等祭祀,并留有以下题刻: 庆元改元季秋,镗以知枢密院事再斋宿于此。 二年孟夏雩祀上帝,镗以右丞相充初献仍斋宿于此。 三年镗以右丞相充雩祀初献,斋宿于此 。 五年四月镗复斋宿于此,仍以右丞相充初献。 六年春分祀高禖,镗复以右丞相充初献,斋宿于此。 再如韩元佶,他是南宋时期的知名文人,有诗作《龙华寺传大士真身像》:“古寺郊丘侧,钟鱼晓未喧。双林有遗骨,瑞蕚记名园。粒石嗟余饭,神槌想叩门。蚕桑犹有谒,鼓舞动山村。”第一句“古寺郊丘侧”就是说郊坛和寺庙挨得很近。 龙华寺今已不存。其故址现在是将台山停车场,这里曾是一家水泥厂所在地,该厂主要以施家山、贺家山、马儿山和将台山南坡等山体岩层作为制造水泥的原料,常年开山取石,龙华寺所在岩体由此被破坏,题刻等皆已不存。 如今看到的龙华寺题刻是清代以来的金石学家所做的辑录,清代杭州人倪涛在《六艺之一录》中,记录了龙华寺题刻,并对人名、职官等进行了考证。国家图书馆藏有三段龙华寺题刻的拓片,其中之一是王希吕的题名,其二是《咸淳临安志》的编纂者潜说友的题名,潜说友在南宋咸淳七年(1271年)曾经到过这里。 龙华寺题刻拓片,国家图书馆藏 南宋郊坛为何被讹称为“八卦田”
造成八卦田功能争议的重要原因之一,是明代以来的相关记载。 明嘉靖九年(1530年),王阳明的门人薛侃、钱德洪等人为纪念其师,在杭州修建了天真书院,作为王阳明专祠和门人讲学之地。 2002年天真书院遗址被发现,它位于八卦田北侧、吴越郊坛下的位置。此外,还在天真书院遗址发现了薛侃《天真精舍勒石》,明确精舍范围,即“东止净明,西界天龙,北暨天真,南抵龟田路”。从位置判断,“龟田路”即指郊坛一带。 如今,若从杭州白云庵旁的山路走上去,还能看到天真精舍遗址。万历七年(1579年),天真书院被毁。明万历十二年(1584年),天真书院又得以复建,同时还建立了祭祀王阳明及其门人的勋贤祠,记录此次复建过程的《勋贤祠志》中,明确记载所属田产中有八亩土地位于“郊台”。《勋贤祠志》前附总图中也可明确看到标为“宋郊天台”的高起的台地。在明人张元忭的书信中,也明确记载天真书院前的八卦田是南宋郊坛。这说明,在这个时期,八卦田作为南宋郊坛还是没有太大争议的。 明《勋贤祠志》《勋贤祠总图》
但是,薛侃在修建天真书院的时候,在南宋郊坛遗留的大型台基上建了一个太极亭,这是南宋郊坛被讹为八卦田的一个关键因素。 南宋灭亡后,郊坛随之被毁,郊坛及其附属的土地成为附近寺院扩建或田产的来源。 至元二十年(1283年),净明寺僧人想将郊坛之地复为农田;延祐二年(1315年)净明寺僧人国瑞再度请求,以原郊坛之地重建净明寺。净明寺、天龙寺、龙华寺皆在入元后均占有相当数量的土地,其中有不少是原来南宋郊坛及其附属建筑下的土地。寺院有了土地,招人耕作,使这一区域田埂沟渠交错,形成大小不等的块状,形成明人所指的“龟畴田”,意思就是像龟背上的纹路一样。 因为这一区域中间有薛侃所建的太极亭,周围又形成了块状的耕地,同时,南宋郊坛和籍田原本清晰的位置,在部分明人的认识中已经有所混淆,这一区域便逐渐被讹传为八卦田。因此王阳明的门人黄绾,曾将“龟畴”与“籍田”并称。八卦田和“籍田”在天真书院的兴废过程中被联系在了一起。 今天八卦田遗址公园的说明主要引述了明代杭州人田汝成《西湖游览志》的相关记载,并将其作为判断八卦田性质的主要依据。田汝成本人熟于掌故,但是他并不擅长考证,在编此书的时候也未明确记载这一说法的来源。而在其成书不久刊刻的《今朝西湖图》中,八卦田并非八卦形状,而是近圆形,其名称也不是八卦田,而是“宋籍田”。 明 田汝成《西湖游览志》《今朝西湖图》嘉靖二十六年刻本 田汝成的《西湖游览志》被视为明代重要的西湖历史记载汇编,在刊成后多次增删翻刻,其有关八卦田为南宋籍田的说法广为流行,为很多有关杭州、西湖的文献所征引,影响广泛,导致后世将这一位置认定为南宋籍田,并被称为八卦田。从历史上的八卦田的形状而言,大多时候为圆形或近圆的不规则形状,八卦形态并不是“八卦田”得名的主要原因,不是历史形成的遗迹形态,其中心高出的台地应是南宋郊坛遗留。 今八卦田遗址公园所在位置,在南宋时期就是郊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