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拥良渚，放怀江南”，说的是位于良渚文润路的中国国家版本馆杭州分馆（简称杭州国家版本馆）。古今中外一切载有中华文明印记的各类资源，博物馆里的古籍、钱币以及手稿、报刊、粮票等都可以称为版本。

听说为了保护这些珍贵版本，馆内的温度只有20℃。因此即使烈日当头、酷暑难当，我也有了踏出门前往杭州国家版本馆的勇气，心想：抵达后既可以避暑纳凉，又可以博览一众古籍版本，岂不美哉！

杭州国家版本馆，又名文润阁。迈进馆阁大门，环顾所见者，最让我喜欢的当属极具宋韵风格的主体建筑，整个版本馆有主书房、南书房、文润阁、山体库房等13个单体建筑，在南侧还有一面高10余米的青色墙体，据说是用了7万片来自浙江龙泉窑的青瓷片组成，远观恢宏瑰丽，近看莹润可人。

当然，杭州国家版本馆让人惊艳的绝非建筑而已，其内核所在无疑是那海量的版本文物。馆中主要有潮起之江、文献之邦、盛世浙学以及千古风流四个实体展厅，大概陈列了5000多件珍稀古籍、文物等遗存。我此行意在寻探宋刻本，因此直奔文献之邦展厅。

在“文献之邦”展厅入口处，我瞧见一本“袖珍”古籍，这便是《太学新增合璧联珠万卷菁华后集》，是存世极少的宋代刻本，堪称“宋版的百科全书”，已被列入《第一批国家珍贵古籍名录图录》。馆中展示的页面中还盖有“盖章狂魔”乾隆皇帝的印章。

宋版书向来广受世人珍爱，民国时期便已有“一页宋刻，一两黄金”之美誉。而如今，一页宋版书，早不是一两黄金了，2020年，56页的宋龙舒本《王文公文集》以2.6335亿元拍卖落槌，折算下来每页价格竟高达470多万元。

宋版书何以价值连城？这与它在雕版用材、纸张选材、字体选用、版式规范与创新等方面的无比讲究脱不开关系。而这种精致讲究，与当时出版业的繁荣发展相辅相成。

宋代的经济、文化发达，手工业和商业空前繁荣，科学技术取得质的飞跃。四大发明之一的指南针普遍用于航海，火药被大量用于制造火器、兵器；农学、数学、天文学、医药学、建筑学和冶金学都取得了辉煌成就。以上种种，反映在出版事业上便是催生了海量的各类著作。特别是宋代印刷术和造纸术的迅速发展，给出版事业的繁荣兴盛，提供了雄厚的物质基础。苏轼就曾写道：“近岁市人转相摹刻诸子百家之书，日传万纸，学者之于书，多且易致如此。”

在古代，书籍出版一度被称为刻书。杭州的刻书业，早在唐、五代时就已著称于世。20世纪初以来，宁波、杭州等地陆续有吴越时期刻印的佛经经卷出土问世，其中发现于雷峰塔塔砖之中的《雷峰塔经》更是轰动一时。《雷峰塔经》全称《一切如来心秘密全身舍利宝箧印陀罗尼经》，是目前浙江地区发现的“最早雕版印刷品”，在杭州国家版本馆中我们也能看到它的身影。

北宋时期，杭州的刻书业名声已居全国之首，刻印的书籍不仅雕版技术十分精良，而且印书的纸张、刻版的木质俱佳。当时全国形成了四川、杭州、福建三大刻书中心，尤其“以杭州为上”。宋人叶梦得在《石林燕语》卷八中评论说：“今天下印书，以杭州为上，蜀（四川）次之，福建最下。京师比岁印板，殆不减杭州，但纸不佳。蜀与福建，多以柔木刻之，取其易成而速售，故不能工。”故而，北宋政府出版的书籍，如国子监刻书，大多会选择到杭州镂版，或先写好样板，派人送杭州监雕印行。

在北宋的基础上，南宋杭州刻书业进一步发展，更加繁荣，成为浙江一带乃至全国的刻书和出版中心，形成了官刻、私刻、坊刻“三足鼎立”的出版格局。这些刻本又因均出自以杭州为代表的浙江地区，故被今人统称为“浙刻本”。

官刻本由官方刊刻，世称“临安三志”的《乾道临安志》《淳祐临安志》《咸淳临安志》，便是南宋官刻本的集中代表。私刻本由私人出资刻印，有家刻本、家塾刻本、寺院刻本等。坊刻本则由各大书坊刻印，据统计，南宋临安可考的书坊有临安府棚北睦亲坊陈宅书籍铺、临安府洪桥子南河西岸陈宅书籍铺、临安府太庙前尹家书籍铺、临安府众安桥南街东开经书铺等20家左右。

当时临安城中有御河，河有棚桥，有长街，分南棚、中棚、棚北大街。这一带书坊所刻之书，为宋以后的历代藏书家所珍视，称之为“书棚本”。在杭州诸多书坊中，尤值得称道的是陈起父子经营的陈宅书籍铺，陈氏甚至开了几家“连锁书店”，可谓实力强大。今为国家图书馆收藏的《唐女郎鱼玄机诗集》一书，卷终镌“临安府棚北睦亲坊南陈宅书籍铺印”，为历代递藏者所珍，钤印累累，正是陈氏书坊刻本。

▲《唐女郎鱼玄机诗集》卷末有“临安府棚北睦亲坊南陈宅书籍铺印”的牌记

宋代虽然已发明活字印刷术，但用活字印刷的书籍，精美程度尚不及雕版印刷，宋版书仍以雕版刻本为上。在杭州国家版本馆二楼的库房里，就保存着许多块从中国著名藏书楼嘉业堂借来的雕版。

雕版印刷术发展到宋代，多项技术已趋成熟。在版材制作技术上，不仅有梨、枣、梓、黄杨等多种常用木材，还出现了铜版等金属版材。在印刷方法上，还出现了多版复色印刷法。单版复色印刷色料容易混杂渗透，而且色块界限分明，显得呆板。人们在实际探索中，发现了分板着色、分次印刷的方法：用大小相同的几块印刷板分别载上不同的色料，再分次印于同一张纸上。这种方法就是多版复色印刷法，又称“套版印刷”，明代流行的木版水印就是在此基础上发展而来的。

值得一提的是，雕版印制的宋版书字体还是后世各种印刷字体的渊源所在。在明嘉靖年间（1522-1566），刻书业展开复古运动，刻书多模仿宋代所用字体，着重采取了整齐方板、棱角峻厉的轮廓。明末清初，渐渐形成横轻直重、横细直粗、四角整齐的方块字，被称为宋体字。这种字体在清朝一直被沿用，到19世纪现代活字印刷术兴起时，又用这种字体铸造铅字。由此，这种字体被固定下来，成为标准的印刷体。现代印刷界将其称为“老宋体”。同时又铸造了以南宋字体为标准的“长宋体”“聚珍仿宋体”等。

前不久，杭州国家版本馆还联合汉仪字库共同研发了一款名为“汉仪文润宋韵”的字体，该字体的开发底本选用的是宋代浙本特色的古籍《草窗韵语》（周密著）。可见，宋代雕版刻书字体，依旧有着无限活力。

▲汉仪文润宋韵字体底本《草窗韵语》

宋版书在纸张上的讲究，我在《京都状元富阳纸》一文中有所提及，在此不复赘言。我们最后再说一说宋版书的版式特色。

从版式看，北宋刻本大都是白口，左右双栏或四周双栏，也有一些早期刻本采用四周单栏；南宋中叶开始流行黑口。宋版书版心中往往标出书名、卷次、页码及刻工姓名，有的还标出字数。官刻本卷末一般镌刻有校勘人衔名，坊刻本则多有书耳和牌记。书耳相当于现在的页眉，牌记也就是如今的版权页。这对于古代书籍版式的规范化起到了促进作用。

宋风宋版书作为中国古籍中极具艺术价值的一类，自然在装帧上也独具匠心。宋版书主要有蝴蝶装和包背装两种特色装帧形式。

蝴蝶装在当时是一种全新的装帧方式，《书林清话》载：“蝴蝶装者，不用线订，但以糊粘书背，夹以坚硬护面。以板心向内，单口向外，揭之若蝴蝶翼然。”这种装帧方式因书页展开时犹如蝴蝶展翅，故称之为“蝴蝶装”，蝴蝶装可以很好地保存书页内容，可以完全摊平方便阅读。

不过由于蝴蝶装的书本版心向内，改变了阅读习惯，而且打开后首先看到的是背面的空白，不受古人所喜，再加上它仅采用浆糊固定，经常翻阅就易脱落散页，还容易招虫蛀。因此在南宋后期又出现了一种新的装帧方式——包背装。包背装是以包裹书脊为特点的装帧，故又被称为裹背装，它克服了蝴蝶装的缺点，版心向外、文字相连，符合古人阅读习惯，且更加牢固不易脱落，并减少了浆糊使用，更利于保存。

笼统讲来，又是两三千字。然而，宋版书的内涵与价值远非数千字文便可言尽，其中韵味与活力，还有待更多有心之士去探寻、去挖掘、去总结。

正欲收笔，却又想起一则“趣事”，作为尾声也好。苏轼曾给朋友陈传道写信说：“某方病市人逐利，好刊某拙文，欲毁其板，矧欲更令人刊耶！……今所示者，不唯有脱误，其间亦有他人文也。”信中吐槽的是，书被盗版，粗制滥造，脱字漏字，还把其他人的文字掺杂进来，气得苏轼恨不得亲自去毁板。啧，盗版书果真无孔不入，不分古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