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杭州山环水抱的面面有情中,富有才华的女子,三五成群,饱览大好景致,以灵动之笔书写心中的所思所想所念。清代吴颢辑、吴振械补辑的《国朝杭郡诗辑》卷三十“柴静仪”条记载:“是时,武林风俗繁侈,值春和景明,画船绣幕交映湖漘,争饰明珰翠羽、珠髾蝉縠以相夸炫。季娴独漾小艇,偕冯又令、钱云仪、林亚清、顾启姬诸大家,练裙椎髻,授管分笺。邻舟游女望见,辄俯首徘徊,自愧弗及。”这里柴静仪、冯娴、钱凤纶等坐着小艇,在西湖游玩,联韵赋诗,别有一番情趣。邻舟游玩的女子,自愧不及。杭州四季分明,春夏秋冬皆是好时光,均有独特之处。无论是生活在此的人,还是到此一游的来客,多为此地的风光所陶醉。 
家庭的日常熏陶,让她们有了不凡的追求和高远的志向。蕉园诗社的成员大多出身良好的文化家庭。钱二白在为林以宁《墨庄诗钞》写的序中记载了家庭环境对她的影响。林以宁谈到“少从母氏受书,取古贤女行事,谆谆提命,而尤注意经学,且愿为大儒,不愿为班、左”。母亲用古代贤女的事迹来教导林以宁,而且高度重视经学,希望她能做学问广博精深的大儒,不要做汉代的班婕妤和晋代的左棻那样的人。班婕妤是班固的祖姑,少有才华,长于辞赋创作,被汉成帝立为婕妤,创作有《自悼赋》《捣素赋》《怨歌行》等作品,多是描写宫廷生活的情形,哀怨动人。左棻是左思的妹妹,擅长诗文创作,才华过人,被晋武帝晋封为贵嫔,创作过《离思赋》等作品。虽然班婕妤、左棻两人都是著名才女,擅长诗文,且长期生活在后宫,但林以宁的母亲却不希望女儿为班、左,而是希望其以大儒自期,无形中寄托着更为崇高的追求。与希望女儿能被选入后宫成为妃嫔的家庭不同,这种观点较为独特通透,不同于流俗。钱二白认为这也是林以宁的自我写照。林以宁在诗歌《言怀》中说“百年穷达尽虚无,惟是文章功业殊。有志愿穷延阁秘,还从闺阁做通儒”,表明愿意做大儒的志向。出身于这样的家庭,其志趣、见识自然不同于一般女子。 夫妻之间的艺文切磋,也在无形中营造着良好的氛围。林以宁的丈夫钱肇修对她的文学创作非常支持,“石臣时出锦囊佳句,属和于余”,两人经常起进行诗词唱和,家庭中有着良好的文学氛围。林以宁在《赠外》中谈到自从嫁给钱肇修之后,两人在灯光之下,共同读书,诗酒唱和,虽然家徒四壁,也不以为意,互相酬唱“逾十春”。后钱肇修到河阳做官,林以宁也随之而到河阳,两人依旧唱和不断。《国朝杭郡诗辑》卷三十谈到她“从宦河阳,退食萧闲,焚香相对,鸾酬凤唱,传播艺林,以为佳话”。林以宁和丈夫的酬唱,在文士圈子里广泛传播,成为一段佳话。徐灿和陈之遴在京城居住的地方,有合欢树一棵,两人“觞咏其下”,咏歌生活中的乐趣,历经寒暑,不曾中辍。夫妻之间文学唱和,是美好的回忆,也是爱情的见证。夫妻合出文集是蕉园诗社成员的一个显著特征。冯娴和钱廷枚有《和鸣集》,毛媞和徐邺有《静好集》,张昊和胡大潆有《琴楼合稿》,这些文字是夫妻之间感情的沉淀,具有穿越时空的永恒魅力。在此之前的诗社,夫妻共同出版文集的似乎没有这么多,影响力也不及蕉园诗社这么大。林以宁写诗《寄外燕都》给丈夫,勉励丈夫珍惜光阴,努力写文章,奋力做学问,争取做出一流的学问和文章,“富贵不足慕,寸阴真可惜”。徐德音和丈夫许迎年,顾长任和丈夫林以畏,顾若璞和丈夫黄茂梧,也都有互相交流文学、切磋文字的相关记载。这些都为蕉园诗社开展活动提供了良好的条件。 蕉园诗社的诸位女才子,走出闺门,来到春日的杭城外,西溪、孤山、灵峰的梅花次第开放,传递春日的讯息,怎能不勾起她们心中的诗情画意?夏日微风徐徐,荡舟于西子湖上,分韵赋诗,赏怒放的荷花,看袅娜的柳丝,生活的愉悦,涌上心头。三秋桂子,满城花香,整个城市仿佛沉浸在芬芳馥郁的世界。西溪的芦花,断桥的残雪,南屏的钟声,又陡然生出些许凄凉。凡此种种,皆构成了诸位女子创作的素材。她们不但创作文学作品,还进行文学评论。清代康熙年间刊刻的林以宁的《墨庄诗钞》,由冯娴和柴静仪一起评论,评论文字也附于相应诗歌之后印刷出来。这册呈现着清初女子的创作和阅读趣味的著述,给世人描画了一道亮丽的文学风景线,具有独特的价值。除了品评同社社员的诗文外,她们还积极扩大着文学圈子,以序、跋等形式传播其文学观念。杭州著名文人吴舒凫(名仪一,号吴山、吴人等)的三位夫人陈同、谈则、钱宜一起评过《牡丹亭》,并以《吴吴山三妇合评<牡丹亭还魂记>》为题,于清代康熙年间出版,林以宁、冯娴等为此书作序或者撰跋。这些品评文字让《牡丹亭》在女性知识群体中进一步流行,推动了此书的经典化。吴人的三位妻子,又何尝不是才女呢?她们借助对《牡丹亭》这部经典戏曲的点评,来寄寓心中对美好爱情的期许。 
女子无才便是德的观念,无法束缚她们的个性。“休言女子非英物”,男子能做的文林艺事,女子同样不逊色。钱肇修在给姐姐钱凤纶的《古香楼集》作的序中,明确指出钱凤纶的文学创作“自名一家者也”。毛媞更是把诗歌当成自己的儿子。姚礼《郭西小志》卷十三记载,花下宴集,小姑摘宜男草给毛媞,希望她写一首诗歌,讨个吉祥,以后生个儿子。毛媞笑着说:“诗,吾神明为之,即吾子矣。”视诗如子,正说明了毛媞对诗歌的热爱,对文学的喜爱。林以宁在《赠言自序》中谈到,清代康熙元年(1662)长嫂顾长任(字重楣)已嫁给兄长林以畏,这一年,她8岁,母亲让她们两人结为诗友,于是开始学习写诗。两人在不断切磋中,诗艺得到了很大提高。15岁的时候,她随父亲宦游山西,游历伊洛、盱眙、淮泗等地,登名山,开阔视野,增长见识,“旷观宇宙,可谓胜游”。与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女子相比,林以宁的经历可谓独特,对她的成长起到了良好的推动作用。这也为她日后成为蕉园诗社的核心人物打下了坚实的基础。 走出闺门,进入更为广阔的天地,她们的世界便有了不同寻常的意义。琴棋书画、诗词歌赋,是生活中消遣的乐趣。竞相展示诗才文才,互相探讨用字用韵,典故的运用,意象的选择,成为日常生活的一种方式。林以宁在《读表侄媳朱顺成与诸媛唱和诗走笔答赠》诗中,谈到自己曾和朱顺成“花时竞唱雪儿歌,绮阁春深同笔砚”,一起用笔书写描绘杭州城大好湖山胜景。传承杭州的才女文化,成为无意中进行的工作。 弘扬优秀传统文化,赓续才女基因,在她们的时代绽放光彩,不仅不是难于启齿或羞于提起的事情,而是一种有着重大意义的事情。她们要成为文学书写的高手,要把自己的奇思妙想表达出来。在白居易、苏东坡之后,杭州在文学作品中的名声似乎有所下降,很难再找到像白居易、苏东坡这样重量级的作家热情地歌颂杭州。对此,林以宁感慨良多,她作《重种六桥花柳小引》一文,谈到“唐宋之际,西湖甲胜于东南;元明以来,胜事无稽于典籍”。“六桥”是苏堤上的映波桥、锁澜桥、望山桥、压堤桥、东浦桥、跨虹桥的总称。元明以来,西湖并非无胜事可写,只是缺乏白、苏这样的人物罢了。湖光如镜,山色含烟,西湖还是那个西湖,吴山还是那个吴山,山水没有变,时代变了,时代中人也变了。抚今追昔,想到苏东坡在杭州做官期间,施行仁政,惠及长堤花柳,春天到了,姹紫嫣红,煞是可爱。香车宝马,日日践履在春风之中;属句联吟,尝继踪于修禊。文坛雅事,一个接着一个,成就了无数的佳话。和东坡同游的朝云都成了文学史上著名的人物。战乱导致西湖美景不再,“百里樵苏,焦桐供爨”,芙蓉零落,烟草迷离,谁还知道湖堤之胜呢?在她生活的时代,花柳重种,“苏公笑指明湖,越千载而传衣钵;何逊今来浙地,钦昔人而继风流”,西湖恢复了往日的繁华和美丽。遥承前辈的风雅,林以宁也拿起手中的笔,书写湖堤之胜,书写大好风光。林以宁和杭州的前辈才子才女一样,以自己的文学书写,成就了杭州文学的另一个面向,也延续了“绣阁名闺,间生淑媛”。她正是“淑媛”的典范。 蕉园诗社成员张昊,姐妹三人都是才女,都工诗,张昊是三人中非常杰出的一位,不由师授,自出己智。著名文人方象瑛曾为其文集作序,称张昊和杭州才女朱淑真一样,都是负才早殒,抑郁以殁。张昊传承的是杭州悠久的才女文化,独具特色,近体诗歌高雅,绝句秀逸,没有香奁铅黛气。由其留存的作品,大致可以想见闺阁联吟的乐趣和怀思伤逝的感情。顾若璞在《张槎云遗诗序》中对张昊评价非常高,“闺秀之笔,槎云固不欲角须麋丈夫名也”,并赞美其家族“张氏之多淑媛也”。张昊虽是女子,却巾帼不让须眉,不愧才女之美称。张氏一门,多才女名媛,其作品流传后世,受到后人的追捧。清代《钱塘县志》“闺秀”条记载张昊的诗歌清凄苍远,无阁粉泽气,尤其喜欢老庄,志慕学仙,“有《槎云遗稿》行世,论者方之鲍君徽、刘令娴云”。鲍君微是唐代中后期著名的诗人,刘令娴是南朝梁刘孝绰的妹妹,也以诗歌知名于文人圈。把张昊和鲍君徽、刘娴相提并论,正是把她放在了古代才女文化传统中,也从一个侧面说明张昊的才华确实较为过人,不同于一般女子。 在很大程度上,作为女性,不但不能通过科举上仕途,或奔赴边疆战场杀敌立功,甚至不能像男性那样较为自由地参与社会活动。然而,这并不能彻束缚到思想观念相对开放的蕉园诗社诸位才女。她们积极地融入社会,参加公共活动。《国朝杭郡诗辑》卷三十称:“渌净幼时尝饰男子装对客,衣上墨沈斑驳,清献公绝爱怜之。”渌净是指徐德音,清献公是其父亲徐旭龄。徐德音在年幼的时候即拥有开放的观念,曾经穿着男装待客,深得父亲徐旭龄的喜爱。 蕉园诗社的女子,拿起笔,一幅幅意境幽远的图画,自然出现在笔尖。她们的思考,她们的感悟,跳跃成一首首分行的情感表达,成就了杭州城的美丽画卷。那些流逝久远的记忆被重新唤醒,在她们的文字里得到新的表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