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东京大学东洋文化研究所藏有一部宋诩撰书名叫《竹屿山房杂部》的中国古籍残本，很可能是文澜阁《四库全书》散佚的零本。此书，《四库》据浙江巡抚采进本著录。除作者与杭州无涉外，方方面面，与杭州都有剪不断、理还乱的干系，书的内容和馆臣就此书撰写的提要，复多可议之处。作考信录。

01

流落海外孤儿

首先要说的，是这一残本首页首行标有“钦定四库全书”字样，表明是《四库全书》本的残本。书恰一册，始卷十四，首页钤有“古稀天子之宝”，终卷二十二，末页钤有“乾隆御览之宝”，与北四阁《四库全书》“稍殊其趣”，明显是南三阁的残零之书。盖“内廷四阁书，每册首页盖有阁名之宝，如‘文渊阁宝’‘文津阁宝’之类，末页则钤‘乾隆御览之宝’；惟文津末独盖‘避暑山庄’及‘太上皇帝之宝’之小篆朱文方印各一颗，则以所在地及成书时期较晚故也。”（张崟《七阁四库全书之次第及其异同》，原载《北平图书馆馆刊》第七卷第五号1933年。今据民国期刊资料分类汇编《四库全书研究》征引，见上册页309，国家图书馆出版社2010年。）

▲《竹屿山房杂部》残八卷 清内府抄本

南三阁为杭州文澜阁、扬州文汇阁、镇江文宗阁。究竟是哪阁的残零？有关记载都说，清咸丰三年、四年、十一年三阁在战火中被毁，文宗、文汇两阁藏书全都与阁同归于烬，唯文澜阁倾毁时，约有半数书籍散落流失于社会民间。今散见各处的文宗、文汇零本当是焚毁前往外借录的，外借时当都是完整的一部书。南三阁内页似孪生兄弟，唯绢面的颜色书名框有别，可借以鉴定。（参考杜正伦《南三阁四库全书零本寻访记》，《藏书家》第17辑页42，2013年8月。）然而网上所传这册《竹屿》虽有封面，其左上角却无书名框，当已经后人改装。不过从以上所述种种迹象判断，它很可能是文澜阁的残零之本，是文澜阁《四库全书》流落在海外的孤儿。

《文澜阁四库全书版况一览表》载：“《竹屿山房杂部》二十二卷，张抄。”（《浙江图书馆古籍善本书目》附录，页940，浙江教育出版社，2002年。）表明此书原抄已全部佚失，今所藏乃张宗祥据文津本补抄者。值得庆幸的是，佚失的原抄中竟有一册今尚珍藏于一衣带水的邻国。

02

浙江巡抚采进

单行之《四库全书总目》（123/1058中）与载于文渊阁《四库全书》的《四库全书总目》（123/5A），其《竹屿山房杂部》三十二卷提要都注明此书是据“浙江巡抚采进本”著录的。提要且说：“是书凡养生部六卷，燕闲部二卷，树畜部四卷，皆明华亭宋诩撰。种植部十卷，尊生部十卷，诩子公望撰。公望之子懋澄，合而编之。”

清沈初等撰《浙江采集遗书总录》已集子部说家类载：“宋氏养生部六卷，宋氏尊生部十卷，宋氏燕闲部二卷，宋氏树畜部四卷。（俱刊本。）右明华亭宋诩撰。乃详著服食、器皿、制造事宜及种植飞潜等类。”（点校本，页393，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浙江巡抚采集呈进之书是四部分列的，并无《竹屿山房杂部》这个总书题，而且只分列了四部，并无“种植部十卷”。翁方纲分纂之提要原稿已有“《宋氏竹屿山房杂部》”这一总题。（《翁方纲纂四库提要稿》，吴格整理本，页1178，上海科学技术文献出版社2005年。）

03

这一总题何所据而加?

清初黄虞稷《千顷堂书目》著录此书，倒是有《竹屿山房杂部》这一总书题，见卷九史部食货类，如下：“宋（缺）《竹屿山房杂部》二十七卷。（前集：树畜四卷，养生六卷，家要二卷，宗仪二卷，家规四卷。后集：种植一卷，尊生一卷。）”（《适园丛书》本 9/29A。）另，康熙间王闻远《孝慈堂书目》著录此书也有总书题，作“《宋氏山房杂部》”（详下文）。总书题之或作《竹屿山房杂部》，或作《宋氏山房杂部》，似乎皆书目编纂者所信手代拟。而馆臣则依从黄虞稷之所拟，在著录浙江巡抚采进本的同时，也加了个《竹屿山房杂部》的总书题。

04

杂部共有八部

针对《简明目录》节录提要说的书有五部三十二卷，邵懿辰标注：“按《孝慈堂书目》云，八部四十三卷，疑《四库》本五部未全，尚有家规、家要、宗仪三部。”（《增订四库简明目录标注》，页543，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孝慈堂，王闻远藏书楼名。《书目》撰成于康熙年间。其原文作：“《宋氏山房杂部》（ 宋诩，宋公望）。八部，共四十三卷（十册 ）。”此《书目》流传甚鲜，《四库全书》未载，也未入存目。直至民国十年叶德辉才予以刊行，既载于《郁园全书》，又载于《观古堂书目丛刻》（引文见叶 54A 面）。

《孝慈堂书目》未列八部的书名。邵懿辰谓“尚有家规、家要、宗仪三部”，其依据当是《千顷堂书目》。然而《千顷堂书目》却共只列了七部，缺《燕闲部》二卷。万斯同《明史·艺文志》同。

《四库提要》并未否定家规、家要、宗仪三部的存在，只是认为内容有别，与《杂部》“同为一帙，实属不伦，疑其后析而别行”。

邵氏说的三部和《千顷》漏列的《燕闲部》，今尚有原刊本存世，毋庸怀疑。《北京图书馆古籍珍本丛刊》第61册影印《宋氏家要部》全三卷，《宋氏家仪部》全四卷，《宋氏家规部》全四卷，《宋氏燕闲部》全二卷，俱据明刊本缩印。正文每卷首叶均署：“华亭宋诩久夫甫著，从玄孙懋澄稚源甫校。”版刻款式全同，当同时所刊。《家要》《家仪》《家规》三部有宋诩弘治甲子二月、三月、四月自序，其撰写且亦同时。《燕闲部》无有。

书名“宗仪”当正作“家仪”，《千顷堂书目》误，《提要》、万斯同、邵懿辰一直沿袭其误。

书的卷数，《千顷堂书目》“家要二卷，宗仪二卷”与原刊本不符，邵氏谓三部加《四库》五部与《孝慈堂书目》“共八部四十三卷”合，则《家要》当有三卷，《家仪》当有四卷。《千顷堂书目》所列各书卷数相加与总数二十七卷亦不符，明祁承㸁《澹生堂藏书目》子部一与清万斯同《明史·艺文志》，“尊生一卷”作“尊生八卷”，似乎臆改以强求相符。然《澹生堂藏书目》谓前集共八册，“后集种植一卷，尊生八卷，共四册。总十二册。”（《续修四库全书》第 919册，页648。）又似乎曾见尊生八卷实件，未必定虚。

关于书的作者、刊行者间的亲属关系，《提要》谓种植部、尊生部的作者宋公望是养生、燕闲、树畜三部作者宋诩之子，“合而编之”的宋懋澄是宋公望之子。宋懋澄既然在宋诩著的书下自署“从玄孙”，则宋诩与宋公望绝非亲父子，宋懋澄亦非宋公望之子，而是其曾孙。（参见崔富章《四库提要补正》页398，杭州大学出版社1990年。）

此书既然各部独立，未按什么总书题，则《家要》等三部“其后析而别行”，也就无从说起。

留有疑窦的是，所谓“种植部十卷”，简直子虚乌有，既无实件存世，也未见有甚典籍著录引证。

05

种植部的真相

浙江巡抚采进本只有四种，《提要》竟列出五种，增“《种植部》十卷”一种。何所据而增？似无甚据。《杂部》除浙江巡抚采进外，仅两淮盐正等又采进了明宋氏“《树畜部》等十六卷”（《两淮盐正等呈送书目》，《四库采进书目》，吴慰祖校订本，页56，商务印书馆1960年），其中未必有《种植部》十卷。内府藏书，《天禄琳琅书目》及其《后编》中皆未检到此书。今日获见的所有典籍中，也未能检到哪部典籍曾载有或引及宋氏《种植部》。《竹屿山房杂部》文渊阁本书前提要“乾隆四十六年十一月恭校上”，而在“乾隆四十九年九月恭校上”的文津阁本书前提要中，“《种植部》十卷”业已删去，卷数也从“三十二卷”改成了“二十二卷”。看来，约近三年之后，《四库》馆臣也已自我意识到他的错误。

那么馆臣说的“种植部十卷”，是否完全是无中生有的空穴来风？似乎也不尽然。《千顷堂书目》卷九著录“宋（缺）《竹屿山房杂部》二十七卷”，谓其后集有“种植一卷”（9/220A），卷十二复著录“宋公望《宋氏四时种植书》一卷”（12/12A）。《宋氏四时种植书》与《宋氏种植部》是一书还是二书？鄙意倾向于似即同一书的异名。

明祁承㸁《澹生堂藏书目》与《千顷堂书目》类似，其子部一先著录《竹屿山房杂部》，后集有“种植一卷”，下页又著录：“《宋氏四时种植书》一卷，一册。宋公望。”（《续修四库全书》第919册，页618、649。）

万斯同《明史·艺文志》也是，其卷一三四史部食货类既著录《竹屿山房杂部》二十七卷，后集有“种植一卷”，复于卷一三五子部农家类著录：“宋公望《宋氏四时种植书》一卷。字天民，松江太学生。”（《续修四库全书》第326册，页337、400。）

《明史》卷九八《艺文志》仅著录“宋公望《四时种植书》一卷”（八98/2432），未再著录《竹屿山房杂部》，也就未见《种植部》十卷或一卷。

清陈元龙《格致镜原》卷七一“萱花”条，康熙御定《广群芳谱》卷四六“萱花”条、卷九五“紫苏”条，都曾引用《宋氏种植书》中的文字，都未署卷次，也都隐含书仅一卷，非多卷也。书名则作《种植书》，不作《种植部》。

正是由于两者同书异名，诸典籍才或者在《竹屿山房杂部》外另又著录《种植部》，或者仅只著录《种植书》，而卷数则仅只一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