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师傅,今年64岁,给我们考古队买菜、做饭。我叫他老钱。 老钱是个健谈的人,第一天上班,就发表声明,他来打工,不只为赚钱。 按照“人民公社”时期的说法,老钱是金华县东孝公社凤凰庵大队人。金华城东门外一里左右的地方,名叫“东关”。这是传统时代常见的地名,西湖之滨的雷峰塔,又名“西关砖塔”,意思是杭州西门外近郊的佛塔。凤凰庵大队,又在东关大队以东三里路的地方,今天的正式地名是“金华市金东区东孝街道凤凰庵村”。由此可知,老钱过去是金华近郊的农民,本世纪初“城市化浪潮”席卷各地,他先是“失地农民”,如今变身为城市社区的居民。 众所周知,大中城市近郊的“农民”大概是我国社会各阶层中最富裕的群体之一。老钱每每提及家乡,言辞之间,充满自豪。他说,我们凤凰庵村的男人,向来比较容易讨老婆,很少有打光棍的。 “我们家乡吧,田地肥沃,1975年前后,凤凰庵大队的社员,每天就能挣人民币一元钱(壮劳力出勤一天,计十个工分,折合一元)。而东关的丘陵红壤,种不好庄稼,至多挣四五毛钱,而偏远山区,当然更穷了,吃不饱饭。所以,外地的姑娘,愿意嫁过来。现在的状况稍有不同,东关距离城区更近,地段更好,房价更高,房租更贵,我们比起东关人,固有不足,但比下依然绰绰有余;上世纪八十年代,包干到户后,我们不再种地,改种蔬菜、水果,金华的柚子很有名的,村民的日子也不错;2003年以来,土地征用,宅基地拆迁,家家户户,住进多间多层的大洋楼。我家是五层楼,只住顶上一层,光底层的租金每年就有五万元。我到考古队打工,是因为过去做惯了田地活,反正也闲着,找点事情做,顺带赚点钱。” 总之,老钱的家乡近乎完美,除了“凤凰庵”地名,带有尼姑庵的“庵”字,稍嫌土气。“可能古代有个庵堂吧,谁知道呢”,老钱补充道。 老钱的故事,大致可分为两类:一是前述的现实主义题材;二是当他知道我是考古工作者,偶尔也讲一点历史题材。 今天的晚餐时分,他讲了两个故事:一、金华城内的万佛塔,地下埋藏宝贝无数,可惜都被日本鬼子挖走了;二、朱元璋皇帝手下的猛将胡大海,力气很大,用双手顶住正将关闸的城门,领导战友攻陷金华城,可惜那天他没吃饱饭,终于体力不支,被城门压死了。 我喜欢现实题材的故事,细节丰富,论述有力。但他偏偏好讲古,我也没办法,因为老百姓讲述的历史故事,多半经不起推敲,很多地方都一样。比如这两个故事,只有部分的真实性,都不靠谱。 万佛塔始建于北宋,因为塔身上半部的每块砖上雕有如来佛像,故名。万佛塔挺立金华城东,是老金华城的地标性建筑。抗战期间,国民政府担心高塔成为日寇轰炸的目标,遂拆除之。1942年,金华沦陷后,日本侵略者接着拆除,千年佛塔,仅以基存。而塔基地宫的发掘,事在1957年,地宫出土的珍贵文物,共计183件组,今天依然收藏在国家博物馆、浙江省博物馆等地。日本鬼子参与拆塔事真,而挖宝事假。
胡大海是明朝的开国元勋,追随朱元璋,出生入死,战功累累。元至正十八年(1358)十二月,胡大海攻取浙东重镇金华,镇守四年,后来,不幸为叛将杀害。胡大海经营的金华根据地,网罗宋濂、刘伯温等众多浙东人才,是奠定明朝建国大业的基石之一。在金华本地,胡大海的故事,可谓家喻户晓,极具传奇色彩。胡大海死于非命不假,但说他力举城门而亡,则明显移植于清代通俗小说《说唐》雄阔海的悲情桥段。 也有朋友说,这个故事可能借鉴了孔子父亲叔梁纥的掌故。传说中,叔梁纥同样有过力举城门的壮举,孟献子说他是“《诗经》里的像老虎一样有力气的人”。不过,我依然相信它取材于“隋唐演义”中的好汉雄阔海的可能性为大,因为老钱和他的村民们,压根儿就没听说过孔子竟然有个大力士的老爸。 讲故事是容易的,而检验故事的可靠性,需要的知识背景和付出的劳动,可能要比讲述者多很多。我的朋友、浙江大学历史系的陈志坚老师主持的读书会,指导学生读唐五代笔记《北梦琐言》,各人分工,针对每条掌故,做好释读工作,主要从两方面展开:一是内容注解,包括人名、地名、物名、职官制度名的注解,二是寻找某种说法的史源和流变。古人撰写笔记,谈笑风生,而后人检验他的说法,则非得下苦工夫不可。 据我判断,老钱的历史题材故事,真真假假,而现实题材故事,通常更加可信。 我为此专程前往凤凰庵村考察。一排排高大宽敞的洋房,鳞次栉比,底楼的商铺做着各种各样的生意,门前熙来攘往,果然一切如老钱所述。 我相信老钱的说法,来考古队打工,不只为钱;我也相信他的抱怨,确实有人向我反映,“凤凰庵村”地名太土,他们正在努力争取改名为“凤凰新村”,你看吧,村庄里到处新马路、新房子、新气象,哪有什么旧庵堂,凤凰新村,这才名副其实嘛。 我相信老钱讲述任何故事,不存在故意欺骗我的动机。是的,无论现实题材,还是历史题材,他讲故事的态度,都是认真而诚恳的。 (感谢原文作者及发布媒体为此文付出的辛劳,如有版权或其他方面的问题,请与我们联系。本文仅供参考,不代表杭州文史网观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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