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祖籍在温州平阳（现苍南）金乡。

家父宋慕法是温州金乡人，只是他18岁外出读书后就再未归乡。上世纪八十年代，他曾想回归故里，却担心买再多的礼品也满足不了富有的温州人而就此作罢。其实，他想错了。

我也从未回过祖地。年过七旬，我也曾想到温州、金乡看看。但是我也担心，现在到金乡会举目无亲，被当作远道来客。其实，我也想错了。

一线转机出现在2018年10月10日。杭州的浙江美术馆举办丰子恺诞辰120周年漫画展。开幕式结束后，在晓风书屋门口，我偶遇一位参观者，略作交谈，得知他是温州衍园美术馆的馆长沈国林，说来也算是同乡。他还叫来在浙江美术馆工作的另外两位同乡陈纬和黃寿耀与我共谈。非常巧的是，我手机中最近刚刚保存了外公丰子恺于1941年为我父母成婚而手制的结婚证书，以及一张嘉宾签名册。不料他们看了签名册后吃惊地告诉我，除了证婚人苏步青是温州人外，里面还有多位温州老乡，而且几乎都是名人！陈纬当场带我进晓风书屋，很快从书柜上找出一本缪钺编写的书籍。沈馆长则立刻拍板，年内一定在温州举办一场丰子恺漫画展，将这两件珍贵的文物也同时展出。

　　这场婚礼是1941年在遵义举行的。战争期间，我的外公丰子恺只能在一张粉红色纸上设计手书了一份结婚证书。他执毛笔恭谨端正地手书小楷，还专替新人写了一张“敬请签名永志光宠”的嘉宾签到册页。结婚证书上写有介绍人、主婚人、证婚人。介绍人陈志超、郑梅英伉俪，也是温州金乡人。签到留名的嘉宾有七十四位。从名单来看，这次聚会堪称小城遵义的一次名流咸集、精英荟萃的文化盛宴。来宾多与浙大有关，是当时的名流、学者、教授和科学家，后来都成了全国科技和文史研究等方面的领军大家。

隔了近八十年的光阴，一纸婚书竟托起了尘封已久的故乡温情，在场的丰家后人也深感震动，于是回家后，大家纷纷继续寻找线索，不出几天，果然又发现来宾中的十几位非常有名的人物。

敏感的浙江媒体一反往常事后报道的方式，提前几周就将这则消息见诸报端，还用了一个吸引读者的题目——“寻找77年前那场喜宴上的嘉宾们”。

媒体的力度不可小觑。签名册中有一位电机专家、浙大代校长王国松，他的女儿王遵雯看到报道后，几经辗转，终于联系上我。她向我推荐了一个重要群体：“（浙大）西迁后代”，并让我加入这个微信群，发布寻找77年前的嘉宾的消息。幸得这群热心的西迁后代群策群力，各显神通，找出了一大批嘉宾的信息，堪称弥足珍贵，例如，物理学家胡刚复、“中国雷达之父”束星北、文史学者郦承铨、王焕镳、数学家苏步青、白正国，还有中国电机工程学界泰斗王国松、生物细胞学家马秀权、雁荡才子李瑜(李子瑾)、代表竺可桢校长前来的竺夫人陈汲，甚至还有中国第一批国际级裁判舒鸿，在此不一一赘述。

事情越做越大，浙大档案馆也开始关注这件事，决心利用他们在人事信息资源上的优势，力争将这批西迁精英的信息全部找到，让大家回忆起浙大西迁中这一曲民族团结、凝聚人心、奋勇抗日的历史。

2018年12月29日，“春风到我庐——纪念丰子恺诞辰120周年师友书画展”在温州衍园美术馆开幕，丰家后代多人，与郑振铎、朱自清、马孟容、王国松等名家后代及各地文化人士70余人相聚一堂，共享文化盛事。这个展览被丰子恺漫画展的策划人王一竹命名为“2018第六展”。与前面展览不同的是，所有展品都是衍园美术馆、温州博物馆以及其他私人提供的，而且每件都是过硬的真迹。温州有我们先祖这么多真迹，完全出乎丰家后人意料。

聚会上，我们带来了与这些名家相关的丰子恺漫画，各位名家后人手持漫画合影并细述陈年往事，例如郑振铎将丰子恺所画的“人散后，一勾新月天如水”发表到《文学周刊》，从此中国出现了“子恺漫画”；在春晖中学的校务会议上，丰子恺为朱自清写生，这幅画连朱小涛先生（朱自清嫡孙）也没有看到过，被小涛先生笑称为老一辈大师们“相互调侃，亲密无间”的写照。后代因前辈的交往而将温州行化作友谊的延续，真是一段可以载入地方志中的佳话。

　　第二天，我们还共同参观了马孟容、马公愚展览馆、郑振铎展览馆、朱自清旧居。值得一提的是，在每一个馆内，都可以看到其他几位的故事，你中有我，我中有他，水乳交融，不分彼此。在马孟容、马公愚展览馆，我们还交流了文革时期丰子恺与马公愚患难中相互帮助，最后又因此各自受难的悲壮旧事。大家感叹，幸亏这样的岁月已一去不返。

　　有此因缘在先，我怀揣乡情，于2019年1月1日踏上了金乡寻亲之路。完全出乎我的意料，我受到了超过想像的热情接待，镇领导几乎都到场，亲属们通过相互转告，从本地、从温州市、从上海来了十几位。大家与我一见如故，尽叙家常，不胜感叹。还带我到丰乐亭、卫前大街、卫城文化客厅等地参观。亲友众多，年龄相仿，辈分虽有别，但所喜亲热无间，心意相通。我还遇到了父母当年的婚姻介绍人陈志超夫妇的三位后人。深感如今的金乡早已蜕变，再不复当年父亲宋慕法所形容的“挑着扁担来做客”景象。

这时，我才明白，自己当初的想法：找不到相识？现在看来完全相反，处处有友情，个个是亲人！

　　这次寻根之旅，我还深切地感受到家乡深厚的文化底蕴和对文化建设的重视。

晚上应邀到溪头书院讲座“丰子恺的漫画人生”。开车过去，觉得书院远离城镇，很是偏僻，加上天冷，曾担心听众会不多。谁知担心完全多余，整个书院座无虚席，座中更有很多儿童，始终认真聆听，更不用说成人了。来者中不乏文化素养高深，技艺特长精湛的各方人士。大家投入倾听丰子恺的故事，对丰子恺的“人生就是三层楼”理论印象尤为深刻。与大家互动交流，深感金乡人博学、善思而又谦和有礼，不愧是自古“少贵族而多乡绅”之地。温州人用吃苦耐劳、开拓进取的精神滋养了这一方水土，一方水土又培育出温州人浓郁的文化气息。

　　美好的时光总是稍纵即逝，短短四天温州行很快临近尾声，我终与亲友们依依惜别，踏上了归程。途中，我想到，这一切似乎都缘于“偶然”。如果没有与沈国林相遇，如果结婚证与签名册未载入手机中，如果浙江媒体未及时报道，恐怕难以出现今天的结果。

再向深处想，这决不是“偶然”。正如外公丰子恺曾经说过，这一切都是“天造地设”，决非人力所能及。换言之，没有温州政府对文化建设的重视，没有沈国林等一批文化人士长期致力于传统文化的脉络延续，没有人杰地灵的温州及其各界精英，即使缘分送到眼前也终会错过。此时此地，我对外公这几句话的寓意更加深了理解。同时，我也更惊讶，77年前，外公竟然已经用一纸婚书，为我们描画设计了一个在温州的盛大聚会。水墨秀字，穿过近八十年的岁月，轻轻落在粉色的纸面上，托起了满满的“温”情！

文章原名《一纸婚书托起的“温”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