罢了，“尔曹身与名俱灭，不废江河万古流”，古老的街巷默默地消失了。幸好，我出生的故里“观巷”，西出麒麟街、东通中山北路，身子骨和牌子都在，还值得好好说一说。

· 民国初期观巷所在区域地图 

观巷，得名于后唐清泰年间（934-936）。清泰？老杭州熟的，新杭州人只要去过城站附近，一定也不会对这两个字陌生。一千多年前，观巷“学名”叫报恩坊。《咸淳临安志》说，宋朝时报恩坊已经俗呼观巷。所谓“观”，先是指五代吴越国钱氏所建的开元宫，到了北宋赵家人手里，改崇宁万寿观“专以追崇徽宗香火”。绍兴七年，更是改名报恩广孝（一作光孝）观。

· 观巷和麒麟街交叉口所在位置· 

我读高中时，同学虽也是杭州人，但出了一个街道辖区的距离，多数就不知道观巷的“观”字怎么写了。我耐心跟他们解释：这是一条夹在“贯桥”和孩儿巷当中的巷子。其实呢，贯桥也不能称为巷名，但马上有人说贯桥我知道，紧接着有人还会继续问得萝卜不生根：那么“观巷”和“官巷口”又是什么关系呢？按时下说法，“官巷口”的名气大，是“大咖”。观巷与之相比，算是个小资。但，观巷却也有它独特之处。君不见，杭州多条巷子，紫金观巷、佑圣观巷、旌德观巷都注明“番号”。就它牛，你问我“哪部分”的？我就是“观”巷！只此一家别无分店！

后世翻印的地图上，观巷这里标有“御厨”“小营”字样。据姜青青先生主持的宋版京城四图复原工程考证，御厨小营应该是合在一起的一处地名。南宋瑞石山附近，靠近大内有御厨营，皇帝老儿的御膳房是也。那么，观巷这里为什么也有御厨呢?笔者猜测，因为皇帝每年都要经御街去景灵宫祭拜。景灵宫在今天延安路以西，离观巷不远。在这里准备御膳，可以减少供应上不必要的路途周折。

· 中山北路往观巷入口 ·

高宗在临安稳住了阵脚，就要各种建设。建了太学后，又建小学：宗室子弟的教育也得抓紧。小学，约在观巷巷口对面（以观巷东口为巷首）。因此，这一带又被称为小学前。清朝地图上，巷口是有个财神庙的。直到民国时，小学前还是商铺林立，很热闹。2000年以后，巷口曾开过一家“玉玲珑”餐厅。这要放在宋朝，二楼雅座正临着御街（中山北路），用《水浒》的话说就是个标准的“齐楚阁儿”。

宋时，巷里还建有惠民西局。这是一个官办医疗救济机构，专门经营药品。起初是1089年杭州大旱，东坡老市长捐献私房钱，和官家合办的安乐坊。到后来，绍兴五年（1135年），有位户部侍郎提议，朝廷批准，杭州一共就有了五个这样的官办药局。清朝时，巷尾不远的小和弄里住过名医严文昶，住竹竿巷的文人梁同书还给他立过传。家母则记得巷首不远的二圣庙前29号的老中医叶熙春，老爷子和人办过广兴中医院，就是现在的市中医院。可惜年近九旬，在文革时却被批斗死了。

实打实在巷内行医的，民国时至少有两位，都是西医。我读小学的时候，观巷 73号附近有一个肝胆专科医生王福根，医术相当不错。常有外地人求医，从巷口我家就开始问起了。他去世前后，女儿王美君接班，把诊所搬到巷尾的镜瑞里。他弟弟王长根更牛逼，现在是著名肝胆肾结石专家，据说解决了肝胆病人需要忌口这一世界性难题，中央宋平、李铁映接见。跑到台湾开诊所，陈立夫接见题词。他的诊所起初开在了官巷口，门面还不大，现在已经叫长根堂了。

· 观巷中部 ·

德孝庙，在巷南侧，中间偏东现在武林派出所的位置。始建于元、明间。祭祀的是三国时东吴偏将军全琮(?-249年)。他爸全柔，是桂阳太守。有一次，令他拿大米到吴地卖以充军饷。他倒好，将米全部散发给了灾民。中原大乱，士人南奔。作为东道主钱塘人的全先生竭尽家资救济，闻名遐迩。大领导孙权赏识之，任为奋威校尉，屡建奇功。黄龙元年（222年），封钱塘侯，可说是杭州最早的地方行政首脑。最后做到了徐州牧、大司马。史载，孙权步夫人生二女，长女鲁班，字大虎，前配周瑜子循，后适全琮。

· 此地约为戴家西南界 ·

全琮德于乡孝于亲，后人就建了此庙祭祀他。清丁立中的《先考松生府君年谱》明白无误载明：咸丰四年甲寅，先祖修德孝庙，府君（指丁丙1832-1899）监工，献联云：

督旅万人领节九江守险三郡由卫将军进大司马，在昔丰功标竹帛。

济饥千斛庇寒百众施惠六亲以乡先生封钱塘侯，至今余泽荫枌榆。

后面还清楚写道：劫后庙幸不毁，丁丙还时时前去拜谒。当时，太平军两次陷杭州。第二次进城后骚扰不大，第一次德孝庙得以保全，也有赖于丁丙组织的锡箔工人护守下城。

民国12年的《西湖旅游指南》记录当时的观巷里，有一所“三育国民学校”。依照寺庙多改学校的惯例，这所学校多半就是建在德孝庙里。

据《杭州的井》介绍，德孝庙内有古井。民国23年（1934年）杭州大旱，附近仅有此井未干。

家母回忆，1949年后她看到的德孝庙，依旧有大殿供着菩萨。菩萨带刀，应该就是全琮。旁边的僧房，倒是已经住满了人家。僧房也许就是“三育国民学校”的原址？僧人是已经没有了。有一次，外公指着一个头发齐整的男人告诉她;呶，这就是原来的小和尚，还俗讨老婆生伢儿了。

观巷向北支巷，名法轮寺弄。明永乐十八年原址被潮水冲毁续迁于此，为杭城里八寺之一，香火旺盛。1952年和尚迁走，部分改民宅，部分改摊商小学，家母就在这里读的小学。1955年改中北三小，到1980年就轮到在下就读了。再以后，国都公寓建起，彻底被合并到了长寿桥小学。

· 法轮寺弄所在位置 ·

弄里又有培德里，墙门房子，用青砖，考究！其实却是民国才因建房而得里名。国都公寓建成后里名消失。同样遭遇的还有“全德里”和“慎安里”。“全德里”，旧名贯桥弄。1930年前后锡箔作坊主顾某买下前后产业，改称“全德里”，意为全得。“慎安里”，明朝时曾经历大火，俗称火烧场。清朝时有鸦片馆，所以又叫乌烟弄。1930年胡某吃进该地后改名。真是其兴也勃其废也忽。据《江干往事》，全德里和慎安里南宋时还是仁和县衙，现在这地方，大约是国都公寓中心绿地。几百年了，它又重新姓了“公”。

再往前推，清道光时法轮寺弄还住着夏同善（1831-1880），此公任兵部右侍郎，曾推动杨乃武小白菜案重审。此案，杨乃武姐姐曾求助于杭州巨商胡雪岩，不得要领。后来还是有赖浙江籍京官夏同善等人，上达天听。老佛爷一声令下才最终昭雪。难得的是，夏家后人仍保有家谱，且住在离观巷不远的凤麟社区。法轮寺弄另住有王春乔（1829-1908），绍兴人，迁杭，是夏的儿时玩伴。道光年间组织“杭州评话社”的首任社长，可说是杭州大书先生的老祖宗。评话社起初设在丰乐桥觉苑寺，后改在皮市巷永宁院唐侯庙。夏同善曾经想提携王春乔共同进步，王婉谢。夏同善很感慨，手书“要知冰雪好，踏遍江湖草木春”赠王。

观巷南侧中间偏西位置，原有戴宅，老辈人俗称戴街里，有名的大户人家。大户，非户大、有石狮子、假山天井这些就好算数。弄到最后，还是要讲内涵、比修养。戴家祖上大房名戴熙1801-1860，钱塘人，道光十二年进士。入翰林，授编修，宣宗评他“行端而文清”。干过广东学政，支持林则徐禁烟。也干过兵部右侍郎，后乞休，归掌崇文书院。喜欢集币，会篆刻。画尤其好，称为神品，故宫博物院、青岛博物馆都有藏品。晚年的书法被人当宝贝。

· 戴熙画作 ·

戴宅原为“庞家园”，屋基广大，连绵于大、小和弄之间。园内有“美人峰”假山，“秀拔异常”，有方塘数亩，皆种荷花。1858年，戴熙协助官军解衢州之围，“以功迁二品服”。庞家园遂为其所买。可惜，戴熙没住多久。太平军第一次攻陷杭州时，他就题绝命诗，赴水死节。他家兄弟戴煦精算学，上海的外国人曾跑来杭州求教，却也是杭铁头，听说哥哥自尽，亦跳井殉国。《山居杂忆》作者徐家祯先生提到，戴熙自尽处名“白云堆”，1949年后此池塘仍在。戴熙的孙女辈戴咏霓，嫁给胡雪岩的长孙胡萼卿，领导过胡家的复兴。

· 戴熙 ·

戴家人好，不势利。我外曾祖父是拉车的，戴家要用车，总是和气地招呼他：老胡子阿爹，去趟哪里哪里。家母还记得戴家送给我们家一把铜钱串成的宝剑。至今，我家还有量米竹罐儿一只，戴家后人56年搬走时留赠。戴家在文革时自然也吃了不少苦头。小辈里有个姚师母，因为先生的海外关系啥的，被罚在六月里穿皮袍，罪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