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年前坐火车,分快客与慢客。慢客出了杭州城站,轰轰隆隆南行,过望江门,就要减速。听到一阵阵“咕吱”作响的刹车声,第一站南星桥到了。这在快节奏的现在,简直不可设想。曾经有一出独角戏《阿毛坐火车》,说的就是早先的乡下人单纯狡黠,在这样的火车上多坐一刻都觉得是捡了一个大便宜。 确实,当 1905 年 10 月杭州最早的一段铁路——江墅线开张的时候,坐火车真的是一桩相当时髦的大事情。见过一张照片,驶动的列车是敞篷的,绅士与淑女,站立欢呼。那时候从闸口到拱宸桥,沿途有 3 个车站:南星桥、清泰门、艮山门。等后来清泰门站南移到了下马坡巷,称了城站。杭城东南一线的铁路,也就沿袭到了现在。 1912 年 12 月 11 日,第二次来杭的孙中山先生也坐过这段铁路的火车,从闸口到湖墅,也是借此观光,慢慢地享受。从那以后,南星桥火车站的名声,远远盖过其他 3 个车站。浙东、浙南、浙西一带的乡民,只知有一个南星桥车站,很少晓得城站。钱塘江上游或者南岸的乡民,来到省城,第一脚跨上的,就是浙江第一码头。从码头出来,最便捷的交通,就是南星桥站的火车。尤其是1932 年 12月以后,当浙赣线金华至萧山西兴的铁路段开通,南来北往的乘客,在钱塘江摆渡以后,要进杭城或北走沪、宁,都离不开南星桥火车站。 那时候南星桥站的员工不足 10 名,年逾九旬的张阿顺老人说:一到了蚕成稻熟的季节,车站就全是肩挑背扛外出寻找生计的乡民了。他们漏夜从上八府的四乡赶过来,成群地下第一码头义渡,涌向南星桥站房。尤其萧绍乡民,过了江坐头班火车赶到城内做小生意的、稻草换鸡窠的比比皆是。到了黄昏,又见他们扁担搭在肩上,两只筐吊在扁担后头,美滋滋地从火车上下来赶义渡回家。 逢年过节,携老带小,登山拜佛游西湖的乡民,在返回的途中,更是将车厢生生地变成了百杂货店:高义泰的洋布、边福茂的布鞋、孔凤春的雪花膏、万隆的火腿,摆满了走廊。商气大盛,这是火车开通的最大价值;由此产生的铁路工业,更值得一说。 以前的铁路工人,仅次于银行的职员。银行捧的是银饭碗,进了铁路捧的是铁饭碗。杭州的铁路所派生出的修理业的形成,始于1905 年,是应了浙商创立的浙江铁路有限公司的需要,修理机车的。当时的厂址在拱宸桥,称“拱宸桥机器厂”。到了1918年,才迁移到现在的闸口,始称“闸口总机厂”。“闸口总机厂”改称“闸口机务段”,是在抗战胜利时期。它在日伪沦陷期间有过一个古怪的称呼,先是“华中株式会社嘉兴机关区”,后改为“华中株式会社杭州机关区”。到 1967 年的 1 月,“闸口机务段”更名为“杭州机务段”。但是直到现在,老一辈的杭州人,还是称它为“闸口机务段”。 闸口机务段或者杭州机务段的庞大,仅从它其貌不扬的外表是无法判断的。作为一个城市曾经的主导工业,它的存在,确实有值得称道之处。仅从 2005 年 6 月的数据表明,杭州机务段在册职工是3184 名,管辖的区域是闸口、望江门、乔司、艮山门、金华、长兴等作业场所,配属内燃机车251 台。 我去杭州机务段的那天,正好是 5 月 1 号,一个劳动者的节日。我想到了两个断文识字的工人。一个姓沈,叫沈干城;另一个也姓沈,叫沈乐山。沈干城,1922 年的中共党员,当年闸口总机厂的钳工,和早期的中共领导人张国焘、罗章龙有过交往。大革命时,是中共浙江省的第一个党组织——杭州小组三人成员之一。三人党小组成立以后,借北伐军的东风,罢工、游行、集会、办工人夜校,闸口总机厂的工运由此风生水起。据史料记载,当年闸口铁路工人去夜校读书的热情,不亚于上世纪 80 年代的工人获取文凭。沈乐山,1922 年闸口总机厂门警,1927 年 1 月由沈干城介绍入党。都说时势造英雄,但英雄没有自身的素质,也成不了气候,这就是文化以及理性的判断力,而不是人云亦云。 1927 年 2 月,当沈干城、沈乐山与前期抵达六和塔的北伐军东路军先遣便衣取得联系后,一个由闸口总机厂的工人,以及附近电厂、火柴厂、码头的工人、居民为主组成的纠察队,对驻扎在玉皇山天龙寺的孙传芳守军发起突袭,一把火烧了军用仓库的全部物资。事后,又拆毁了机车零件,使得孙传芳部队“进”没有粮草,“退”没有运输,北伐军东路军借此一举进入杭州。 “4•12”事变中,沈干城、薛暮桥被“变脸”的北伐军抓进了监狱。同年 9 月,中央特派员王若飞主持浙江省党员会议,确认沈乐山为省委常委,负责工人运动。 1927 年 11 月 8 日,沈乐山在西大街(现武林路)狮虎桥被捕,次年 1 月 16 日在浙江陆军监狱被枪杀,时年 28 岁。1934 年 9 月 22 日,在监狱中被折磨了 7 年的沈干城,病死在苏州陆军监狱,时年 37 岁。 曾经的闸口总机厂,这一个杭州并不是最早的机械修理工场,在火车头的轰鸣声中,在蒸汽的云蒸雾罩之下,要说它就是浙江工人阶级喷薄而出的象征,是浙江工人运动的发祥之地,一点不为过。说完修机车的人,再说机车。据说,闸口老站台就有一台报废的KD7 老机车,编号587,是现存最老的蒸汽机车。这是一个初夏的下午,闸口老站台,这也是我在 40 年前去黑龙江支边的登车处。当时的政府,选择在此地让 10 万知青去了黑龙江,也是看中它的开阔和僻静。在开阔的站台上,停满了众多的破旧机车。四五个时髦女子,在旧蒸汽机车头前拍照留念,有一点艺术的崇尚。KD7,原产于美国费城鲍尔温机厂。按照原计划,这一个批号的机车是用于反法西斯战争的,小巧、动力足。没料到,机车造好,二战结束。1947 年,联合国把 160 台 KD7 机车无偿援助给了中国。这在抗战结束的当年,确实是雪中送炭。 KD7 机车在中国跑了 50 多年,被尊称为“老龙头”。当蒸汽机车逐步被内燃机车淘汰而退役后,大多被切割成废钢,进了熔炉。据说,国内最后还存 4 台:一台在北京,为中国铁道博物馆收藏;一台在山西大同。杭州保存了两台:一台 KD7—641 经过机务段的修复,在 2004 年的 7 月 9 日被送进上海铁路博物馆;另一台 KD7—587,据说就在闸口老站台。说到 KD7,有一个人不能不说,他就是陈有生。这就要说到1949 年以后,一个工人阶级扬眉吐气的时代。那是 1952 年的 6 月,沈阳铁路局苏家屯机务段向全国倡议,开展“满、超、五”大运动。“满”,是每一个车厢要满载;“超”,是每一台机车要超出规定牵引力;“五”,是安全运行 500 公里。 当初 KD7 机车的设计,针对战争:个头小,操作灵便,载重量不大。要想“超”载,还真有一点困难。杭州机务段的工人们对它进行“技术革新”,从 1650 吨的核定牵引力,冲刺到了4450 吨。而现在的新型国产内燃机,核定牵引力才 3300 吨,试想,这是一个“跃进”的概念。用现在的眼光来看,这似乎违反科学。但那是一个“没有做不到,只有想不到”的年代。有一天,一列飞速行驶的军用列车 KD7 机车正在向 4000 吨纪录突破的时候,机车炉撑断了。当时,这辆开往上海的列车在杭州只停留 18 分钟,那是一个极容易产生“严重政治影响”的年代。 当时杭州机务段被称作闸口机务段,陈有生只是锅炉组一个默默无闻的工人,他领下了抢修任务,当然,这也是在豪言壮语呼喊以后。人们铲几锹湿煤,压住了火红的炉膛,用浸湿的麻袋铺在湿煤上,再用湿毛巾包住陈有生的嘴巴鼻子,给他披了一只湿淋淋的麻袋,他快速钻进了高温炉膛。十几分钟后,陈有生出来了,满脸通红,筋疲力尽,体力透支,瘫倒在了地上,但炉撑却被他巧妙地修好了。那是一个对工人绝对重视的年代,更重视的,还有被视作“特等重大政治”的军用列车的准时行驶。 尤其在发生了重大险情后依然能保证按时驶出站台,这在当时真是杭州机务段无上的光荣,天大的功绩!据当年开这台机车的司机凌月星老人回忆:当时,段里的领导,都守候在了现场向陈有生祝贺。杭州铁路分局的领导,带了员工,敲锣打鼓地等候在城站迎接陈有生。陈有生已经成了浙江铁路的光荣代称,当然,他的荣誉不仅仅是这一件。抢修炉撑的 1952 年,他出席了浙江省总工会第一次代表大会,当选为第一届候补委员;1953 年,被委任为浙江省人民委员会委员;1954 年,当选为浙江省第一届人民代表大会代表;1955 年,当选为浙江省总工会副主席;后来,调任杭州锅炉厂厂长兼总工程师。成了浙江工人“以工出仕”的代表人物。 城南的另一个铁路产业是南星桥车站。100 年前,老杭州人像现代人惊喜宇宙飞船一样,惊喜于第一根钢轨铺设在钱塘江边的凤凰山下。 从此,一个名叫南星桥的火车站,悄然诞生在杭州城南,无论岁月如何变迁,那一声声昂奋的汽笛声,触动着这个城市的每一个细胞。南星桥站的历史,凝重而壮美,它曾是中国铁路向国外列强昂起的头颅。1905 年,浙江人民在与帝国主义争夺路权的斗争中,成立了浙江铁路有限公司,民众纷纷投资入股,于1906 年 11月 14 日动工,1907 年8 月竣工,修筑起了全长 16 公里的江墅铁路,依靠自己的力量结束了杭州没有铁路的历史。 江墅铁路沿途设闸口、南星、清泰、艮山和拱宸 5 个站。到抗战前夕,江墅铁路年载客量达 60 万人次。1944 年,日军将江墅铁路的北段即艮山门至拱宸桥段全部拆除,余下的路段并入了浙赣铁路,江墅铁路不复存在。江墅铁路被拆除后,闸口、南星两个火车站依然存在。尤其是南星桥火车站后来成了火车交通的枢纽场站,战略地位十分重要。它曾在黑暗的年代发出革命的呐喊。在“白色恐怖”年代,中国铁路革命的先驱赵刚烈士曾在南星桥站行包房工作,并与沈干城一起进行革命斗争。 1937 年抗战爆发,“淞沪会战”失利,后撤的数十万军民、工厂、物资、设备以及机车、车辆经南星桥转运至大西南,为持久抗战屯集了战略储备。它曾是国民经济发展初期的生力军。 新中国时期,这里诞生了浙江第一条双线铁路。南星桥人凭着建设新中国的高昂热情,自力更生,艰苦奋斗,为提高运输效率,成立技术攻关小组,发明了多项新技术。抗美援朝的铁道志愿部队里,有南星桥人;派往非洲的铁路建设大军里,有南星桥人;3 位全国劳模,30 位省、部级劳模,20 个省、部级先进集体……更是南星桥人的骄傲。 第一代由工人培养出的铁路工程师石师傅说:1958 年,大跃进,物流货运完全超出了南星桥列车编组站的设计水平。全国都在“史无前例”地“放卫星”,但铁路的“放卫星”,还真的说不来假话。怎么办? 有人提出:“要想效率高,快把驼峰造。”“驼峰”是什么?就是在平地上修筑一个像骆驼驼峰状的小山包,有适当的坡度,铺上铁轨,利用坡度和车辆重力产生的“位能”,并辅以机车推力,来解体列车的一种调度设备,以提高列车的转换能力。 于是,一座高 1.78 米,长 100 米,坡长 30 米的简易驼峰,在当年的 10 月 27 日建成,首次投入使用,便告成功。此后,新的列车编组方式在南星桥站正式启用,大大减轻了货运分体的劳动强度,提高了工作效率。 当 1970 年 4 月,我去黑龙江下乡以后,可以说,南星桥火车站的货物托运,已成了当年 10 万支边青年与父母心系一线的最好方式。10 公斤才 1 块 5 毛钱的食用品寄运的廉价费用,一张运单,铁路都将准确无误地在半个月内送达东北的每一个铁路联运点。南星桥货运站,第一次走出生产资料的局限,走向触手可及的百姓生活。 南星桥车站曾有过 52 股调度道轨,14 座货物仓库,16 个站台,货场面积达 14.32 万平方米。随着钱江二桥、四桥的建设,随着铁路客运、货运中心向城东的转移,一个更大的铁路产业又将诞生。 改革开放以后,这里成为铁道部实行内部企业化经营试点的车站,随着具有鲜明时代特色的“货运—储运中心”挂牌成立,这里成了浙江铁路第—个“吃螃蟹”的车站…… (曹晓波系杭州地方史专栏作家,仲向平系浙江工商大学旅游科学研究所研究员) 文章原名《城南的火车和铁路产业》 文章来源《新中国杭州工业发展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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