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淳临安志•西湖图》：“花香竹色”。今曲院风荷一带，南宋曾为官府掌管酿酒的机构所在地。而贾似道的死党廖莹中的别墅“药洲园”也在此地。

天色向晚，廖莹中（字群玉,号药洲，福建邵武人）离开自己的“药洲园”别墅，走过曲院前的那片风荷飘香的水塘，独自一人向葛岭方向走去——他要去葛岭平章府赴宴。

廖莹中

七月流火季节本是西湖夜游盛行的时节。夜西湖是临安人避暑纳凉的一个去处，而泛舟到湖西曲院风荷附近，这里的荷香、酒香加上船上歌女的脂粉香，足可以让“土豪”们乐不思蜀，夜不归宿。然而，到德祐元年（1275）七月时，临安人已经再也提不起夜游西湖的兴致，西湖变得漆黑一片，竟然不见一人一船，整个京城则笼罩着一片惶惶不可终日的气氛。这年二月，蒙古人沿江而下，势如破竹，太师贾似道的十三万大军在鲁港（今安徽芜湖）不战而溃， 元军锋芒直逼临安。迫于天下舆论，逃回京城的贾似道被罢职，居家待罪。但众怒未平，请诛奸相以谢天下的上书源源不断。七月的一天，待在葛岭平章府的贾似道终于收到了朝廷将他流放南方的诏令。

廖莹中走进平章府，走进了贾似道摆宴的“红梅阁”。一桌子酒菜早已摆满，贾似道一人坐着，四下则站满了贾似道的侍妾。廖莹中颇觉奇怪：“其他人呢？”贾似道一挥手：“别提啦！这些人以前鞍前马后不离半步，现在呢？走得早没影儿了！还有，潘文卿、季可、陈坚、徐卿倒戈，翁应龙被杀，王庭自杀！”廖莹中一凛，禁不住一阵惊悸。

廖莹中世綵堂刻本《河东先生集》序

这时，外边忽有人一声唱喏：“天使到！”贾、廖两人都吃了一惊，想这时候还有什么天使会造访？两人赶忙迎上去，却是贾似道流放南方的监押使臣会稽县尉郑虎臣。郑虎臣走进“红梅阁”，在原来贾似道的主位上大剌剌地坐下，却又眉头深皱，毫不掩饰对眼前这一桌子酒菜的厌恶。贾似道见他直盯着自己一声不吭，心里直发毛，小心翼翼地问：“天使光临，不知有何见教？”郑虎臣冷冷地道：“我一个小小的县尉，能对太师有什么指教？我不过顺道来打个招呼，明天早饭后，咱们启程。”廖莹中向郑虎臣说：“天使大人，明天启程后能否先在浙江亭（今三廊庙附近）停一宿，然后再往白塔停一宿，可能的话大后天在六和塔最好也停上一宿。您别多心，这其实是太师心念太皇太后（即谢太后）、皇上……”郑虎臣脸一横，喝道：“你是什么东西？谁让你在这里驴叫？你们不就想拖延时辰，好让朝廷收回成命，让你们这些猪狗不如的东西卷土重来东山再起吧！有我郑虎臣在，你们死了这条心！”他呼地站起身，一脚踢翻挡在跟前的一把太师椅，要往外走。那把被郑虎臣踹飞的椅子险险砸中边上一名侍妾，吓得她一声惊呼。郑虎臣向她瞧了一眼，然后又环顾四下站着的众侍妾，向贾似道喝道：“都给我听好了！明天就你贾似道一人跟我走，其他闲杂人等不许跟从！谁要敢跟着走，我一脚将他踹进江里喂王八！”一扭头，噔噔噔走了。

留下贾似道、廖莹中和众侍妾一个个张大着嘴巴，大气都不敢喘。良久，贾似道像是被抽了脊梁似地一屁股跌坐在椅子里，满眼的失魂落魄。廖莹中拿过一把酒壶，给贾似道和自己的杯里都斟满了，然后将酒杯端给贾似道，说：“太师，你我主客一场，终有离散之时，且喝了这杯酒，莹中今晚给太师饯行！”一杯酒干尽，两人相看早已是泪流满面，涕泣不已。一杯酒，两行泪，数杯之后早把一旁的侍妾都引哭了，大家从痛惜哭到凄惨，又哭到凄凉，哭个没完。还是廖莹中，强作欢颜说：“太师一生经风见雨，什么世面没见过？想当年鄂州一战，忽必烈十万大军还不是自讨没趣，解围而去？太师此去南方，也是避灾躲难，一路必有神佑！”他示意一名侍妾为贾似道唱上一曲，缓和气氛。

侍妾唱得香艳，廖莹中却很不是滋味。曲终席散，廖莹中三拜贾似道，泪眼汪汪告退。走过贾似道书房，那橱柜上整齐叠放的图书，他多眼熟啊：《春秋经传集解》《论语何晏集解》《孟子赵岐注》《三礼节》《左传节》等等，哪一本不是他精编精校的心血之作？《淳化阁帖》《绛帖》《四家遗墨小帖》（陈简斋、姜白石、任斯庵、卢柳南）等等，哪一部不是他世綵堂的旷世杰作？《昌黎先生集》《河东先生集》等等，哪一集不是他呕心沥血镌刻的无上神品？他甚至能指出哪些书是用自己独创的抚州萆抄清江纸和泥金麝香油烟墨印制的。走出平章府，他向来路西邻望去，那漆黑 一片处就是自己当年的“香月邻”别墅，献给贾似道后，平章府规模由此陡然扩充了许多，豪阔一时。而他廖莹中也得以置换了与曲院相邻的一处别墅，取名“药洲园”。药洲园里有花香竹色、红紫庄、芳菲径、世禄堂、在勤堂、惧斋、习说斋、光禄斋、观相庄、心太平、爱君子等等亭台楼阁，那几副楹联“喜有宽闲为小隐，粗将止足报明时”“直将云影天光里，便作柳边花下看”“桃花流水之曲，绿阴芳草之间”，足以状写自己能与贾似道分享西湖花前月下的那种别样心境了。回望东邻，那是贾府的“养乐园”，平章府中这许多精雕细刻的绝世之作，都是他廖莹中世綵堂刻本《昌黎先生集》卷一督率良工在那里镌刻的。如今，树倒猢狲散，这十多年来的全部心血都将付诸东流水，他感到无比的心痛和绝望。

廖莹中世綵堂刻本《昌黎先生集》卷一

回家路上，落寞的廖莹中越走越绝望。当年自己跟从贾似道在鄂州之战“大捷”后，放弃仕途，甘为幕客，投其所好，耽于刻书，甚至还替贾似道代理朝政，大小政事一决于己手，深得太师宠信。那时，自己一首为贾似道祝寿的《木兰花慢》：“请诸君着眼，来看我、《福华编》。记江上秋风，鲸漦涨雪，雁徼迷烟。一时几多人物，只我公、只手护山川。争睹阶符瑞象，又扶红日中天……”那是何等的豪迈奔放，倾倒了多少诗人骚客！而今晚的平章府，看上去简直就是一场笑话，那曾经的辉煌已然是一出闹剧！

五鼓时分，身心俱疲的他回到了自己的药洲园。然而，他那爱姬迎上来说的一件事，却像迎头一记闷棍，使他颓然倒地：天黑时，宫里太皇太后身边的那个内侍（曾因犯事受惩，却是廖莹中为其开脱了）递来话说，太皇太后已经准了中书省的拟旨，罢去廖莹中的一干公职，押解韶州（今广东韶关）羁管，明天 就会正式下旨。

倒在地上的廖莹中浑身一片汗湿，脑子里反反复复回响着贾似道刚才的声音：“翁应龙被杀，王庭自杀！翁应龙被杀，王庭自杀……”

廖莹中让爱姬将他扶进“花香竹色”。这座水榭向东临靠湖面，这片风花雪月是他此生的最爱，是以水榭中书卷、笔墨、古玩、床榻一应俱全。他在床榻上躺下，要爱姬煎一盏热茶。茶来了，廖莹中挥手示意爱姬走开。见没有旁人了，他才挣下床来，从一只书箱里翻出一包东西，打开后直愣愣看了半天，然后好像下了决心，猛地从中抓出一大把半透明似梅花瓣的片状物，就着茶水分几口吞下了。

等到那爱姬听到廖莹中的哼哼声赶过来时，躺在床上的他正捂着肚子发抖。问他咋的了，他却要讨酒喝。爱姬取来一只金杯斟满了酒，他一把推开，说是要烫过的酒。这大热天喝热酒，爱姬也是醉了，但拗不过他的固执，只好给他烫了端来。廖莹中又要她走开，然后从书箱里又翻出那包片状物，抓起一大把和酒吞下，一连吞了数把。那爱姬不放心，折回屋子，见廖莹中大把吞咽着什么东东，急忙上去抢，只见他喉咙里咕噜一声，已然吞了下去。她定睛一看，惊叫了一声——那散落在廖莹中衣袂间的梅花瓣片状物， 竟然是冰片（一种有毒药物）！

一切都晚了，一切都快结束了！热酒催毒性，廖莹中很快不行了，那爱姬抱着他泣不成声。廖莹中弥留之际对她说：“你也不用哭我，我跟从太师必有流放南方的一天。去了南方，我命恐怕难以幸免，而这把老骨头还能再从容赴死吗？现在我这个死法也算是‘善死’了。我平生从未辜负过主人，天地可鉴……”他还想交待后事，却“九窍流血”而死。

第二天，果然有流放廖莹中去韶州的诏令下达，但他已经死了。

第二天，贾似道孤身一人被郑虎臣押解去了南方。后来走到福建漳州木棉庵时，贾似道在一个茅厕里被郑虎臣锤杀，遗臭万年。相比之下，廖莹中作为他的死党还算是“好死”了。

第二年正月，临安城陷落，一个三百多年的王朝终于“谢幕”。

文章原名《花香竹色中的“死党”死别离》，内容稍有删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