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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必美化赵宋王朝 ——宋代顶峰论献疑(一)
来源: 汉学研究微信公众号  作者:张邦炜  日期:2020-03-10

一、“往前多走了一步”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赵宋王朝真可谓时来运转:30年前,备受贬损:“守内虚外,积贫积弱”;30年后,博得赞美:“空前绝后,登峰造极。”宋朝顶峰论,据说出自史界泰斗。的确,陈寅恪曾说:“华夏民族之文化,历数千年之演进,造极于赵宋之世。”邓广铭讲过:“宋代的文化,在中国封建社会历史时期之内,截至明清之际的西学东渐的时期为止,可以说,已经达到了登峰造极的高度。”值得注意的是,邓氏强调“历史不能割断”,既重视隋唐两代的“传承”,又在时间上严格予以限制,“截至明清之际”。至于陈氏的论断,只怕应当正确理会,不能无限引申。正如那句名言所说:“真理往前多走一步就是谬误。”
        宋朝顶峰论的代表作,当推萧建生先生所著《中国文明的反思》一书。此书号称“当代中国的《盛世危言》”,某些媒体在高度评价之余,也曾指出:“作者对每个时代史料的把握真切与否,有待历史学家去评说。其中有些分析和解释,似乎有些牵强。”。萧先生断言“中国文明的顶峰不是唐朝而是宋朝”,“宋朝达到中国文明的顶峰”,并情不自禁地将宋代艳称为“大宋朝”。此书涉及面广,笔者所知有限,难以全面评论。仅就宋朝而言,其论述不乏合理的内核,但渲染过分之处似乎较多。诸如:“宋朝是一个言论自由、思想开放的时代”, “是一个充满人性化的社会,是一个适合人类居住的社会”,“残酷的礼教在宋朝是不存在的”;宋代是“一个自由开放和积极健康的多元化社会”,“开放程度是我国历史上任何一个朝代都不可比拟的”;“在这个社会中,没有愚民政策,没有文字狱,没有特务横行,人民无忧无虑,具有安全感,所以充满了宁静、祥和、自然而又健康的气氛”,“出现了欣欣向荣的景象,使人民过上了300年自由、富裕、文明而有尊严的生活”。在作者笔下,宋代是“知识分子、官员士大夫以及广大民众的黄金时代” ,“不仅宋朝人的生活水平远远高于历史上的任何一个朝代,而且文化和医疗普及率也远远高于中国历史上的任何一个朝代”;“知识分子的地位空前提高,确实活得很有尊严,思想独立自由,人格高贵”;“农民比以往的朝代生活得开心和幸福,在中国的历史上,像宋朝的农民那样自由、快乐地生活的朝代是绝无仅有的”,“生活在大宋王朝的人民真正是幸运的、幸福的”。甚至认为:“宋朝对妇女是一个非常尊重的社会,宋朝的妇女活得非常独立而有尊严”;“做宋朝的女人是相当幸福的”。作者将“大宋文明的成功”归功于宋朝统治者及其推行的政策。他说:“为了达到和平发展的目的,宋朝的统治者都把主要精力放在发展国内经济、文化、教育之上,关注民生。”宋朝“实行和平发展和自由开放的政策,保护人权,具备了现代文明的许多特征”;“宋朝非常尊重人的自由,对人的活动不加干涉”;“官府对人民不是采取控制、压迫和剥削的政策,相反,官府对人民采取了尊重、保护、帮助和开放的政策”;“切实保障人民的言论自由、思想自由的权力,实行包容和鼓励各种思想自由发表的政策,所以在宋朝,没有思想的禁区”;“官方鼓励的言论自由,直接导致了整个社会思想的空前开放。这在中国历史上是罕见的”;“实行了300年自由、开放的政策,创造了一个自由、开放的社会,从而大大激发了中国人的创造精神和进取精神,使中国人敢想敢说,敢于打破旧的思维方式和传统。”赞扬宋朝官员“具有独立的人格而不趋炎附势,不巴结权贵”,“是中国历史上最高傲、最有骨气的一群知识分子”,“贪污受贿、官官相护、吹牛拍马、阿谀奉承、见风使舵等等官场游戏规则,在宋代是没有市场的。”作者高度评价宋朝的政治制度:“国家政权完全向人民开放”;“出现了党派互相监督、互相制约的政治格局” ,“君相互制的政治体制,比较有效地防止了君主专制现象的发生”;“改变了中国社会一言堂的专制传统,有力地防止了腐败的发生”。在作者看来,宋朝 “中央集权加仁政的政治模式”,“是留给现在中国人的宝贵遗产”。作者还引用英国历史学家汤因比所说:“宋朝是最适宜人类生活的朝代,如果让我选择,我愿意生活在中国的宋朝”,以表达对宋朝的“敬意”。诸如此类不一而足,其中不少结论性判断颇具颠覆性。
        需要说明的是,笔者对于宋代并无固执的偏见,相反倒是较为顽固的宋朝“积贫积弱”论的反对者。“人云宋史本痛史,我谓宋史亦壮篇。”30年前,当宋朝“积贫积弱”论盛行于世时,笔者认为:“这种看法不免失之偏颇。平心而论,北宋弱而不贫。”后来又在《瞻前顾后看宋代》一文写道:“宋代纵比前代,超越前代,是中国古代历史上继汉朝、唐朝之后又一座新高峰。”不用顶峰而用“高峰”,以免引起误解。通史贵在一个“通”字,历朝历代均各有其独特的历史地位和认识价值。为了避免陷入“扬宋抑唐”的泥潭,强调:宋代“足以同汉朝、唐朝前后相辉映,相互争妍丽。扬唐抑宋,或扬宋抑唐,均大可不必。” “一种倾向掩盖另一倾向。”当时笔者就担心学界是否会在摆脱低估宋代的偏见之后,又走向高估宋代的极端。然而如今高估宋代似乎已经成为难以扭转的主要倾向。浏览网络,“宋朝是最好的朝代”、“完美无缺的朝代”,“是幸福指数最高的时代”、“没有文字狱的时代”,过甚之词不胜其举。当年王国维之次子王仲闻以“宋朝人”自诩,可谓寥若晨星;如今“希望回到宋朝,生活在宋朝”者,不计其数。既有“梦里回到宋朝”的文章刊布,又有《梦回宋朝》的著作印行。《回到宋朝当书生》、《回到宋朝当将军》、《回到宋朝当公主》、《回到宋朝当皇帝》、《回到宋朝当王爷》、《回到宋朝中状元》一类的网络小说,俯拾即是。甚至认为回到宋朝做“剩男”、当寡妇也很幸福。唐朝宋朝,各有所喜,“希望回到宋朝”是各自的权利,他人不得干预。只是愚意以为,上述种种说法大抵出自对有宋一代历史的误读。人们难免会问:一家一姓坐天下的赵宋王朝果真那么完美吗?
        提笔写此文,内心很犹豫。总算动笔了,主要出于两种考虑:第一,时下宋朝炒得太热,说得太玄乎,只怕应当泼点冷水降降温。物极必反,否则不要30年,宋朝“积贫积弱”论恐怕又将再度盛行于世。第二,某些片面的说法与笔者仿佛不无干系,如《宋代“剩男”的幸福生活:富绅争相“榜下捉婿”》、《宋朝之寡妇好嫁》一类的提法,有可能是笔者《宋代的“榜下择婿”之风》、《宋代妇女再嫁问题探讨》等文的引申,笔者似乎有必要出面加以说明和澄清。对于《中国文明的反思》一书作者勇于探索、勤于钻研的精神,笔者由衷地敬佩。对书中某些较为具体的枝节问题提出学术性质疑,恰恰是尊重作者说话的权利,并且不敢自以为是,希望得到批评指教。

二、没有“量”,怎么“计”?

足以为宋代顶峰论张目的数据莫过于:“北宋时期的国民生产总值,占了当时世界的80%,是明朝的10倍之多”;北宋有“2280美元的人均GDP”。可是,这些数据均查无实据。英国经济史家安格斯•麦迪森在《中国经济的长期表现》一书中,将宋代的人均GDP估算为450-600美元。我国已故知名经济史家吴承明、彭泽益对此均不表认同。吴氏说:“在18 世纪以前,无论中国或欧洲的GDP 都无法精确计算,麦氏自己也说这只是guestimate (美俚语,瞎猜)。”“他高估宋代的经济成就,低估明代的经济发展。”彭氏“对麦迪森进行了不点名的批评”,认为:“因为对中国经济史上的数量资料就很难搞清楚,没有‘量’,怎么来‘计’呢?”
        没有“量”,怎么“计”?前辈经济史家说得很中肯。在古代历史研究中,以例证为依据对研究对象作定性分析,其局限性之大显而易见。以数量为依据的定量分析使研究对象由模糊变清晰,由抽象变具体,其优越性不言而喻。然而史籍提供的数据本身就不甚可靠,研究者在换算、推算、估算的过程中又容易出错。笔者在采用数据时,就闹过笑话。为证明北宋“弱而不贫”,宣称:“北宋疆土虽然狭小于唐代,但耕地面积比唐代至少增加600万顷左右。”《宋史•食货志》载,北宋治平年间的天下垦田为“四百四十万余顷”,同时又说 “赋税所不加者十居其七”。于是,笔者便相信加上隐漏的垦田,治平年间的耕地总面积为1460多万顷。按一宋亩等于0.9市亩换算,治平年间的耕地总面积为13.14亿亩有余。须知,北宋并非大一统王朝,其管辖区的面积不足300万平方公里,不到当代我国国土面积的三分之一。眼下我国的耕地总面积不过略多于18亿亩,宋代竟高达13.14亿亩,这一推算显然有悖常理。葛金芳先生认为:北宋最高耕地总面积“可能接近800万顷”,南宋时期“当在600万顷上下浮动”。相比之下,这个估算要合理些。“有实事求是之意,无哗众取宠之心”是句老话,然而古人的言论并非一概可信。至道元年(995)九月,参知政事张洎称:当今“比汉、唐京邑民庶,十倍其人矣。”这分明是句模糊乃至夸张的片言只语,竟被解释为:“宋朝的京城人均财富是汉、唐的十倍”,并进而引申为:“宋朝人均财富是汉、唐的十倍”,“两宋财富也许已经超过了秦、汉、晋、隋、唐、元、明、清这八朝的总和”。这只怕也是个笑话。依据宋代史籍关于财赋收入的记载来估算宋代的财富,很难得出正确的结论。宋人的统计采用不同名数相加的办法,往往以贯石两匹或贯石两斤等为单位。这种统计方法本身就很不科学。
       《中国文明的反思》一书不时以数据说明问题,所用数据均有来源,只是个别数据仍有斟酌的余地。如作者说:“宋朝时平均每个农民每年生产粮食为4158斤,而在两浙、江东、成都平原和福建沿海等发达地区,每个农民平均每年生产粮食为6930斤。”“再拿当代农业生产率来比较,1980年我国粮食总产为6363亿斤,每个劳力平均生产粮食为3421斤,依然远远低于宋朝的农业生产率。可见宋代农业之发达。”然而这组数据出自推算,且有疑点。估算者在宣称“这的确是个令人惊异的成就”之后,又缺乏自信地说:“估测不会离谱太远。”这类有些“离谱”的数据,最好不予引用。又如作者说:“宋朝的城市化水平已经很高。”究竟高到什么程度?台湾经济史家赵冈有个估算:“南宋时的城市人口已上升到总人口的五分之一,而到了1820年,又降到了总人口的7%。”麦迪森对此已提出异议,认为其证据“非常单薄”,依据“缺乏严肃可信性”。再如作者说:北宋“全国各主要城市的居民也基本用煤作燃料。当时西方都是用木头劈柴生火做饭取暖。中国一直到20世纪70年代各大城市都没有达到城市全部用煤的水平。”其主要依据无非是宋人庄绰《鸡肋编》里的一条记载:“昔汴都数百万家,尽仰石炭,无一家然薪者。”50多年前,日本知名史家宫崎市定正是根据这条记载和其它史料,证明宋代“煤之普遍使用”。我国已故史家严耕望指出:“这项概括性的结论,诚然很动听,显得光辉有魄力;一般学人也多风从其说,以为定论。但仔细看来,不无问题。”严氏列举出若干反证,证明庄绰的记述“过分夸张”,“其实北宋汴京的燃料恐怕仍以薪柴为主,至少薪柴与石炭参半。”并告诫后学:“不要忽视反面证据。”庄绰这条记载又称:“今驻跸吴越,山林之广,不足以供樵苏。虽佳花美竹,坟墓之松楸,岁月之间,尽成赤地。”“思石炭之利而不可得。”此言或许同样“过分夸张”,但南宋临安的煤炭供应情况较北宋汴京差别较大,应当是事实。关于北宋开封一地的煤炭使用状况,严氏的总体估计似乎偏低,王曾瑜先生作了相当详尽的动态考察。其结论是:“自北宋开国至宋英宗时的百馀年间,开封的燃料大体上使用柴和木炭。然而自宋神宗以后的近六十年间,开封燃料构成确实有很大变化,石炭的使用渐趋突出,最后占据开封燃料的主体,甚至可以供应外地。”王氏同时又指出:“南方煤炭资源不足”,“在宋人记载中已反映得相当清楚。”在宋代的四川等南方广大地区,包括其主要城市在内,居民只怕远远未做到“基本用煤作燃料”。

三、“民间苦赋重”,“王税何由备?”

在不少人的印象中,宋代是广大民众的苦难时代。清人赵翼的论断常常被引用:“恩逮于百官者,惟恐其不足;财取于万民者,不留其有余。此宋制之不可为法者也。”“民之生于是时者,不知何以为生也。”赵氏之说未必很准确。《中国文明的反思》一书则认定:宋朝是“广大民众的黄金时代”,“在中国的历史上,像宋朝的农民那样自由、快乐地生活的朝代是绝无仅有的”。其主要依据是唐诗和宋诗:“只要看看唐朝和宋朝诗人描写农民的诗歌就知道了”,唐诗“描写的却是农民的苦难史。而宋朝的诗歌里,记录的却是农民的欢歌笑语声”。
        不必查阅卷帙浩繁的《全宋诗》,仅在钱钟书《宋诗选注》中就有宋代农民欢乐说的大量反证。北宋王安石《河北民》曰:“今年大旱千里赤,州县仍催给河役。老小相依来就南,南人丰年自无食。悲愁天地白日昏,路傍过者无颜色。汝生不及贞观中,斗粟数钱无兵戎!”刘攽《江南田家》云:“官家不爱农,农贫弥自忙。尽力泥水间,肤甲皆疥疮。未知秋成期,尚足输太仓。不如逐商贾,游闲事车航。”南宋徐照《促促词》曰:“东家欢欲歌,西家悲欲哭。丈夫力耕长忍饥,老妇勤织长无衣。”戴复古《庚子荐饥》云:“饿走抛家舍,纵横死路歧。有天不雨粟,无地可埋尸。劫数惨如此,吾曹忍见之。官司行赈恤,不过是文移!” 至于梅尧臣的《汝坟贫女》、苏舜钦的《城南感怀呈永叔》、张舜民的《打麦》以及范成大的前后《催租行》,更是描述宋代农民苦难生活的名篇。足见,宋朝人并没有感受到生活在大宋王朝的幸运和幸福,而是一再叹息:“开工作民良久艰,谁知不如牛马福!”“人贱不如泥,三叹而已矣。”笔者无意因此认为宋代农民的生活比唐代更苦,应当承认随着社会生产力的提高,宋代农民的生活在总体上有所改善,但程度毕竟有限,不宜渲染过分。北宋张咏《愍农》诗曰:“春秋生成一百倍,天下三分二分贫。”诗句难免夸张,但宋代农民并没有充分分享社会经济发展的成果应当是事实。
        南宋利登《野农谣》云:“今年二月春,重见劝农文。……一年三百六十日,念及我农惟此日。”刘攽说得更直白:“官家不爱农。”这些话笼统了些,对宋代的农业、农村、农民政策应作具体分析。客观些说,宋朝统治者不可能一味 “杀鸡取卵”,确实采取了若干“养鸡生蛋”的惠农措施,以便培育税源,稳定社会,巩固政权。但《中国文明的反思》一书的认识与刘攽截然相反,只怕又走到另一个极端。作者断言:“官府对人民不是采取控制、压迫和剥削的政策,相反,官府对人民采取了尊重、保护、帮助和开放的政策。”梅尧臣《田家语》诗云:“谁道田家乐,春税秋未足。里胥扣我门,日夕苦煎促。”宋诗中这类抨击官府压榨、盘剥农民的篇章为数不少。宋代尤其是南宋,苛捐杂税多如牛毛。北宋李觏浩叹:“役频农力耗,赋重女工寒”;“产业家家坏,诛求岁岁新”。南宋朱熹指出:“古者刻剥之法,本朝皆备,所以有靖康之乱。”连宋孝宗也不得不承认:“税赋太重。”百姓哀叹:“王税何由备?”宋代佃农、自耕农分别负担哪些租税以及负担如何沉重,学界论述不少,这里不必重复。总之,宋代的实情是“民间苦赋重”,宋代农民的幸福指数并不高。

四、“官司行赈恤,不过是文移”

《宋史•食货志•振恤》曰:“若丐者,育之于居养院;其病也,疗之于安济坊;其死也,葬之于漏泽园,岁以为常。”南宋遗民周密《武林旧事》云:“病者则有施药局,童幼不能自育者则有慈幼局,贫而无依者则有养济院,死而无殓者则有漏泽园。”并发出了怀旧的感叹:“民生何其幸欤!”或许正是依据有关史料,《中国文明的反思》一书认为:官府“保护”、“帮助”人民。此说又被引申为:“如果你是一个宋朝人,从你被怀在母亲肚子里开始,到你出生,到你受教育,到生老病死,你都会得到宋朝国家福利政策照顾。”并赞叹:“伟大的宋朝福利,可以与今天的西方发达国家相比!”甚至断定:“宋朝街上没有乞丐,因为乞丐都被政府收养了。”
        宋代设立的社会福利机构确实不少,除上述居养院等机构之外,还有为资助贫穷人家生儿育女而设立的举子仓、举子田、慈幼庄,为平民提供低价药品而设立的和剂局、惠民局,为收治患病囚犯而设立的病囚院,等等。当时,生、老、病、死等社会民生问题相当严峻,宋朝为缓解这些问题所作的种种努力无疑应当受到历史的肯定。但是由于当时社会经济发展水平毕竟较低,官府的财力有限,加之吏治腐败,这些措施的实际效果不大,没有达到预期的目的。以下四点值得注意:
        第一,实施时间短。如负责安葬贫不能葬的死者的义冢,元丰年间(1078-1085)在开封府界始具规模,但更名为漏泽园并推广到全国是在崇宁三年(1104),23年后北宋即亡国。负责收养遗弃婴儿的慈幼局设立于庆元元年间(1195),宋理宗时“令天下诸州建慈幼局”,数十年后南宋便覆灭。所有这些机构均旋兴旋废,并非始终存在。
        第二,规模小。如负责收养老疾穷丐者的居养院,其前身福田院系继承唐朝旧制,北宋初年已有之,但东、西两所仅收养24人而已。嘉佑年间(1056-1063)增设南、北福田院,每所以收养300人为定额,仍难以满足社会的需求。各地的漏泽园规模一般都不大,以致“暴骨如莽,后殡者多发前冢,弃枯骼而纳新棺。”
       第三,覆盖面窄。如福田院、和剂局、惠民局等通常仅设立于京城,举子仓、举子田、慈幼庄仅分别创行于福州、桂阳军(今湖南桂阳)、江南东路。所有这些机构并非全国各地都有,特别是广大农村往往被遗忘。正如当时人所说:赈济孤独之政,“其惠偏于市井,而不逮山谷”。
第四,弊病多。如居养院往往收养不当,“宜收而弃,以壮为弱,或减克支散,或虚立人数,如此之类,其弊多端。”专门负责救助贫病的安济坊,由于官吏敷衍塞责,或“为庸医盗其直,或有药而不及贫下人”。惠民局、和剂局本应为民众提供廉价优质药品,但其官吏将这类药品“留应权贵之需”,民众气愤地称“惠民局为惠官局,和剂局为和吏局”。官府以漏泽园安葬死者的多少考核守园僧人,守园僧人“遂有析骸以应数者”,以便冒领“恩例”。不少惠民政策并未兑现,如生子给钱米。绍兴年间,司农寺主簿盛师文指出:“临安市井穷民未闻有得斗米千钱者”,并感叹:“况于乡村与夫穷僻镇聚?”当时杀婴之风盛行,特别是在福建西部等南方山区,“小民贫者,生子多不举,初生便于水盆中浸杀之。”包括生子给钱米以及设立慈幼局在内的一切慈幼举措,其目的都在于扭转杀婴之风。然而由于这些举措往往口惠而实不至,杀婴之风终有宋之世而不变。可见,对于宋朝的社会福利不能估计过高。
        至于说“宋朝街上没有乞丐”,显然不是事实。《东京梦华录》、《梦粱录》两书就有关于乞丐的记载,朱熹有“朝为富商,暮为乞丐”一语。某些时段、某些地区或因灾荒或因苛政或因物价飞涨,乞丐为数不少。如宋神宗初年,受灾的河北地区,民众“舍其亲戚,弃其邱垄,流离道路,乞丐于人。”宣和年间(1119-1125),刘寄等官员在京西地区,“取民间税地,谓之公田,敛取无艺,百姓失业,流丐者众。”嘉定二年(1209)冬,“时都城米价踊贵,楮币不通,乞丐之人有群攫饼饵于传法寺前者。”官府对于乞丐,不是也不可能一概收养,有时还加以驱赶。如大中祥符元年(1008),为迎接宋真宗东封泰山归来,“贫儿乞丐尽被开封府赶在城外”。宋代不仅有乞丐,还有丐帮,“宋时丐者之长曰团头”。

五、“生男则喜,生女则戚”

宋代妇女的社会地位究竟如何,是个有争议的问题。传统观点是:宋代贞节观念骤然增长,妇女地位直转急下。笔者试图对此作些订正,认为:“宋代仅仅处于妇女地位下降的过程之中,并非这一过程的转折点。”《中国文明的反思》一书则提出了颠覆性的论断:“宋朝对妇女是一个非常尊重的社会,宋朝的妇女活得非常独立而有尊严。”并否认宋代礼教及男尊女卑的存在。宋代果真没有男尊女卑,只有男欢女爱吗?以下三点应当指出:
        第一,不能仅以个别人物为例。杨门女将、杜十娘系小说、戏曲中人,不足为据。且按照冯梦龙在小说《杜十娘怒沉百宝箱》里的时间定位,此事发生在明代万历年间,与宋代无干。作者提到的李清照、朱淑真,就其个人生活而论,幸福指数只怕都不高。即便是先由良而倡,后从良做妾的才女聂胜琼,虽然有一首情真意切的艳词《鹧鸪天》传世,并留下了一段故事性极强的爱恋经历,但综观其一生,似乎也谈不上尊严和幸福。苏轼的第一任夫人王弗的幸福指数要高些,有《江城子》为证。但只怕也不能仅凭一首《江城子》就得出这样的推论:“做宋朝的女人是相当幸福的。”何况不能仅以王弗等中上阶层妇女为例,更应关注广大下层妇女的境遇。李觏《哀老妇》云:“里中一老妇,行行啼路隅。自悼未亡人,暮年从二夫。寡时十八九,嫁时六十余。昔日遗腹儿,今兹垂白发。子岂不欲养,母岂不怀居。徭役及下户,财尽无所输。异籍幸可免,嫁母乃良图。牵车送出门,急若盗贼驱。儿孙孙有妇,小大攀且呼。回头与永诀,欲死无刑诛。”这类描述下层妇女苦难的宋诗为数不少,仅在钱钟书《宋诗选注》中,就有《汝坟贫女》、《织妇怨》、《织妇叹》、《翁媪叹》、《耕织叹》等等。
         第二,应当重在剖析妇女的权益。权益涉及面广,包括经济上的财产所有权、支配权、继承权,政治上的应试入仕权、参与社会活动权,文化上的受教育权,个人生活上的婚姻自主权、离异另婚权以及家事管理权,等等。要将唐、宋作前后对比,不大容易。但对男、女作性别比较,似乎不太困难。宋代女性与男性的差别相当明显,女性通常不能上学念书、参加科举考试、入仕为官。笔者曾海里捞针,举出一个特例:宝元二年(1038)冬,宋、夏激战,保安军(治今陕西志丹)北巡检刘怀忠之妻黄赏怡“率兵来援,多所俘获”,朝廷论功行赏,封她为永宁县君。史称:“自置童子科以来,未有女童应试者。”南宋时出了两个特例:一个是淳熙元年(1174),女童林幼玉考中,“特封孺人”。孺人与县君一样,均系封号而已,并非实职。另一个是嘉定五年(1212),女童吴志端未能进入复试。其原因,一言以蔽之,有悖礼教。官员们强调:“女子之职,惟麻枲丝茧织纴组紃是务。”“志端乃以女子应此科,纵使尽合程度,不知他日将安所用!”并指责她“艳妆怪服”。吴志端毕竟还有幸参加童子科初试,童子科以外的进士等科目是绝对禁止女性应试的,女性绝无入仕为官的机会和可能。在宋代,女性虽然仍然享有一定的财产继承权,但与男性不能相提并论。南宋时,“在法,父母已亡,儿女分产,女合得男之半。”“男主外,女主内。”按照这一性别分工,家事由作为主妇的妻子管理,但家长只能是身为男性的丈夫。“家庭小社会,社会大家庭。”宋代垂帘太后达九位之多,在历史上实属罕见。但太后垂帘只是皇权断裂时段的特殊现象,大多仅仅具有象征意义。即便是声威显赫一时的章献明肃太后即宋真宗刘皇后、宣仁圣烈太后即宋英宗高皇后也无非是代行皇权而已。皇帝作为社会大家庭的大家长,非男性莫属。
        第三,不能否认宋代礼教的存在。翻开司马光《居家杂仪》,什么“妇人无故不窥中门,有故出中门,必拥蔽其面,如盖头、面帽之类”;女子“作歌诗,执俗乐,殊非所宜也”;“凡为子妇者,毋得畜私财”;“子甚宜其妻,父母不悦,出。” 诸如此类,比比皆是。“贞女不事二夫,忠臣不事两君。”这句话在宋代已较为常见。程颐毕竟说过:“饿死事极小,失节事极大。”虽然其社会实际影响远不如后来的明清时代那样大。司马光说:“夫妇以义合,义绝则离之。”宋代妇女离异另嫁的事例不少,但离异在传统时代受到伤害的往往是女性。宋诗有句云:“妾心如镜面,一规秋水清。郎心如镜背,磨杀不分明。小窗寒烛夜,结纽缀郎襟。不结寻常纽,结郎长远心。郎心如纸鸢,断线随风去。”在广大女性经济不能独立或完全独立的时代,妻子内心深处不免隐藏着被丈夫抛弃的忧虑和恐惧。离异另嫁者多,只怕绝非女性幸福指数高的象征。何况缠足这一摧残、禁锢妇女的陋习兴起于宋代。
        与其它朝代并无二致,宋代的社会心理同样是:“生男则喜,生女则戚。”梅尧臣诗曰:“生男众所喜,生女众所丑。生男走四邻,生女各张口。男大守诗书,女大逐鸡狗。”当时福建等南方山区盛行的杀婴之风,以杀女婴为主。“闽人生子多者,至第四子则率皆不举。……若女则不待三,往往临蓐贮水溺之。”总之,整个传统时代都是男尊女卑的时代,只有程度上的变化,没有实质性的不同,有宋一代概莫能外。这一成说只怕很难颠覆。

(未完待续)


原文载于《四川师范大学学报》2011年第6期,注释及原文有删改。

感谢原文作者及发布媒体为此文付出的辛劳,如有版权或其他方面的问题,请与我们联系。本文仅供参考,不代表杭州文史网观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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