绍熙五年(1194)正月初一(癸亥),光宗循例诣重华宫祝贺。但是从本月十一日开始,孝宗得病,到了三月,病情加重,光宗却从不前往探视。 在绍熙五年(1194)四月群臣苦谏的浪潮中,陈傅良的活动特别令人瞩目。他在奏札中提到了宫廷内部存在着离间孝宗光宗父子的力量,但作为外臣难以窥伺大内,因此只能以怀疑的语气说:“若以前鉴观之,或者亦当有离间两宫者乎?”(《陈傅良先生文集》卷二十四《入奏札子》)陈傅良试图表白自己没有受到任何外界流言蜚语的影响,而是从历史的教训中得出这样一个推断。他建议,既然两宫的矛盾仅仅依赖宫廷内部的力量(“左右之人”、皇后、嘉王)已经无法解决,那么请光宗将这道札子宣示中外,化解父子之间的猜嫌,通过外廷的力量来解决宫廷的矛盾。 奇怪的是,光宗在这次奏对中当场命陈傅良指名参奏离间两宫之人,陈傅良下殿后遵旨复奏。陈傅良的这一奏札不见于今本《陈傅良先生文集》,内容当极为机密,陈傅良未敢留底。但光宗接阅后没有任何反应。等到四月十二日,陈傅良随侍从同班入见时,光宗告诉他,上次的奏札说得不详细。四月十四日,陈傅良再次请求皇帝单独接见。(《陈傅良先生文集》卷二十四《乞对状》)应陈傅良之请,光宗于四月十八日接见了他。陈傅良再次痛陈,孝宗与光宗父子之间只是存在一些误会,特别强调皇帝与太上皇父子一体,群臣绝无厚此薄彼之情,有些人跑到重华宫奏事,那是出于对得罪陛下的恐惧,并无他意:究观前代,多是奸臣因怀反侧之心,遂行斗喋之计,为此向背,皆以自危。今天陛下的忠爱臣子,怎么会干出这种事呢?如果群臣不是得罪于陛下,则必不到太上皇那里哭诉,人情晓然,可以洞察。假使陛下身边的小人妄自区分党派,间或有闲言闲语,亦不过暂时欺蒙圣心,初非要害,可造事端。一旦发现有这种离间的举动,立刻明正典刑,何足尚烦圣虑?此臣所以日夜痛心,以为陛下误有所疑,而积忧成疾至此也。(《陈傅良先生文集》卷二十五《直前札子》)在陈傅良看来,真正令满朝大臣无能为力的,是光宗自身的狐疑猜嫌。最后,陈傅良希望光宗能在本月内实现过宫,如果届时仍不过宫,那么他无颜立足朝班,唯有离开光宗:“为期若犹未也,则臣实负陛下,将退而就诛戮矣。”光宗对陈傅良说:“早来曾许丞相,以十九日命驾,退朝之后,便降指挥。”(《陈傅良先生文集》卷二十五《直前札子》)同一天,太学生程肖说等以皇帝未朝重华宫,移书大臣。皇帝在陈傅良面前答应十九日过宫,但退朝后又改为癸丑日(二十二日)朝。到了二十二日那一天,丞相以下文武百官入宫门列队站班等候,一直等到太阳偏西,皇帝又称病临时取消过宫。侍从官、馆职、学官纷纷上疏,自请罢黜,居家待罪。职事官请去待罪者百余人,皇帝一律不许辞职。二十五日,侍讲黄裳、秘书少监孙逢吉等再上疏以请。 二十六日,陈傅良又一次请对:“然今日确许,明日中变,不惟中变,而又号召大众,赫然示天下以不肯出。假如陛下有一人可信,有一策可取,有一日清明在躬,岂至此乎?”陈傅良说,光宗已经无人可以信任,更无一日神智清醒(“清明在躬”),才会有此颠倒错乱之举。陈傅良奏请道,现在唯一的办法就是任命一位大臣为重华宫使,来往于两宫之间传话。接着,光宗与陈傅良有一段对话,陈傅良的记录如下: 皇帝说:“这个办法好。但朕宫里面的人不会说话,不能得体地向重华宫转达朕的心意。如果派遣文臣,又怕这帮人不肯担荷重任。如何则好?”我奏道:“陛下高爵重禄养了许多士大夫,就是要他们犯难赴死,亦应当一力向前,岂有逡巡退避之理!何况,这是诣重华宫传达您的圣意,会有什么不测危险吓得他们不肯担负呢?请陛下宣谕大臣如此处置,人选方面一定没有问题。”皇上听了极以为然,说:“好。待我向宰执传谕,让他们落实。”(《陈傅良先生文集》卷二十五《奏事后申三省枢密院札子》) 此事《光宗纪》载:“(四月)丁巳,起居郎兼权中书舍人陈傅良请以亲王、执政或近上宗戚一人充 重华宫使。”光宗当面表示赞同,但事后又成为一句空话。 进入五月,太上皇的身体一天比一天虚弱,皇帝仍然拒绝过宫探视,太上皇如风中蜡烛一般随时可能驾崩。 不可预知的危机正在酝酿之中,群臣加紧向光宗施压,呼吁后者过宫探视。《光宗纪》云:(五月)甲子,侍从入对,未得见。 宰执诣重华宫问疾,不及引。陈傅良缴上告敕,出城待罪。 本月为辛酉朔,甲子日是五月四日。根据《光宗纪》的记载,陈傅良随侍从同班入对,光宗拒绝接见他们。可是根据陈傅良自己的记录,这一天他见到了光宗,并且面读了他呕心沥血的最后一篇奏札,历数了绍熙五年以来光宗种种颠倒混乱之举,指出,目前已经出现了“百官解体”的可怕局面,由于百官纷纷上奏辞职,因此每逢四参官常朝日,宰执而下无一人立班者,甚至有人伪造太上皇诏书,指斥皇帝不孝: 且举朝谏之而不听,举国非之而不恤, 陛下仍然怪太上皇猜忌自己。可是,很多军国重事积滞不行,难道也要怪太上皇吗?四川帅臣吴挺死了半年还没有替代人选,张孝芳被叛军杀死累月而不下令讨贼,内殿班直等待陛下在殿庭亲试弓马,辞职的侍从官待命于郊外,陛下往往邈然都不省记。是于寿皇何预焉?因为陛下经常不按时早朝,仪仗卫士每天苦等很久,等到传旨陛下上殿,卫士中有唾弃不顾者,臣不知道禁卫之士对陛下的忠心如何?宫中的长、御药,都到不了陛下身边,陛下甚至一天把几十人赶出大内,臣不知道近习对陛下的忠心还剩下多少?更可怕的是,嘉王有子后,陛下不将这一喜讯播告四方,臣又未知宫阃后妃对陛下的忠心如何?陛下试一念此,不觉得自己非常孤立吗?不觉得举国上下人人自危吗?(《陈傅良先生文集》卷二十五《奏事札子》) 朝廷解体、天下失望、臣民怨恨,这一切与孝宗无关,而由光宗一手造成!读完此札,陈傅良没有再像以前那样希望得到光宗改弦易辙的承诺,而是径直提出休致的要求,光宗居然说:“甚好,甚好。”陈傅良下殿后直接向尚书省、枢密院“缴纳告札五件”,返回温州。对于陈傅良在过宫风潮中前后所奏言论,楼钥所撰《神道碑》说:“其余骨鲠之言,有敌己以下所不能堪者,上终不加谴,而言亦不用。”(《陈傅良先生文集》附录)这一概括是十分精当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