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18 年 5 月初的一个下午，我因一个机缘，来到绿荫遮蔽的灵隐路有青灰色围墙的 18 号。西式的大门有点古朴，水泥拉毛的墙面透出些民国的味道。门边的墙壁上挂有两块标牌，上面一块是浙江省文史研究馆，下面略小的一块是浙江省儒学会。 
灵隐路 18 号 现为浙江省文史研究馆 推门进去，眼前是一个较大的院落。院子里有几幢老房子，主楼是一幢三层的楼房，典型的花园洋房建筑掩映在绿树中。院子里没有人走动，在午时的阳光下显得古朴宁静。 我在省文史研究馆工作人员带领下，参观了这个有点神秘的院子及里面的房子。 房子刚装修过，因为是历史建筑，总体感觉是修旧如旧。房子内部按照文史研究馆的使用功能，设置了馆员创作室、会议室、接待室、办公室、文史作品库房等房间。一楼有个不大的会议室，走上窄窄的木楼梯，二楼和三楼中间的房间也是会议室。走进会议室，推开木格子玻璃门，外面是阳台。三楼的阳台更大，占满三个开间。站在阳台上，可观赏庭院里的景色和墙外的绿荫，还可眺望远处的青山。 我来到庭院里一块标有“杭州市历史建筑”的石碑前，这块“杭州市历史建筑”石碑的编号是：LSJZ2-45，由杭州市人民政府于 2005 年 7 月立。石碑上有说明文字： 怀庐，建于民国时期，原名为“韩明德堂”，曾为华东革命大学、浙江行政学院的校舍。 中文下面是相同内容的英文说明。 看我关注石碑上的文字，工作人员向我介绍说，这个“怀庐”有可能是弄错了，应该是“狷庐”，原文是篆体字，可能是解读错了。 我想，若真如此，立在省文史研究馆里的“杭州市历史建筑”石碑，有必要重新制作。 我回到家，翻阅杭州出版社 2004 年 9 月出版的《杭州的古建筑》一书，没有找到对灵隐路 18 号建筑的记载。 接着，翻阅杭州出版社 2005 年 9 月出版的《西湖别墅》，书中有一篇题为《怀庐》的文章，介绍的应该是灵隐路 18 号的别墅。书中介绍以前这里的门牌为石莲亭 2 号，大院几个围墙角落嵌有“韩明德堂”界柱，可知这里曾名为“韩明德堂”。韩明德是何许人，作者在莫干山考察山地别墅时，曾发现多幢别墅的业主为“韩明德”，身份是美国传教士。作者认为莫干山别墅业主“韩明德”是否就是灵隐路“韩明德堂”的主人，有待考证。 
《西湖别墅》 《怀庐》一文介绍了这幢花园洋房来历的四种传说：传说一，此处是“海上闻人”黄金荣的西湖别墅，春秋佳日、寒暑假期来此休养小憩；传说二，此楼为上海大资本家所建，楼旁祠堂里摆有其七位夫人的牌位；传说三，此处是国民党的秘密机关，不是军统就是中统的；传说四，这里是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前的杭州市档案馆所在地。
《怀庐》一文还介绍了这个院子的概况：“院中的建筑从形制、格局、用材及现状来分析，应该是 20 世纪 20 年代至 30 年代的房子。主楼为一幢体量庞大的三开间三层四间进深的西式楼房，内门廊，大阳台，水磨石地坪，木构件较多，外墙用青石砌基，青砖实叠，饰以面砖，厚墙重基，好似一座城堡。楼内共有大小房间 38 个，犹如迷宫一般。楼东南另有三合院一座，正中可能就是传说中的祠堂，两旁为厢房，正中是花坛。朝南大门口尚有四开间平房一幢，西式。整个韩明德堂大院套小院，占地约 4 亩，总建筑面积 2000 平方米。” 中国美术学院出版社 2006 年 6 月出版的《老房遗韵——杭州市历史建筑保护规划实录》中，有对“怀庐”的介绍，内容与《怀庐》一文基本相同，文字略简，附有照片。在洋房来历的四种传说中，删去了“传说四，这里是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前的杭州市档案馆所在地”。 
《老屋遗韵——杭州市历史建筑保护规划实录》 关于这幢别墅的资料很少，只得寻着一些蛛丝马迹，来梳理其历史变迁：首先，是韩明德堂。从大院围墙角落嵌有“韩明德堂”的界柱，以及建筑的式样，可判断别墅是美国传教士韩明德建的。别墅所在地石莲亭，还有基督徒用作公墓的地产，或许也是佐证。 在美国基督教监理会在华传教士名单列表中，找到了韩明德的名字，与中文名韩明德对应的英文名是A. G. Hearn Thomas A. Hearn，不知对应中文名韩明德的是一个人还是两个人？或者是一个人英文名字的两种写法，这种可能性比较大，因为如果有两个韩明德，列表中应该会另立一格。列表中对其他传教士的情况介绍，除了英文名字和中文名字之外，还有出生年份、逝世年份、到达时间和驻扎地，遗憾的是韩明德只有英文名字和中文名字，其他内容均为空白。 在一些资料中，可以看到韩明德在中国的一些活动情况。 光绪十年（1884），苏州存养书院改名博习书院（即东吴大学的前身），书院首任院长为美国传教士潘慎文，此后主持院务的有衡特立、韩明德、文乃史。1896 年春，书院增设英文班，由韩明德夫人教授。1898 年，苏州博习书院的美国传教士韩明德（A. G. Hearn），也有资料标注英文为T. A. Hearn，在苏州天赐庄（即今苏州大学本部）开设英文馆，收费教授英文。 后来，美国传教士韩明德在浙江也出现过，如光绪二十五年（1899），韩明德（可惜没有注英文名字）和几个美国人在莫干山买地，光绪二十七年（1901），韩明德在莫干山建礼拜堂和别墅。在莫干山建别墅的韩明德，与在杭州灵隐路建别墅的韩明德是同一个人吗？有人发现两处别墅山墙上雕刻的基督教色彩花饰十分相像，引人产生两者可能是同一个人所建的联想。 光绪二十八年（1902）春，美国南监理会派遣传教士韩明德（Thomas A. Hearn）也有文章标注英文名是 T. A. Hearn、潘慎文、衡特立到湖州，在湖州城北门内海岛北隅建造教堂，买地 47 亩，实际占地 85 亩以上，湖州绅士刘锦藻等人为此与韩明德打官司。这个案子曾由设在杭州的美国驻中国杭州领事馆裁决（西方列强强迫清朝政府签订不平等条约，从而获得领事裁判权）。 韩明德（Thomas A. Hearn）有一个儿子（Walter Anderson Hearn）出生在中国，在苏州大学读书，后来也成为传教士。可见韩明德在中国的时间较长，在江浙一带活动过，从湖州土地纠纷等情况分析，他应该到过杭州，但没有看到他在灵隐路建别墅的记载。 对韩明德堂，还有一个情况可以令人产生联想，就是别墅对面一路之隔的石莲亭一片林子里，有基督徒南长老会的公墓，司徒雷登的家族墓地就在此， 他的父母及两个弟弟都葬在这里。司徒雷登的父亲曾在杭州创建基督徒天水堂， 而韩明德堂附楼的建筑，与司徒雷登故居的建筑十分相像。灵隐路 18 号的这幢建筑，是否与司徒雷登家族有关呢？如果有关系，会是一种怎样的关系呢？ 其次，是黄金荣的别墅。对这里后来曾是黄金荣的别墅，没有看到确凿的史料依据，多是人们口口相传，因此只能说是传说。据说“狷庐”的命名，也与黄金荣有关。上海滩昔日三大亨中，杜月笙、张啸林曾在杭州购置别墅，黄金荣在杭州购置别墅也有可能。 三是，曾是国民党机关的所在地，存在可能性。 四是，中华人民共和国建立后，曾作为华东人民革命大学的校舍。解放前夕，党中央考虑新中国成立要有大量自己的干部和专家，必须放手大量吸收青年知识分子，为执掌政权做准备，在华北、华东、西南、中南、华南、东北各大行政区先后成立了革命大学。为适应人民解放战争迅速发展、革命和建设急需大量干部的需要，1949 年 5 月上旬成立了华东人民革命大学，后来在浙江设立了分校，校舍设在“狷庐”。1952 年华东革大结束后，“狷庐”曾作为浙江行政学院的校舍。 五是，这里后来成为浙江省政府机关事务管理局管理的房产，由机关事务管理局调配使用。1992 年，此地成为浙江省人民政府机关事务管理局培训中心，后被称为九里松大酒店和九里松度假酒店。 六是，二十一世纪初，“狷庐”曾被出租。从各种资料介绍中，可见租客比较杂。在这座洋房别墅里居住和工作过的人，对此怀有深刻的记忆。令人庆幸的是， 住在这里的人有文化、有情怀，用文笔记录了这座大院的一段真实而生动的历史。从一些博客的文章中可知，称为“狷庐”是因为大门门楣正中有篆体字“狷庐”。 现在，当初门楣上的门额还在。篆体字“狷庐”中的“狷”字，用的是“狷”字的繁体字和篆书“狷”字的异体字，与“怀”字的篆体字有一些相像，因而被误读为“怀庐”。 篆体字榜文“狷庐”两旁各有竖排的文字“乙亥秋八月”、“俞长霖”及印章，可知篆体字“狷庐”的榜文是书法家俞长霖于乙亥秋八月所书。已往较近的乙亥年是 1875 年、1935 年、1995 年，从“狷庐”的情况分析，1875 年、1995 年可以排除。书写门额的时间与制作的时间一般不会相差很大，因此这个门额可能出现在 1935 年八月或稍后。 博客“浪迹天涯温柔的老虎”，写有一篇《狷庐旧事》，记载他在此居住的经历：“刚到杭州工作时，住在灵隐路 18 号——狷庐。以前这里是上海滩大亨黄金荣的一所别墅，据说曾经住过他的小姨太。别墅内竹影摇曳，花木葱茏，每到金秋十月， 更有枇杷金黄，丹桂飘香。2002 年前后，此地活跃着一群来自五湖四海的打工仔，上班前有那不知名的痴鸟催人醒，下班后常能看到胆小的松鼠采撷忙。” 博客“异乡孤独客”，有一篇《重回杭州》的文章，说他 2003 年春天到杭州工作，和几个同事住在石莲亭据说是黄金荣为杭州相好购置的别墅里，院子里有花坛、桂花树、枇杷树、小竹林，门卫还在院子里种了些许蔬菜。院子里枇杷熟了，他们会与松鼠、小鸟抢时间，采枇杷吃。到秋天，院子里开满桂花，弥漫着桂花的香气，每天晚上还有许多蟋蟀欢快地歌唱。 博客“本真”，有一篇 2017 年 5 月写的《狷庐往事》，文章首先介绍灵隐路18 号有一座中西合璧式别墅，是曾经青帮大亨黄金荣为姨太太所建，黄金荣取狷介之义，为这豪宅命名“狷庐”。据传后来黄金荣把别墅赠予民国时期江南煤炭大王俞先生，后此公逃亡台湾，这个宅院 1949 年作为无主敌产收归省政府。 文章把 21 世纪初“狷庐”的一段历史记载得很清楚，不仅记录了“狷庐”篆体字匾额被发现的经过，还让我们知道了院中那口“本真井”名称的来历： 2004 年中程科技上市后，与股东方浙大后勤一起向省政府办公厅租下了灵隐路 18 号，用作集团办公。由于我分管行政，就负责了装修工程。经过议标，工程由当时浙大后勤集团胡大手下的浙大同力装修施工。 这里曾经做过省政府的培训中心，招待所，甚至家属院。后不知怎的竟成了广厦建设的农民工宿舍。接手后到处是杂物，室内木质的地板、楼梯已部分蛀蚀坍塌，许多窗户变形脱落，漏雨开裂……。建筑虽经过了几十年风雨，但主体依然很好。民国时期的拼花马赛克地面虽已斑驳，记录了这个豪宅当年的奢华和美丽。……经过两个多月的改建，确实是让这里焕然新生，2004 年 5 月 1 日中程科技总部迁入这个在灵隐路外墙上镌刻着“中程科技”院子办工。 特别值得一提的是，解放后曾很长时间人们不知道这个院子曾有的名字，在修复施工过程中，我要求工人师傅仔细去除大门 4 米多高门楣上白色石膏泥，不经意把被“文革”中完全遮盖住的精美浮雕石刻和门楣正中“狷庐”这个篆体名字给恢复了出来，重新让这个老宅名字被人们认识。当时也有人说叫“怀庐”，因怀和狷篆体字同形，考证后应是狷庐。 后院的无名老井年久已残，但是清理后井水清澈甘甜，我为它起了个名字“本真”，并重新砌上井台，在井壁上镌刻铭志，现在杭州市政府的文物保护碑上直接称之为“本真井”，其实应给我付起名费，哈哈！ 院子中十几株法国梧桐全部移出后，重新栽种了花木，开挖了景观鱼池，用上井水循环养鱼。墅院内有柏树印衬的园林小景，后院竹影摇曳，花木葱茏，春季竹笋萌发，金秋十月，更有枇杷金黄，丹桂飘香。随处可见各种小鸟和胆大的松鼠。 现租约到期后不再续租，省府办公厅收回，好像一直空关未被使用。文中说到的“本真”井，在别墅后院，这口井开凿的年份应该与建别墅的时间相差不大，但没有留下名称。现在井圈上刻有“本真”“中程于甲申夏”字样，刻字的时间与“本真”博文中说的相符，是 2004 年。 博客“阳光的老胡 006”，有一篇题为《狷庐——灵隐路 18 号》的文章，可与“本真”《狷庐往事》相参照或作为续篇来读。 文中说 2004 年 5 月 1 日，浙江中程节能技术有限公司从天目山路 58 号搬到这里，“以前这里是一片狼籍，曾是广厦建设的农民工宿舍，经重新整修后，重获生机。‘文革’时被淹没的门楣经重新清理，露出了‘狷庐’二字。我们在水井边沿留下‘本真’二字”，“当时我们只知道这里曾是黄金荣的小太太的居住地，后来黄将该宅送给当时的煤炭大亨，解放前夕那大亨逃亡台湾”，“这里曾桂花醉香，锦鳞游泳，枫叶丹红，莲舒清溢，枇杷累累 ；这里曾车水马龙， 高朋满座，俊才簇拥，茶酬四方”。 博客“阳光的老胡 006”另一篇《雨季……等待雨季》的文章，也写到狷庐： 现在，我在狷庐品味着不惑之年的杭州雨季，雨声如私语，婉转低吟， 那是天籁之音，绕树萦怀。 院子里的莲花池里，水面碎花点点，此起彼伏，莲花静静地开放，突现得格外的水灵。从楼上望下去，一派的静谧和恬静。 别院的竹林中有一鸟窝，刚孵出五只小鸟，粉嘟嘟的，甚是可爱。那个鸟妈妈真不容易，在雨季生孩子。那个鸟窝很大，作爹娘的衔草筑窝， 辛苦异常。是鸟儿有繁殖欲，还是他们拥有爱情，总之，在雨天他们繁育了生命。鸟儿孩子都生了，我们也不知等到啥时候。 二十一世纪初的狷庐，是创业者和打工者的乐园，见证了他们的一段生活和青春年华，也孕育着文学。因为有了博客，这个院子的传说和发生在院子里的生动记忆被保存了下来。历史在岁月流逝中逐渐模糊，成为传说，也变成了文学。2015 年７月，浙江省发改委发文，批复同意省政府机关事务管理局对灵隐路 18 号进行维修改造。2017 年，这个院子及里面的老建筑进行了整修，修缮改造成了集办公、文史创作、交流、展示等功能为一体的浙江省文史研究馆新馆。2018 年 2 月，浙江省文史研究馆新馆正式启用，“狷庐”的历史翻开了新的一页。进门右边圆洞门里有一个小院，院内一层的平房被设计为展厅，迎来的第一个展览是“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浙江省文史研究馆主题创作书画展。 作者系浙江省文史研究馆研究员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