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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红宇:艰难的返城
来源:  作者:  日期:2010-11-04

像往常一样,每天这个时候,我总是戴上老花镜,捋去一缕挂在眼前的白发,仰起刻有年轮的脸,坐在窗前,一边啃着面包,一边打开刚收到的《知青风采报》,细嚼慢咽着看了起来。

突然,一个熟悉的名字跃入我的眼帘:《知青风采报》编委、顾问贾宏图……,怎么是他?多少年的挂牵无以报答!………不错,一定是他!我的恩人!我的眼眶不禁一热,眼前的字迹变得模糊,往事却变得越来越清晰,思绪一泄千里……

那是40年前的事了。17岁的我,一直在妈妈的呵护下长大。虽有哥哥姐姐7人,却都在外地工作。老爸在我出生那年,离开了家,据说他是个非常能干的人,解放前,26岁就当上了平阳县长,精通英语、会德语,懂地质,在当地大兴农田水利工程建设,给老百姓做过点实事。但那时是为旧制度旧社会服务,自然被打成“死老虎”回了老家。杭州仅留了我和妈妈二人相依为命。母亲出身在温州名门,知书达理,邻居关系融洽,所以,在那个抄家、批斗的疯狂年代,居然让我和妈妈逃过了一劫。只是烧毁了几张挂在家中墙上的妈妈年轻时的放大彩照(这是我家唯一的奢侈品),那是母亲最珍贵的藏品了,可惜因我害怕招蜂引蝶,一把火烧了。这让我老妈一直心疼到1993年过世。这件事也一直让我从心底里感到内疚。

1969年,知青上山下乡动员开始。母亲主动为我报了名,去黑龙江。

初次离家的我,一方面怀着对母亲的依恋,一方面又对新的生活充满了新奇及幻想,立志要脱胎换骨改造自己,做一朵勇敢、坚强的冰凌花。

初春4月的黑龙江,还未脱去冬装。我们干活的水田,水面上还结着薄薄的冰碴。我们没有任何装备,只能光脚下去。“共产党员、共青团员,积极分子、跟我下!”随着老连长的几声吆喝,站在田埂上的知青们纷纷下水,我当然不甘示弱,撩起裤腿,蘸着水试了试,本能地缩了回来。哇,好冷!再来一次,再来一次,终于双脚都下进了水里。我们的工作是平地,就是把地整平。这个工作,让我对“水平”有了真正意义上的理解。高于水平线的泥土,你要把它拉大锹铲平,可低于水平线的土地,尤其在田埂边上,有时可能是一个大坑,在水面上一点都看不出来,一脚踩下去,大半身掉进泥坑里,成了个泥猴。上了岸,被冷风一吹,棉衣外结成冰壳,光着的双腿,被风刮成一道道龇牙咧嘴的小口子。回到宿舍,含泪用凡士林涂满伤口,躺在被窝里,双腿如火如燎……。熄灯后,你几乎天天可以听到同伴被窝里的抽泣,你可千万不要试图安慰,引来的将有可能升级为嚎啕大合唱……。不过,这一切我可没敢告诉妈妈。为了让妈妈放心,我会兴奋地[SITESERVER_PAGE]

告诉妈妈“你亲爱的小女儿已经第一次学会了洗被子、翻棉被……。”

农田的工作是辛苦的。为了脱胎换骨,我总是做别人干不了的事情。所以至今,我的左肩比右肩承受力大,握锹把铲,左臂比右臂更有劲。那是因为,需要左右两边干的活,如脱谷机出口扛麻袋、脱谷机两旁喂稻捆,左边的位子一般人不会干,我学会了,就很少有人来替换,我也只有咬着牙硬挺。每次收工,我总是干到最后,双腿已经拖不动了。每次参加“春耕动员大会”、“秋收动员大会”,总是令我胆战心惊,真的,我只是一个小女人啊!

望着周边小屯的茅屋里,透露着家的温馨灯光,鸡啼狗叫,门口站着几个小孩,拖着浓浓的鼻涕,伸出肮脏的小手,我想,这难道就是我的未来?就是我的子孙后代?

1970年根据中央文件精神,我符合回杭“特照”条件。杭州所属街道,为我办理了特照的相关证明,并将我的档案送交区委,再转交市有关部门。不想没了下文。

1973年街道为我重新打了报告,又一次送区、送市,我自己也多次跑到市有关部门了解情况,熟悉了那位负责接待的人。他可从来就没给我好脸色,却也从来不告诉我不批的原因,只是让我回农场等消息。无奈,托人提了一篮子栗子送去,才了解了真相:是父亲的历史问题。当时有人说:“如果你母亲与父亲离婚,上午离婚,下午就可以办返城。”

可怜的妈妈,颠儿颠儿地赶到诸暨乡下要求和70多岁的老父亲离婚。老父亲老泪纵横,死也不肯离婚。他怕老年孤独,怕8个孩子没有一个要他。他知道,自己给子女带来的伤害有多大。母亲极力说服了他,说为了女儿的前途和一生,他一定要答应。

父亲终于答应了。最后他流着泪说,10年内,我一定返杭!一定要复婚!(果然,1988年80多岁的父亲得到平反。结论是“为解放杭州有过贡献,为党和人民做过许多有益的事”,回到了杭州,回到了家中,当然婚是不用再复了。可怜的父亲,一生被政治拖累,第一次拿到选民证时哭了,他说“我真正做人了……”。)

母亲拿到离婚证,由街道第三次送上“特照报告”,心想,这回总该没问题了吧。到了市毕办,又没了下文。又托人打听,说是中央有文件规定,1974年上半年办的离婚有效,下半年办的无效!

1976年,无望的我,看到了邓小平复出的消息,心中如拨开了一团乌云,见到了一丝阳光。我感到委屈、困惑,动笔给邓小平写了一封信(可惜这封信没有留底),大意是,政府对我的特照处理,不符合党的政策“有成分论,不唯成分论,重在政治表现”(我在农场是作为可以教育好子女的典型,首批入团),也不符合中华民族的尊老养老的传统,等等。

信写好了,怎样让邓小平收到呢?正好眼前有一份“黑龙江日报”,上面有“人民日报特约记者贾宏图”几个字,对贾宏图我一点儿都不了解,但我想,他一定会帮我的。我立即在信封上[SITESERVER_PAGE]

写上“人民日报记者贾宏图同志收”,同时在信内写到:“贾宏图同志:我怕上面会收不到我的信,烦您将这封信送交邓小平。”

同年,一篇《向拔根的总司令开炮》的文章在主要报刊发表,邓小平被重新打倒。农场的党委熊书记拿着我的信,悄悄说,这封信落在我手里,还给你,如别人知道,你又要遭殃了。幸亏熊书记帮我躲过这一劫,我对他心存感激。我拆开信,只见有一封回信:“你的信已经转交浙江省革命委员会,请浙江省革命委员会处理。”处理结果会怎么样,是当皮球踢了?我又一次失望了。

1977年,正赶上第一次恢复高考。回不了杭,决定通过考试来改变命运。68届初中,正赶上文革的我,文化考试底气不足,尤其是数学,那是丁是丁、卯是卯的事儿,不会就是不会。回杭后为了一纸大专文凭,我硬是把数理化自学丛书,从初中到高中一题一题地摸了个够。我报了个中专艺术专业,因为报这个专业不用考数学,只要考语文和政治,再加上面试。谁知,我报考的“哈幼儿师范学校艺术专业”合江地区仅一个名额,连个面试的机会都没有。眼看我将失去上大学的机会,那年我25岁。

谁知,农场小楼的大红榜上,录取名单上竟有我的大名!

我直奔小楼,说你们一定搞错了,我少考一门,又没参加面试。工作人员查证后说,“黑龙江今年的录取分数是3门120总分,你两门158分,当然录取啦!而且语文好像考了第一名。”

经过反复斟酌,我选择了会计专业。开始了我的会计生涯。我相信我自己,学什么就能学好,干什么就能干得出色!

就在我上学一年半后,知青大返城开始。每走一批,我和我的知青同学都会收到信或电报,催我们退学,恢复知青身份返城。我和知青同学一起打了“退学报告”,可是学校不批,说我们是文革后第一批考试入学的,毕业分配的位置都一个萝卜一个坑地安排好了。经不住我们软磨硬泡,校长终于在1979年1月3日同意我们退学。

在哈尔滨火车站,一群又一群的知青往南走。听到我往北走,大声叫道:还往北走?你走不了了!中央78年12月28日有文件“知青不能动”……我脑袋“轰”的一下炸开了,耳边回响着校长的话:你可不要蛋打鸡飞哦!再回来我可不收你哦!眼前一黑,瘫倒在哈尔滨站的座位上……

躺在车站的座椅上,真想永远闭上那双眼睛。回忆让人撕心裂肺:我的初恋的男友在农场4年的山盟海誓后回了杭州。我返城的一次又一次地失败,让他和他家人失去了信心,在4个月前分了手。当时在我带的行李中,还保存着我未来得及发给他的信,信中夹着5元给他零花的钱;还珍藏着他给我的最后一封信,信中夹着他寄给我的袜子;还有那4年来他给我的信,厚厚的一大叠啊!在我得急性肝炎(在护理一个得肝炎的知青朋友时被传染上了)住在佳木斯医院,他给我写了第一封信。那信里写了一段曲谱,是当时流行的《沂蒙颂》插曲,前面的“愿亲人……”几个字都不敢写,只用了几个音符代替,在那个令我感到冰冷的日子里,还有什么能比这几个音符更让人动心呢?……

拖着疲沓的脚步,绷着一张惨白的脸,面对着农场医院马院长(我上学前就职处),马院长已经了解了我的情况,安慰我说:“可怜的孩子,我没有办法。军令如山那!我给你全套病历,给你探亲假,你自己回杭想办法吧。”

1月6日回到了杭州。怀里揣着北京给我的回信,找到了省革委会。信访办的同志说,你的信已经交给市有关部门处理。找到市里,那人答复说,你可以回来了,作为遗留问题处理。不过你的档案都没有了,又必须是1978年以前的资料。你自己去找吧。

世上总是好心人多。回到街道,街道书记流着泪说:“这个姑娘太罪过了……”当晚,街道一班人,从堆积如山的档案屋里,调出了我的积满灰尘的“特照申请报告”,连夜送到区里,区委又直送市里。

1979年1月13日,我登上了北上的火车,办理返杭手续。折腾了10年的我,浓缩成10天,终于回到了我生命正常运行的轨道,谢谢一切曾经帮助过我的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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