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民生
古代至高无上的皇帝,理亿万人民,握生杀大权,头顶光环,口含天宪,眼前都是跪着的人,尊贵到了神圣,似乎也权威到了永远正确。总见臣民向其检讨请罪的场景,哪能有错?遑论认错!
其实,这是底层百姓的想当然和现代娱乐节目、媒体的编造。真实的历史是,皇帝有所畏惧,常常认错乃至认罪。当皇帝也不容易,正所谓“为君不易为臣难”。
奇怪吗?不奇怪。自古以来,中国文化就有这个基因。
首先,皇帝标榜自己是天子,那就是天神的儿子。是天选择了皇帝统领万民。但“天何言哉”?而是通过天象、气象警示天子,这就是中国传统文化中的天人感应理念。天,是皇帝权力的来源,当然也是皇帝畏惧的对象,权威是他的,富贵是他的,荣耀是他的,天灾人祸的责任和罪过也是他的。
皇帝本人承认自己有缺失。他们自称寡人,不是说他没有前呼后拥的随从,寡的不是人,而是自己的德行:寡德之人,和现在说的缺德相似。古代讲究“以德治国”,“以德配天”,就是说君主的权位来自上天,但上天只会把天下给有德的人,君主如果失德就会失去尊贵的权位。君主自称“寡人”,固然是谦称,未尝不是自我提醒。这是政治文化。
儒家思想里,充满了此类自我反省的理念。如孔子曰:“荀正其身矣,于从政乎何有?不能正其身,如正人何?”意思是,君主要治理好国家,前提是端正自身,严于律己,君主自己正了,治国理政就不会有什么困难;否则就麻烦了。《淮南子·原道训》记载,被尊为“贤大夫”的春秋时期卫国大夫蘧伯玉,“年五十而知四十九年非”。五十岁时,就知道了以前四十九年的过失。宋太宗曾感慨地对大臣说:“人谁无过?朕不待五十,已尽知四十九年之非矣。”(《东都事略》卷26《赵普传》)显得他这个“圣人”高出“贤大夫”一头,反省的更早。宋高宗也明确表示:“朕常以谓奉天不如畏天。”(徐松辑,刘琳、刁忠民等点校:《宋会要辑稿·瑞异》2之5)圣贤尚且如此,更何况“人非圣贤,孰能无过”?所以,《论语》里有“吾日三省吾身”的教导,希望人们每天多次检讨自己的过失,成为日常功课,以改正错误,完善自己。是为“万方有难,错在朕躬”。只有承担责任,才能表明皇帝是代天理民。这是道德修养的问题,也是规范权力运作的形式,通过颁布罪己,证明自己的合理合法,赢得万民的顺从。
与西方的“人生而有罪”的原罪不同,中国文化理念是人生而有错”。儒家的天谴说、仁君思想以及中庸思想,不断地向皇帝灌输着认错罪己的本分。于是,像西方人时时向天主、神父忏悔一样, 中国皇帝向全国颁布“罪己语”是常态。“罪己”一词频频见于古代史籍,乃是古代一种常规的历史现象。这种危机意识的树立,有助于宋代皇帝保持警醒和清醒的自我认知,有利于减灾救灾,改善社会。
宋代,就是一个典型朝代。
何以见得?本书用数据作了论证,指出在两宋319年的历史中,统治者共颁布罪己诏令237道,平均约每2.22年颁布1次罪已诏。而两汉424年间和唐代289年的历史中,分别都存在82道罪已诏书。那么据此可知,汉代和唐代的统治者分别平均每5.17年和每3.52年发布1次罪已诏。不是说宋高宗是无道昏君吗?可正是他罪己的举动最多,在位35年,罪己36次!显然,宋代统治者颁布罪已诏的频率高于汉代和唐代。由此可见,作为宋朝政治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宋朝皇帝在罪己责躬方面较前朝君王来说更为理性,其自省意识和罪己责躬观念有所增强。换言之,宋朝皇帝更注重纠正错误,宋代社会经济文化大发展并“造极与世”,难道与此没有关系吗?
真是一个很有各种意义的好题目啊。作为权力至高无上的帝王,向全国公开自我责罚并通过自我约束控制自己的权力,太值得探索其背后的深层含义了。
本书作者下了很大的功夫,也显示出了较好的素质。书中全面系统地梳理了宋代皇帝的罪己言行,深刻分析了原因;论述了罪己诏令作为皇帝吐露罪己之心的重要载体,是最高统治者反省责躬最直接的表现方式。国君通常在天灾人祸时颁布罪已诏令,借此安抚百姓、稳定民心。宋代统治者继承前代君王这一-举措, 综合运用诏、制、令、德音、批答等多种形式表达自我责罚之意。归纳了宋代罪己诏令按发布原因分类,为自然灾害、天象异常、人为灾害和灾异并发四大类别。
罪己责躬的思想文化已渗透到宋代君主的日常,在其言行举止等多个方面都有所体现。礼仪法度在古代中国向来备受关注,宋代统治者借改元、避殿、减膳、去尊号、停罢典礼和取消娱乐活动自我责罚,也通过祈祷、祭祀展示敬畏上天之心。皇帝因天灾人祸给百姓带来的危害深感愧疚,从生活、司法、居住和医疗等方面对受灾百姓提供救助,以示敬天爱民之意。统治者对行政缺失的反思经常触及人事层面,通过惩治贪官、罢免宰相来调整人事结构,同时注重改善人事管理、调整机构设置。宋代官员在统治者自我检讨后,也留意考察君主引咎自责的虚实,对其是否切实履行了罪己诏令中的相关承诺提出质疑,督促劝诫皇帝以实际行动罪己悔过,借此把敬天爱民的执政思想落到实处。宋朝皇帝的罪已责躬推动了两宋政治、经济、文化、民生的进一步发展。
通过本书,至少就政治文化和制度设计方面来说,以宋朝为代表的中国古代政治,有着较好的纠错机制。知道自己错了,是觉悟;敢于承认错误,是境界:努力改正错误,是大善。这些常识,无论是在古代还是在现代,无论是帝王还是百姓,都是应该做到的啊!
作者选此题目,已见其史识;书中多有人文关怀,又见其史德。我与其共同学习宋史六年有余,恬为导师,有此, 总是高兴的。衷心希望婧婧同学将史学研究进行到底,一步 一个脚印, 走出条自己的道路,按我的经验和观察,很多成功的原因,不过就是坚持而已,念叨一句老生常谈:绳锯木断。我想,她行;我的理想,她很行!立此存照,以为加油,以为序言。
2019年4月17日于河南大学
曾几何时,历史和史学研究是我内心深处一个遥远的梦。一个可望不不可即的期许。承蒙业师程民生先生错爱,我被收入门下,这颗深埋内心的种子才有机会慢慢地生根、发芽。
2009年9月,我有幸成为河南大学商学院一年级新生。本科阶段的学习生活愉悦充实,经济学、管理学等基础课程的学习开阔了我的视野。古城开封的质朴厚重、清新典雅深深吸引着我,内心深处的梦想不知不觉中被浓郁深厚的宋文化再次点燃。随着年龄增长和日渐成熟,我更加清楚自己内心的追求,开封和河南大学的滋养也坚定了我追梦的决心。所以当再次站在选择的岔路口时,我毅然决然地选择追寻内心由来已久的梦想。
2013年9月研究生初入学时,面对全新的历史学科,我内心除了追梦的喜悦,更多的是不安和焦虑。我为获得筑梦的机会欣喜,更因毫无史学研究的基础不知所措、焦虑无助。业师程民生先生的悉心教导逐渐驱散了我内心的焦躁,在历史研究领域,我如同个新生儿般在程老师的耐心引导和关怀下学习站立、迈步。入学伊始,程老师严密的教学规划帮助我对接下来的学习任务有了清晰、明确的认知。随后,程老师开设的宋史专题课使我对宋代政治、经济、社会结构、地理概况等方方面面有了基础的了解和认识,历史研究方法与写作规范的强调和培养使我始终牢记“把优秀当作习惯”的治学态度和人生态度。程老师对我们的教育不仅注重如何治史、如何做学问,更强调如何做事、如何做人。当我向程老师提出为此书作序的请求时,程老师当天即写就序文,令我倍加感动、感激不已。
求学期间,贾玉英先生为我们讲授了宋代政治制度史,苗书梅先生开设了宋朝官僚制度史专题,李振宏先生讲授了历史学理论与方法,孔学先生详细讲解了中国古代史史料学。各位先生不辞劳苦的教导,我一直铭记于心。感谢各位先生的辛勤培育,帮我触摸到历史研究的门槛,为我搭造了史学研习的桥梁。
最后,衷心感谢我的父母、家人。感谢父母对我所有选择的理解和支持,感谢你们在生活上对我无微不至的关心爱护,在我疑虑困惑时的劝慰呵护,在我取得微不足道的成绩时给予赞美和鼓励。你们是我前进途中最初的动力和最坚实的依靠,是你们给予我不断追梦的勇气。需要感谢的人还有很多很多,我始终铭记、珍惜、感念相处的点点滴滴。
我深知在宋史研习方面,我还如同幼儿般幼稚、稚嫩。所以面对本书的出版,我深感不揣冒昧、诚惶诚恐,作为初入宋史研习的阶段性小结,祈请各位专家学者、前辈师友批评指正、不吝赐教!
臧婧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