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学术纵横 | | 孟宪实:张骞的“不得要领”与丝绸之路的开通(上) | 来源: 中国历史研究院 作者:孟宪实 日期:2021-03-10 | 在中国“一带一路”倡议的激发下,丝绸之路研究越来越受重视,很多问题值得深入追究。张骞出使西域,丝绸之路贯通,因此具有了世界史意义。但是,张骞出使的直接目的,是联络月氏和乌孙,建立共抗匈奴的联盟。就此而言,张骞出使并没有达到目的,史称“不得要领”。但是,“不得要领”究竟应该怎样理解?后来的研究更强调丝绸之路的主体方向,这个最初的问题,常被忽略。略加考辨,就正方家。张骞出使西域共有两次,一次出使月氏,一次出使乌孙,但具体出使目标,两次皆未达成,这是人所共知的。为什么没有达成?最初的解释见于《史记》。《史记·大宛列传》披露张骞事迹,内容如下:大宛之迹,见自张骞。张骞,汉中人,建元中为郎。是时天子问匈奴降者,皆言匈奴破月氏王,以其头为饮器,月氏遁逃而常怨仇匈奴,无与共击之。汉方欲事灭胡,闻此言,因欲通使。道必更匈奴中,乃募能使者。骞以郎应募,使月氏,与堂邑氏胡奴甘父俱出陇西。经匈奴,匈奴得之,传诣单于。单于留之,曰:“月氏在吾北,汉何以往使?吾欲使越,汉肯听我乎?”留骞十余岁,与妻,有子,然骞持汉节不失。居匈奴中,益宽,骞因与其属亡乡月氏,西走数十日,至大宛。大宛闻汉之饶财,欲通不得,见骞,喜,问曰:“若欲何之?”骞曰:“为汉使月氏,而为匈奴所闭道。今亡,唯王使人导送我。诚得至,反汉,汉之赂遗王财物不可胜言。”大宛以为然,遣骞,为发导绎,抵康居,康居传致大月氏。大月氏王已为胡所杀,立其太子为王。既臣大夏而居,地肥饶,少寇,志安乐,又自以远汉,殊无报胡之心。骞从月氏至大夏,竟不能得月氏要领。留岁余,还,并南山,欲从羌中归,复为匈奴所得。留岁余,单于死,左谷蠡王攻其太子自立,国内乱,骞与胡妻及堂邑父俱亡归汉。汉拜骞为太中大夫,堂邑父为奉使君。骞为人强力,宽大信人,蛮夷爱之。堂邑父故胡人,善射,穷急射禽兽给食。初,骞行时百余人,去十三岁,唯二人得还。《史记》的这段记载,是我们回顾这件重大历史事件的原始记录,这里引用全文,因为信息有限,无不重要。与本文关系最重要的两个内容需要重点提示,一是张骞出使大月氏的目的;二是大月氏对汉朝建议的反应。正是因为大月氏的反应,《史记》称张骞“不得要领”,这是史书的评述,相当于总结张骞出使失败之因由。《汉书·张骞传》这段记载,尽数来自《史记》,其文如下:“大月氏王已为胡所杀,立其夫人为王。既臣大夏而君之,地肥饶,少寇,志安乐,又自以远远汉,殊无报胡之心。骞从月氏至大夏,竟不能得月氏要领。”《史记》《汉书》文字相同,所谓“不得要领”,是张骞不得大月氏要领。“不得要领”当如何解释呢?《史记》的诸家解释重点在语词。《集解》引《汉书音义》曰:“要领,要契。”《索引》李奇云“要领,要契也”;小颜以为衣有要领;刘氏云“不得其要害”。然颇是其意,于文字为疏者。对此,《册府元龟》也有类似的解释,其原文与史汉相同,括号部分是注释:康居传至大月氏,大月氏王已为胡所杀,立其夫人为王。既臣大夏而君之(以大夏为臣,为之作君也),地肥饶,少寇,志安乐,又自以远远汉,殊无报胡之心(下远音于万切)。骞从月氏至大夏,竟不能得月氏要领(要,一遥切,衣要也。领,衣领也。凡持衣者则执要与领。言骞不能得月氏意趣,无以持归于汉,故以要领为喻)。有关要领的解释,用衣领来比喻,要领即要害。《册府》的解释有所扩展,认为不得要领是“不能得月氏意趣”。这个解释,也被胡三省移用在《资治通鉴》注释中。以“意趣”比喻要领,从外在的关键进入内在的需求,有深入解释的方面。而张骞虽然在大月氏滞留一年多,依然不能把握大月氏的“意趣”。所谓“意趣”即内在需求,因为不能掌握,自然无法说服,张骞只能无功而返。张骞出使西域,主要的战略任务并没有完成,通常研究者比较赞同或满足于传统史书的解释,进一步讨论的并不多。陶喻之先生著《张骞“不能得月氏要领”新解》一文认为,是大月氏信仰了佛教,从而不愿意听从张骞的主张:“显而易见,张赛出使大月氏时外交上失利的原因,是双方没有一致的政治标准、价值观念、以及共同的宗教信仰和主张。”究竟如何理解张骞的“不得要领”,需从多个视角观察。张骞的历史功绩是开辟了丝绸之路,但这并不是汉武帝朝廷交办的使命。他的使命是寻找大月氏,并与之实现军事联盟,共同抗击匈奴。这个使命的前半部分是寻找大月氏,张骞完成了,但更重要的是双方要达成战略联盟,却没有成功。张骞没有说服大月氏,结盟的战略只好放弃,而史书的解释便是“不得要领”。应该承认,《史记》所记内容肯定来自张骞,所以“不得要领”,完全可以看作是张骞自己的解释。在今天能够阅读的历史文献中,汉朝的这个联盟月氏战略并不是表达得很完整,文献记载又很有限,所以我们今天的研讨,不得不有所推测。最早涉及张骞出使的《史记·大宛列传》,张骞出使的使命表达得就不完整:“是时天子问匈奴降者,皆言匈奴破月氏王,以其头为饮器,月氏遁逃而常怨仇匈奴,无与共击之。汉方欲事灭胡,闻此言,因欲通使。”从这段文字中,我们能够读出联合月氏共击匈奴的战略,但是到底怎样实施这个战略,语焉不详。《汉书·张骞传》的文字完全来自《史记》,几乎没有增加新的信息。有关张骞出使的记载,《资治通鉴》晚出,但比较完整。其言为:初,匈奴降者言:“月氏故居敦煌、祁连间,为强国,匈奴冒顿攻破之。老上单于杀月氏王,以其头为饮器。余众遁逃远去,怨匈奴,无与共击之。”上募能通使月氏者,汉中张骞以郎应募,出陇西,径匈奴中;单于得之,留骞十余岁。……大月氏太子为王,既击大夏,分其地而居之,地肥饶,少寇,殊无报胡之心。骞留岁馀,竟不能得月氏要领,乃还。汉朝要联合月氏,有两个背景最为重要,一是月氏原来的居所,“故居敦煌、祁连间。”其二,月氏与匈奴有仇,但苦于力量不足,即“无与共击之”。《通鉴》介绍月氏的“故居”是有意义的,因为这是汉朝联合月氏的重要依据之一,那就是邀请月氏返回故地,与汉朝联合攻打匈奴,这样既可以解决月氏“无与共击之”的难题,又可以解决汉朝的匈奴之患。《通鉴》引入的新资料,是《史记·大宛列传》和《汉书·张骞传》未曾措意的,但这资料来自《汉书·西域传》,并非《通鉴》发明。《汉书·西域传》有大月氏条:大月氏本行国也,随畜移徙,与匈奴同俗。控弦十余万,故强轻匈奴。本居敦煌、祁连间,至冒顿单于攻破月氏,而老上单于杀月氏,以其头为饮器,月氏乃远去,过大宛,西击大夏而臣之,都妫水北为王庭。有关大月氏的原来居住地,从《史记·匈奴列传》中也能略有感觉,但不如《汉书·西域传》说得明确。在匈奴崛起之前,月氏很强大,匈奴的冒顿单于曾经作为人质居住在月氏。打败月氏和东胡,是匈奴崛起的标志。匈奴打击月氏,按照西汉的理解是过于残暴,所以大月氏才有报仇之心,可惜无报仇之力。这是西汉月氏战略的出发点,认为对方有结盟的可能性。《资治通鉴》在书写张骞出使西域背景时,对于月氏的介绍更全面了,但也忘记了《史记》和《汉书》都强调的西汉背景,即“汉方欲事灭胡”。正是因为汉武帝的朝廷决定与匈奴开战,才有张骞出使西域,希望建立联盟,消灭共同的敌人匈奴。张骞没有说服大月氏,《大宛列传》中其实已经有交待:“既臣大夏而居,地肥饶,少寇,志安乐,又自以远汉,殊无报胡之心。”大月氏的现状是土地肥沃、社会安定,局势良好且十分满意。如果同意汉朝的建议,他们需要放弃眼前的安定生活,长途跋涉,再回东方与匈奴作战。因为生活安定,距离遥远,报仇之心已经消失。对于大月氏而言,张骞的建议是国家重大战略变化,是否能完成报仇目标,事实上也不清楚。这就意味着,接受张骞的建议,具有风险性。对比风险与收获,即使能够打败匈奴,敦煌祁连之间河西走廊的自然条件,也不能与大夏相提并论。张骞如何能说服大月氏人放弃手中的西瓜去抢夺遥远的芝麻?所以,“不得要领”是正常结局。张骞两次出使,第一次因为不得月氏要领而失败。第二次,张骞出使乌孙还是没有成功。张骞第二次出使西域,重点是说服乌孙返回原来居住地,情况与大月氏相似。而所有乌孙的情况,都是张骞介绍给汉武帝的。当时,张骞因为战场失期,被免为庶人,他渴望重新工作的心理很清晰。张骞说服汉武帝,在战略上联合乌孙抗击匈奴是可行的。《汉书·张骞传》有如下完整的记录:天子数问骞大夏之属。骞既失侯,因曰:“臣居匈奴中,闻乌孙王号昆莫。昆莫父难兜靡本与大月氏俱在祁连、焞煌间,小国也。大月氏攻杀难兜靡,夺其地,人民亡走匈奴。子昆莫新生,傅父布就翖侯抱亡置草中,为求食,还,见狼乳之,又乌衔肉翔其旁,以为神,遂持归匈奴,单于爱养之。及壮,以其父民众与昆莫,使将兵,数有功。时,月氏已为匈奴所破,西击塞王。塞王南走远徙,月氏居其地。昆莫既健,自请单于报父怨,遂西攻破大月氏。大月氏复西走,徙大夏地。昆莫略其众,因留居,兵稍强,会单于死,不肯复朝事匈奴。匈奴遣兵击之,不胜,益以为神而远之。今单于新困于汉,而昆莫地空。蛮夷恋故地,又贪汉物,诚以此时厚赂乌孙,招以东居故地,汉遣公主为夫人,结昆弟,其势宜听,则是断匈奴右臂也。既连乌孙,自其西大夏之属皆可招来而为外臣。”天子以为然,拜骞为中郎将,将三百人,马各二匹,牛羊以万数,赍金币帛直数千巨万,多持节副使,道可便遣之旁国。骞既至乌孙,致赐谕指,未能得其决。语在《西域传》。骞即分遣副使使大宛、康居、月氏、大夏。乌孙发译道送骞,与乌孙使数十人,马数十匹,报谢,因令窥汉,知其广大。这次结果是“未能得其决”。而《史记》对此的描写还是“骞不得其要领”。对此,《汉书·西域传》的记录更详细。其文为:骞既致赐,谕指曰:“乌孙能东居故地,则汉遣公主为夫人,结为兄弟,共距匈奴,不足破也。”乌孙远汉,未知其大小,又近匈奴,服属日久,其大臣皆不欲徙。昆莫年老国分,不能专制,乃发使送骞,因献马数十匹报谢。其使见汉人众富厚,归其国,其国后乃益重汉。张骞第二次出使西域,在乌孙再次遭遇失败。《汉书》这里所谓“未能得其决”与《史记·大宛列传》中“不得其要领”含义一样,即未能说服乌孙响应汉朝的战略建议。张骞出使乌孙时,与第一次出使环境已经完全不同。第一次出使对于汉武帝的朝廷而言,完全不能确定,是否能够找到大月氏,是否能够结盟,全然未知,试探的成分居多。事实上,张骞还在途中,汉朝与匈奴的战争已经正式开场。到张骞出使归来,汉朝已经取得了不俗的战绩。元朔五年(前124),卫青在北方取得重大胜利。元狩二年(前121),霍去病两次出击陇西,大破匈奴西方浑邪、休屠二王。这导致匈奴内部矛盾爆发,单于要诛杀战败的二王,催发二王向汉投降。后来,虽然浑邪王杀休屠王,只有四万人投降,但是通往西方的道路却畅通了。对于此事,《汉书·张骞传》说法更明确:“其秋,浑邪王率众降汉,而金城、河西并南山至盐泽,空无匈奴。匈奴时有候者到,而希矣。”转年,匈奴在正面发动反攻,代郡、雁门和右北平都发生战斗,汉朝损失几千人,博望侯张骞等人误军期,赎为庶人。此时,汉朝连续大胜,匈奴虽然坚持不称臣,但汉朝全面掌控了战场局面。元狩四年(前119),卫青、霍去病再次出击,胜利成果扩大,迫使匈奴远徙,漠南无王庭。《史记·卫将军骠骑列传》有一段关于张骞的文字,如同张骞简历,其文曰:将军张骞,以使通大夏,还,为校尉。从大将军有功,封为博望侯。后三岁,为将军,出右北平,失期,当斩,赎为庶人。其后使通乌孙,为大行而卒,冢在汉中。由此看张骞的经历,简洁明了。第一阶段是通使大夏;第二阶段归来后为校尉;第三阶段从大将军有功,封博望侯;第四阶段,因罪赎为庶人;第五阶段,再使乌孙,归国不久去世。可惜具体时间未详,需要其他资料补充论证。张骞封侯时间是准确的。《史记·建元以来侯者年表第八》记载,元朔“六年三月甲辰,侯张骞元年。以校尉从大将军六年击匈奴,知水道,及前使绝域大夏功侯。”张骞封侯,不仅是因为立有军功,也包括此前的出使绝域。此事,《汉书》也如此记载,三月甲辰,一字不差。元朔六年,是公元前123年。至于右北平失期当斩赎为庶人一事,时间也是清楚的,《史记》记为“后三岁”。《汉书·功臣表》明确写作“元狩二年”,《通鉴》写作“夏”。元狩二年,即公元前121年,汉朝取得巨大胜利,直接导致秋天浑邪王率众降汉,河西走廊无人居住。上文引《汉书·张骞传》“今单于新困于汉,而昆莫地空”,正是指这件事。
这就成了张骞第二次出使西域的背景。张骞第二次出使时间依然模糊不清,《资治通鉴》置于元鼎二年(前115)叙述:“是岁,骞还,到,拜为大行。”因为张骞要劝说乌孙回到河西走廊,出发的时间最晚也是公元前121年之后。张骞第二次出使失败,史书记载远比第一次清楚,因此也有助于我们理解第一次的问题所在。首先,西汉对乌孙的要求是清楚的,乌孙回到原来住地,双方通婚结为兄弟,共同抗拒匈奴。西汉要与乌孙建立平等的联盟,所谓“汉遣公主为夫人,结昆弟”,就是兄弟之国。乌孙的情形与月氏相似,由此我们可以认为,张骞第一次出使,对于大月氏的建议也应该相似,邀请大月氏东归,双方建立平等的联盟,共抗匈奴。乌孙对张骞的回答,内容清晰。乌孙是匈奴的手下败将,长期折服于匈奴,深知匈奴强大。但是,乌孙与汉朝的关系却是“乌孙远汉,未知其大小”。乌孙亲眼见到了张骞庞大的使者团:“将三百人,马各二匹,牛羊以万数,赍金币帛直数千巨万,多持节副使,道可便遣之旁国。”但是,乌孙事实上对于汉朝的大小、强弱却并不了解。即是说,虽然张骞率领一个庞大、富有的使团,依然不能证明汉朝的强大与否。在这种前提下,乌孙如果投身与汉朝的联盟,如果汉朝没有使者说的那么强大,还要公然与匈奴为敌,后果恐怕是灾难性的。这是根本性的战略,乌孙不敢贸然行事,找了一系列借口,如乌孙王没有实权,不能独立做主等等。最后,乌孙很礼貌地赠送汉朝几十匹骏马,还派使者亲自来汉朝致谢,而真正的意图是侦察汉朝的实际情况。乌孙所在地是今伊犁河、楚河流域,比较大月氏所在,距离汉朝要近得多。由乌孙的情况来分析大月氏,张骞不得月氏要领,理由变得更容易理解。大月氏对汉朝的了解一定少于乌孙,乌孙尚且需要对汉朝摸底侦察,距离汉朝更遥远的大月氏具有类似想法,当然不奇怪。张骞率领一个庞大的使团到达乌孙,而张骞到达大月氏的时候,除了手中的使节有一定的证明力以外,匈奴夫人和孩子,另外就是堂邑氏奴甘父。原本,张骞出使大月氏的时候,也有一个一百多人的使团,但最后到达大月氏的只有两人。从乌孙三百人使团都不足以证明汉朝之强大的事实看,即使一百多人的全部使团成员都能到达大月氏,也未见得能够取信大月氏,何况事实上只有两人!仅凭张骞两人,要说服大月氏改变国家战略,放弃现有的和平富足生活投入与匈奴的全面战争,说服力过于弱小是显而易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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