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杭州福神观记》是赵孟頫在元延祐七年(公元1320年),六十七岁时所书，结体宽博深稳,圆厚雄浑，与《胆巴碑》、《仇锷墓志铭》相类，堪称赵晚年碑版书法的代表作之一，该碑记由赵孟頫好友邓文原撰文，记述道教领袖张惟一委托提点崔汝晋主持重建杭州福神观之始末。其纸本现藏故宫博物院，卷后有清人吴荣光、周寿昌、杨岘等题跋。《辛丑销夏记》、《须静斋烟云过眼录》、《过云楼书画续记》等书著录。

（一）

截至目前，艺术史学界皆一致认为《杭州福神观记》是赵孟頫真迹，但关于该碑记的人物史事，则目前尚无令人信服的研究，故在此试析一二。兹录其正文如下：

杭州西湖，古称秀丽甲于江南，环湖多仙佛之居，宅幽临旷，金碧相望。宋祠太乙神为宫者二，其在孤山者，表曰西太乙宫；宫之北曰为断桥，桥左为福神观，本宋赵氏故宅。长隄古柳，映带檐梠，居游者以为距城密迩，而尽挹湖山之胜，宜为明灵宴娭之所。

至元□□，宫自孤山徏焉，学道修真之士，巾屦云会，顾褊隘不能容，乃购黄山桥杨氏故园，劗夷经度，大弘厥规。凡观之层楼厦屋、榱桷甓瓦，悉撤其旧，以营新构。而观所存，仅颓垣敝宇，杂以蓁薉。虽神无定在，不囿形迹，而人事兴废，过者亦为之叹惋。

大德丁未（1307，大德十一年），全德靖明弘道真人张公惟一，荣被玺书，领西太乙宫事。公以祠官祝釐，便蕃锡宠，黄冠羽服。邈自山林，来游京国者，公与语辄少许可，有以钱唐崔君汝晋名闻，公喜溢颜面曰：“福神观吾有属矣！支倾补坏，惟汝晋其能。”使者奉书币，以礼将命崔君曰：“公实知我，其何辞。”于是，卜吉肇工、倾赀抡材，重门外扃，两庑翼卫，为殿周阿，以奉三清。又建福神观殿，以祀玄武。像设邃严，圬塓完美，悬钟有亭，函丈有室，堂、库、庖、湢，各有攸处。

始延祐戊午（1318，延祐五年）八月，未期年而大备。张公惟一奏曰：“明道冲正玄逸法师，西湖福神观主持、提点臣崔汝晋，重建福神观成。乞降纶音，辉贲林谷，以振玄风，以崇毖祀。”制曰：“可。”惟张公克知崔君，君亦不负所知。古之人神交气应，有不一接言笑，而意已孚者，信若此者哉！

吾尝观老氏之道，以虚无为宗，以清静无为为用。后世殊庭珍馆，儗诸神山，务极缮治，其说始于学仙者流。然知道者，则曰：“吾恬澹冲寂，见素而抱朴，虽混迹列肆之市，连云之第，而是心常泊如，故曰：宇泰定者，发乎天光。吾于是得道之妙焉，廞有矫亢之伦，未忘乎世故，则内热而外胶，虽草衣粝食、岩居川饮，其于道犹拾沈也。”

今崔君捐厚积以饰灵宫，外杂嚣氛，而中慕玄奥，抑亦有见于此乎？余又以知，事之成亏，皆系乎得人与否。今之轮奂翚飞，皆昔之荒蹊蔓草也。神依人而行，人事兴则神道立，山明波净，坛宇穆清。羽盖蜺旌，肸饗来假，将导迎景况于无有穷已。崔君来谒余文，勒诸贞石，乃为具识颠末，以昭示来者。祠有林山处士像，崔君以事其父，亦庶几老氏孝慈之旨云。 

延祐七年正月望。承德郎、佥江东建康道、肃政廉访司事邓文原记。翰林学士承旨、荣禄大夫、知制诰兼修国史赵孟頫书并篆题。

关于该碑记书写之经纬，清人吴荣光跋文略云：

松雪书凡三变，元贞以前犹未脱宋高宗窠臼。大德以后，专学定武稧序。延祐以后，变入李北海柳诚悬法，而碑版尤多用之。此卷书邓善之所撰杭州福神观记，参用端州石室记及西平郡王碑法。按松雪以延祐三年为学士承旨，六年得旨南归。善之以五年由翰林待制，岀佥江南浙江肃政廉访司事，六年移江东道，此碑成于延祐七年庚午，正善之为江东肃政廉访时，而松雪则在学士承旨告归后，结衔均与史合，是时善之年六十三，松雪年六十七矣。文既简洁，书尤圆劲。道光丙申七月有携至京师求售者，余定为真迹，属蔡友石大京兆收之，越岁友石索跋，因为书此。

吴荣光据此碑记，在跋语中指出赵孟頫书风变化的三段进阶，可谓不刊之论，至今仍为学界广泛认可。其对于福神观记内容的基本分析，无疑也是正确的。吴荣光对于《福神观记》尤为宝爱，后将其该碑记刻帖收入《筠清馆帖》中。据袁桷《清容居士集》记载，大德十一年全德靖明弘道真人张惟一乃是从“昭瑞宫提点”转任“太一宫提点”，这似乎并非一个偶然事件，因为《清容居士集》卷三十七记录了多位道教宫观的人事调整。总体看来，大德末年元廷处于政权的交替期，江南玄教似乎保持了成宗以来的上升势头，如龙虎山道士吴全节“八年公父母年皆七十，奉旨降御香于江南诸名山，赐对衣尚，尊为其亲，寿于齐老之堂。九年作崇真观于安仁县，赐名曰万寿崇真观。十年制授公江淮荆襄等处道教都提点，十一年武宗皇帝自朔方归，纂大统。制授公玄教嗣师总摄江淮荆襄等处道教都提点、崇文弘道玄德真人，铸银为印，曰玄教嗣师之印。”

据碑记记载，福神观在宋代本属太乙宫二宫之一，元初主体迁往杨氏故园，而留居断桥左故地者仅“颓垣敝宇，杂以蓁薉。”张惟一被授太一宫提点之后，就开始物色能够主持重修福神观的人选，久不得其人，后从来京诸人处得知崔汝晋令名，遂派使者要求委托崔汝晋重修福神观。工程始于延祐戊午（1318，延祐五年）八月，“未期年而大备”，之所以如此迅速，应该是就任福神观提点的崔汝晋家赀颇丰，能够“捐厚积以饰灵宫”。关于崔汝晋其人到底何时就任福神观提点，碑记并无明确交待，但当在延祐五年八月之后。至于到底是何人向张惟一推荐崔汝晋，则撰写碑记的邓文原及书写碑记的赵孟頫皆有可能。

（二）

实际上，崔汝晋又名崔晋，字进之，又字晋之，出身钱塘钜族，与赵孟頫为莫逆之交，上海博物馆藏《吴兴清远图》张昱跋称：

右《吴兴山水清远图》一轴，乃钱唐崔复之所摹本也。复外祖松雪赵文敏公旧写此图，有记，付其子雍集贤待制。复为其甥婿，得其本摹之，不及装潢而亡。集贤之母弟弈，妙得家法，于复之子晟为外叔祖，因得请补书其记，以成父志。崔氏之先有隐君子曰晋之，为钱塘大姓，好古博雅，与文敏公交最旧，公过杭，必留焉，亲命集贤（赵雍）之长姬以妻其孙复。于今，崔赵氏之联姻者凡四世矣。

该图本幅无款，后接崔复临本，上题篆书《吴兴清远图》，末字略残。该图后有张昱、赵弈等十八人所题写的十九段跋文，内容十分丰富，其中张昱跋及赵弈二跋对于理解崔、赵二姓之关系最具史料价值。赵弈第一跋末尾提到“右先公赵文敏所述，吴兴赵弈拜书”，实际上已明确指出此跋乃是书写其父的《吴兴山水清远图记》，该记也收入《松雪斋集》卷七，第二跋提到“先公去世已远，侄婿崔复之于武林得见真本而临之……复之既殁，其子崔晟装裱成轴。”结合张昱及赵弈跋文，可知赵孟頫与崔晋是姻亲关系。

又据徐一夔《崔母赵夫人墓志铭》：

钱塘崔晟之母曰赵夫人，讳淑端，是为宋宗室秀安僖王胤，元累官集贤大学士承旨荣禄大夫柱国魏国公讳与訔之曾孙女，翰林学士承旨赠荣禄大夫、江浙行省平章政事魏国公讳孟頫谥文敏之孙女，奉议大夫同知湖州路总管府事讳（赵）雍之女。而处士讳（崔）复之妻，讳（崔）谦远之冢媳，（崔）晋之孙媳也。崔氏世有雅德，文敏公（赵孟頫）与处士复）之大父敦世契之好，每自吴兴里第抵钱塘，必舍崔氏。当夫人与处士在妊时，公与处士之大父约曰：“使崔氏而女，赵氏而男也，以妇吾家；赵氏而女，崔氏而男也，以妇崔氏。庶吾二姓之好有永弗替。” 而夫人生实延祐五年戊午十月乙卯也，后二十四日为十有一月丁丑，而处士生。文敏公薨，夫人稍长，崔氏以成言来请婚，奉议公遵遗命遂以夫人归焉。

可知赵孟頫之孙女赵淑端嫁给崔晋之孙崔复为妻。

除此墓志铭外，还见于多封赵氏书札，如延祐六年（公元1319年）的《致进之提点·去家帖》（辑录于《赵孟頫七札册》，台北故宫博物院藏）等等，言辞尤为亲切：“孟頫再拜进之提举友爱执事：孟頫去家八年，得旨暂还，何图酷祸，夫人奄弃，触热长途，护柩南归，哀痛之极几无欲生，忧患之余两目昏暗，寻丈间不辨人物，足胫瘦瘁、行步艰难，亦非久于人间者。承专价惠书远贻厚奠，即白灵几存殁哀感，托交廿年余，蒙爱至厚，甚望吾友一来，以叙情苦，而又不至悬想之情。临纸哽塞，不具。”由此可见赵、崔二人感情之亲厚。又有书年不详的《致进之提点·病来月余帖》（辑录于《赵孟頫管道昇尺牍合璧卷》，故宫博物院藏），黄雅雯《赵孟頫尺牍初探》（台南师范学院语文教育学系学士论文，2014年）将其系年于大德二年，而任道斌则以是札为赵孟頫晚年所书，笔者认为任先生的看法较为可取。据《杭州福神观记》，崔进之任福神观提点不早于延祐五年八月，大致在延祐六年下半年福神观完工之际，是时管道昇已卒，赵孟頫已扶柩南还吴兴；另外，《三希堂法帖》也收录有《与进之书》一札，墨迹今已不存，书写时间和内容尚有待考证；台北故宫博物院《七札册》中收录有“致晋之”《数日札》，《式古堂书画汇考》、《六艺之一録》著录为“心腹帖”，单国强《赵孟頫信札系年初编》作“数日札”，笔者也怀疑是写给崔晋的信札。

二人的交往还可从历代著录书画题跋中略见一二。延祐三年四月，赵孟頫作白描《老子像》，并在其后小楷抄录《道德经》全文，题“为进之高士书于松雪斋”。延祐五年十一月，又书二体《千字文》赠与崔晋。延祐七年三月，小雨初晴，恰逢崔晋来访，赵孟頫乘兴绘制《落花游鱼图》一卷，并在题跋中称：“进之在座，以为何如？” 同年秋，赵孟頫为崔复书《道德经》，卷末题“延祐七年孟秋七月望日，太上弟子吴兴赵孟頫为崔汝晋书于松雪斋。”

至于崔复之子崔晟，字彦晖 、彦辉，又字彦辅，号云林生、遵晖。为元代画坛领袖赵孟頫之曾外孙、赵雍之外孙、王蒙之表甥。历代研究者对他着墨不多，仅有王照宇《元崔彦辅及其〈虎丘晴岚图卷〉研究》、张子宁《从吴兴清远到云林小隐》、文以诚《王蒙〈青卞隐居图〉中的个人家境与文化类型》论述较为详尽，其余美术史家如邓以蛰、郑午昌、俞剑华、王伯敏等都只以寥寥数语略带而过。在屈指可数的史料中，讹舛也并不少见，如《嘉靖仁和志》载：“崔彦晖，字遵晦，号云林，与王蒙俱吴兴赵松雪外孙。”王伯敏则从《钱塘县志》之误，认为崔彦辅为赵孟頫的外甥，崔复（实为崔彦晖之父）为赵孟頫孙女婿。直至最近盛洁撰文，纠正了上述错误，兹不赘。

（本文作者系南京大学历史学院副教授，文章原刊于《元史及民族与边疆研究集刊》第三十九辑，注释从略，引用请核对原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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