绘见：南宋的斑斓纹理

作者 陈野 浙江省社会科学院副院长、研究员

时至九月，秋意日浓，青山黛色已然深重，碧树玉叶渐将染金。浮生偷闲，翻阅《宋画全集》，看画中工笔与写意交错而成的南宋过往，但见线描墨染，纹理斑斓。

绘画既是中国艺术的重要组成，也因其绘及自然环境、经济发展、政治制度、社会生活、对外交往、集体认同、文化精神等多重文明面向，呈现出历史发展的丰富印迹。南宋绘画因其特殊的历史境遇和时代风云，更其如是，艺术辉光，千年难移。

一

历史地看，南宋诞生于战火之中，偏安一隅，艰难图存。反映江山社稷、兴亡危局、民族关系的文艺作品大量涌现，与此同时，强烈的爱国主义精神和维护国家统一的意志，在南宋绘画中也有充分体现。

一路颠沛流离南渡来到杭州的画家李唐，心中笔下，时时涌动历史风烟，画成《晋文公复国》《胡笳十八拍》《采薇》等图，借重耳、蔡文姬、伯夷、叔齐等历史人物，昭示复国、气节等主题。画家郑思肖于南宋末年画墨兰图，花叶萧疏而无根土，以寓南宋失去国土根基，并写下“纵使圣明过尧舜，毕竟不是真父母。千言万语只一语，还我大宋旧疆土”，以表不屈之志。其他如《昭君出塞图》《长江万里图》等作品，万般思虑集于国恨家愁，悲愤沉郁，壮怀激烈，表达了画家们对家国时局的关切之情。

艺术不是脱离社会的独立存在，积蓄着深切的时代关怀、深刻的社会思考和深沉的思想结晶。即使是被视为最具“风雅”特色的南宋绘画，也饱含江山一统、文明延续等严肃主题，更因南宋的时代风云而愈显沉重。

二

城市空间和市民阶层兴起，工商业文明快速生长，社会出现平民化、世俗化趋向，为南宋绘画创作提供了新的领域。风俗画创作得到长足发展，人物画扩展到对平凡市井生活的描绘。田家、渔户、山樵、村牧、行旅、婴戏等世俗生活都有画家予以表现。

民生的富足与安乐，是帝王们喜欢看到的太平盛世之景象，于是也就成了绘画的表现题材。南宋绘画中，日常生活的运行节律充盈于笔墨，留给我们一个关于南宋的立体印象。画家们穿梭于城乡，欣赏自然山川、体察民众生活、目睹百工劳作，创作了耕织图、服田图、牧牛图、货郎图、卖浆图、沽酒图、婴戏图等作品。李嵩《货郎图》描绘农村货郎乡间贩卖儿童玩物、生产用具、生活用品和食品的场景。马远《踏歌图》于老者、孩童的欢快舞姿中呈现丰年欢欣。刘松年《丝纶图》是当时民间家庭丝织生产场景的反映，即使这样的生活劳作，在画家笔下，也是一派山岚清远、花木扶疏的景象。

我们可以想象，就宫廷画师的身份而言，这样的创作可以理解为朝廷对社会民生的关注。画师们是在履行赴民间采风、为帝王提供图像报告的职责，画作则具有“社会调查”“新闻播报”性质。从覆国的巨变和惨痛中一路走过来的南宋帝王，于图中看到自己的臣民有如此安乐的生活，联想到自己的皇朝终于经营出如此斜阳牧歌的升平之景，会是怎样的一种唏嘘和欣喜？在《踏歌图》中，画面上部有宫阙长廊在山岩丛林中若隐若现，正是帝王威仪的象征。画上宋宁宗“宿雨清畿甸，朝阳丽帝城。丰年人乐业，垅上踏歌行”的题诗，是君臣二人以诗画颂扬年丰人乐景象的联手合作。因此，李唐等画家们的耿耿忠心、勤勉效劳和绘画创作，自然会令宋高宗等帝王满意并获得恩宠。

然而，富足安乐不是南宋社会生活的全部。李嵩画过《四迷图》，描绘都市生活中酒、色、财、气（斗殴）四种堕落现象，具有劝诫意义。由此想到，南宋时期杭城等地的所谓奢富闲适、及时行乐的生活，当它遭遇蒙古铁骑针对西辽、西夏、金朝等地无往而不胜的征服局面却仍沉湎其中不能自拔时，其背后实质，实乃南宋社会“直把杭州作汴州”、完全缺乏现实危机意识的可怕表现。

三

《山径春行图》不是南宋绘画中最为知名的作品，却能体现南宋院体山水画的构图特征。画幅中的人与景大多集中于左下部，其余多为留白。画中人物面右而立，注视苍茫前方, 将看画人的视线，也引入那一片空旷之中, 发人幽思，生出笔断意连之妙。

人对于自然山水的觉醒，是文明进步的重要时刻。我国的山水觉醒发生于魏晋时期，诗画同构出一个精粹厚重的山水艺术传统。至南宋，杭州及其周边的山峦，为这个传统注入了清幽、简淡、空灵的新鲜元素。西湖尤为一方诗性画意弥漫的天地，为南宋绘画平添造化之功。南宋画家没有辜负物华天宝的这一方大好湖山，西湖及其周边群山的幽涧、坡岸、汀渚、林树、花木、云烟、舟桥，都成为灵感之源和表现题材。他们以对自然山川的热爱和专业眼光绘制西湖图，从湖光山色中萃取出雷峰夕照、断桥残雪、苏堤春晓、平湖秋月、石屋烟霞的画意。西湖十景之名，便是出于画院的山水画题名。《梅石溪凫图》《西湖柳荫图》《烟岫林居图》等，无不以凝练水墨、简洁构图、悠远意境表达创意心境，将清丽、淡远、典雅等美好意趣注入西湖，陶冶出诗意气质和精致品位。即使画作没有西湖的冠名，却仍有浓郁的西湖气息。每一个熟悉西湖的人，只要与之相遇，必定会有心灵的相通，相知为同一湖天里的过客，在西湖的云烟里游走与归去。

我国山水画发展至南宋，逐渐摆脱北宋以前细致刻画自然景色的全景式布局，着意于表现虚实对比、边角呼应、简洁洗练的局部构图式山水形象。这个特点与水墨淋漓、健笔皴擦和诗意浓郁的画风一起，构成特色鲜明而又影响深远的山水画派。其间，李唐具有开创地位，刘松年继之，至马远、夏圭而臻成熟，因其创新格局与地位而在画史上获得“南宋四家”之誉称。

四

如果在一个静谧的清晨，于早春的西湖柳岸，偶遇一只“毛羽灿然，飞鸣生动”的小鸟，那便是引领你走向南宋花鸟世界的精灵。

花鸟画是南宋绘画成就斐然的门类，院体花鸟画、水墨梅竹画以及南宋末年的写意花鸟画创作，是其主要成就所在。院体花鸟画继承历代画院、尤其北宋宋徽宗宣和画院的审美趣味，强调写生，用笔工整细致、构图严谨周密、设色鲜明富丽，作品形神皆备，花鸟形象真实生动、千姿百态，生机勃勃、生意盎然，形成了工谨、沉静、典雅、隽永的格调和意境。

《出水芙蓉图》以工笔设色画折枝荷花，虽是红花绿叶的布局，却因配色的雅洁而呈清新格调，极具精致工丽的美感。《果熟来禽图》绘果树一枝和立于其上的小鸟，构图法度谨严又自然空灵，小鸟昂首鸣叫的形象娇小可人，洋溢着盎然的活力和生机。

宋代崇尚理学，提倡“格物致知”精神，以分析研究方法观察每一件事物，大到宇宙万物，小到一花一木，都有认识。院体花鸟画严谨写实的风格，正是这种时代精神的形象化体现。

五

南宋绘画中，不惟只有历史故事、浮华世态、靓丽风景、风雅意趣。精妙严谨的笔墨交织着画家们的思绪心相，沉沉稳稳地落在丝绢缣素之上，国之忧患、中兴与忆念，生之艰辛、无奈和欢愉，美之体验、传承与新造，都归结为一代人的命运际遇和不懈奋斗，展示着驳杂繁复的文明演进实相，呈现出虔敬、专业和多元的时代艺术气质。虽静默无语，却意象丰沛，沉静了浮世的躁动，积淀了岁月的风华，足以让观者于斑斓的艺术纹理中，感受历史的万千况味，气韵悠长，神韵不朽，念念难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