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29年秋季，杭州举办了中国第一个叫“博览会”的展会——西湖博览会。成千上万的人慕名前来，参观时尚展品，领略西湖美景，当时的统计数字显示：参观人次多达1700余万，不仅轰动了国内，还影响了世界。

九年后的1938年，上海又举办了同一名称的展会——西湖博览会。这个历时25天的展会，虽然没能轰动国内、影响世界，但也曾轰动上海，沪上媒体曾这样报道观展人流“真是轧坍灵隐寺，塞煞湖心亭，大有‘灵隐道上应接不暇’之势”。然而，这样一个展会，至今却鲜为人知，无人提及。所以，有必要翻翻陈年账本，梳理一下这一历史事件。

影视界搭建博览会

沪上投资举办西湖博览会的人是新华影业公司老板张善琨，他可是当时影视界的点子大王。1937年，新华影业公司推出中国第一部恐怖片——《夜半歌声》，这位老板曾叫下属把一口棺材抬到影院门口安放，同时打出广告，叫观众不要带小孩进影院，以免发生意外。此招果然厉害，《夜半歌声》一炮走红。

“八一三”事变后，日寇入侵上海四周，只有公共租界和法租界独存，成为名副其实的“孤岛”。沪上不少影业公司的老板都对日后的电影市场不看好，纷纷停止了电影制作。然而，张善琨却认为租界有市场，继续拍电影。进入1938年，张善琨又租下上海著名的丁香花园，准备用作电影拍摄基地。

据1944年公布的地籍资料显示：丁香花园的总面积多达25.042亩。

1944年6月18日的《申报》曾刊登如下一则公告：

中华电影联合股份有限公司买受华山路五四三号（前丁香花园）

地产征询公告

兹买受法国团体联合会CentreFrancaisdeChanghai所有法册九〇八号及第一四〇一二号道契基地，面积共计念五亩〇四厘二毫，即坐落本市华山路五四三号（前丁香花园）连同全部地上建筑物、定着物及附着物在内，业已交付定金，签订契约成交。如有人对上开产权主張权利或其他异议者，希于七日内携带凭证，以书面向江西路汉弥登大厦本公司声明，逾期无论何人不得再有任何主张，特此公告。

这是一座西洋花园官邸和中国江南园林相结合的大型私家花园，园内除了有多幢漂亮的洋楼外，还有山林、草地、水池、亭榭、长廊、小桥等。

点子大王张善琨灵机一动，决定先将这座大型花园改造成微型杭州、微缩西湖，创办一个观光版的西湖博览会。当时，张善琨手下有几位很厉害的布景师，方沛霖、张汉臣既是知名导演又是布景大师；卢世候、李荆、茅愚言则既是画坛高手又是布景师。

在布景主任方沛霖的总体策划下，这些颇具才干的布景师们群策群力给偌大一个丁香花园整体换上了一个杭州的面貌：

△西湖博览会上的女明星们

——大门处建起了古老的城墙，城门上“杭州”两个大字分外显眼，“俨然是杭州的城廓”；

——院内水池被改造成微缩版的西子湖，湖中有三潭印月和湖心亭，湖上停着不少游艇，全用女明星的名字命名：“美云艇”“胡蝶艇”“兰君艇”“燕燕艇”；

——一幢西式洋楼被完全改造成了中式庙宇，大门前悬挂着湖上书画家王震书写的“大雄宝殿”匾额，门内安放着佛祖及其他菩萨的巨大塑像；侧殿供奉四大金刚等佛像，打出的庙号为“灵隐寺”；

——离湖不远处，新建了成批的商铺，这处商业中心被命名为“清和坊”，各家商铺卖的当然是杭州的土产特产，“九溪茶室”卖的是龙井茶，“天香楼”卖的是西湖醋鱼。

此外，还有月下老人祠、岳王墓、飞来峰山洞、紫霞洞等景点。

首先获悉西湖博览会消息的当然是影视圈内人士，前来打探生意经的人自然不少。大导演徐欣夫首先想到的是：当时杭州呷茶最好的九溪茶场。于是，他便到张善琨处办了一个口头登记，承办西湖博览会全场的茶座。

大导演黄槐生获悉此事后，也赶到张善琨处登记，承包西湖博览会全场的香烛，并在“清和坊”里设立一家香烛店，取名“佛笑楼”，意思是说，菩萨看见了他们的玩意，也会发笑的。

上海天天饭店老板、著名京剧票友龚兆熊找到张善琨，提出要承办西湖博览会内的天香楼餐馆，他向张善琨保证：我们提供的西湖醋鱼“确有杭州风味，而且决不刨黄瓜儿”。

仍有不少人前来向张善琨讨生意做。张善琨用滑稽的语气回复道：“全都包去了，只有灵隐寺的蜡烛头没有人拔，大殿前的锡箔灰没有人捞，你们要是高兴的话，尽管拔，尽管捞就是了。”

此后，是著名电影摄影师但淦亭先生承包了这个拔蜡烛、捞香灰的肥缺。后来有沪上媒体报道说：“但先生居然手术灵敏，捞着不少，拔着很多”。（参见1938年第6期《至尊》所载《西湖博览会的里层》）

3万人参观博览会

张善琨办观光版的西湖博览会，并非拍拍脑袋的随意决策。那时，为逃避战乱，大批难民涌入上海租界，租界人口迅猛增长，超过了400万。上海四周已被日寇占据，难以前往走动，久居“孤岛”之中，生活相当无聊。观光版的西湖博览会，仿佛是给饥渴的人们送来了一顿大餐，所以，当时就有人在媒体上发文，称张善琨为“聪明先生”，因为“地上的乐园早经失去，人间的天堂都已毁灭（人间天堂杭州已在1937年12月23日陷入日寇铁蹄之下，笔者注），你这一箭正射中我的弱点”。（参见1938年10月13日《申报》所载《西湖的风》）

除了时机选对外，促销也是张善琨的强项。1938年10月11日，观光版的西湖博览会正式开幕，前一天的《申报》上，已经出现了强劲促销的广告语：

△ 1938年10月11日《申报》上

西湖博览会的开张广告

新华影业公司举办西湖博览会，门票5角，儿童减半；

举凡一切名胜，杭州有此地也有；

三潭印月赏中秋，平湖秋月吃藕粉，天香楼上尝醋鱼，九溪茶室品香茗；

灵隐寺大雄宝殿比杭州灵隐寺原有大殿只缩三分之一；

五彩明星游艇，嘉兴船娘代客划船。

开幕当天，场外的响亮口号是“五角大洋游西湖，保证不刨黄瓜儿”。身陷“孤岛”中的市民，不要说难以去杭州看风景，就是去上海四周走走都是艰难事，遇上日寇，要脱帽鞠躬，稍不留意，就会挨枪托，遭掌掴，如今只要花费五角大洋，就可以看西湖，因此，“一个电影化的风景区，果然轰动全沪，把一般善男信女、佛子佛孙，和久被围困了的孤岛余生都吸引了去”。（参见1938年第6期《至尊》所载《西湖博览会的里层》）

大雄宝殿内，香烟缭绕，“许多背着黄布口袋的老太太，在拣菩萨烧香”。“月下老人祠，年青人在祈求‘老人’赐与他们完满的姻缘。”“那圆圆的围墙上砌着‘清和坊’三个大字。里面全是吃食铺子，点缀着的不用说完全是杭州食品了，热的新鲜的，再加上土产等”，“太太、先生们吃着这些杭州土产”，“气象中看来真有点身临杭州的光景了”。

除了杭州的特产和杭州的风景外，西湖博览会还凭借影视界的优势添加了厚重的文娱成分，每天，多位演员在西湖游艇上亮相，此项活动的大名叫“滑稽化妆赛船大会”。开幕当天，出场的角色如下：

第一组，韩兰根（嘉祥）、刘继群（向帅），扮演的是《三本铁公鸡》中的人物；

第二组，殷秀芩（虞姬）、尤光照（霸王），扮演的当然就是《霸王别姬》中的人物；

第三组，汤杰（正德）、桑淑贞（凤姐），扮演的是《梅龙镇》中的人物；

第四组，洪警铃（天霸）、葛福荣（尔登），扮演的则是《盗御马》中的人物。

明星演员闪亮登场，加上每晚的西湖上还大放荷花灯，这就为博览会增添了更多的人气。

观光版的西湖博览会原来预定的展出时间为11天，即10月11日至10月21日。但是，每天红火的场景，也使张善琨不忍罢手。10月22日的《申报》上便出现了这样一则广告：

△ 1938年10月22日《申报》上

西湖博览会的展期广告

西湖博览会，规模之大，令人惊骇；万余封信要求展延，欲罢不能，破例展期一星期。

于是，红红火火的西湖博览会又开张了7天，到10月29日应该是关门大吉的日子了。不料，10月28日的《申报》上又现醒目广告：

来函要求展期，至今仍连续不断；西湖博览会明天起展期一星期；杭州风味，西湖风景，保证乐而忘返。

最后，西湖博览会一直开张到11月4日后才关门。《申报》说：“丁香花园由新华影业公司租赁下來后，改装的西湖博览会就买上了一万余元的门票”（参见1938年11月11日《申报》所载《好莱坞乐园巡礼》）。张善琨创办的西湖博览会最初的门票定价为“大洋5角，儿童半价”，不久，就降价为“大洋三角，儿童半价”。由此推测，开张25天的西湖博览会，吸引来的参观者应该在3万以上。

唤起观者国恨乡愁

直白地说，张善琨办西湖博览会，目的就是为了赚钱。所以，当时就有人发表如下言论：

生存在畸形发展下的上海孤岛，要发财须第一有资本，第二针对市民群的胃口，比喻制作电影，表面上的幌子是为“有情人”造福，叫人家恋爱须尽义务（当然，我们并不反对）等许多堂皇如《圣经》样的说教。实际上在制作者是赚钱的念头，所以对针下药地给孤岛人士这样心灵的安适，而不怕人们不来上钩。至于什么“民族”为前提，什么“时代赋以的责任”，那恐怕连梦中都不会想到的了。

但是，在特殊历史背景下制造事件，所产生的影响可能连制造者自己都难以想象的。不少参观者进入西湖博览会后，吐露的就是悲愤，想到的则是报仇。请看当时参观者的倾诉：

——进门就是杭州城，低低的城墙，中间书写着“杭州”二字正文。但不知怎样，一阵心酸的悲痛情绪从我的心头发泄了出来。这二个大字竟使我呆立起来了，是的，我没有忘记爱自己的祖国，这时是见景触情地，我的两行热泪是再也忍不住滴下来了。我的心头也不禁在作着悲愤的叫唤：杭州呵，你是失身在铁蹄下了，但报你的仇恨该是不久的事了吧！（参见1938年第12期《舞风》所刊《西湖博览会特写镜头》）

——俨然是杭州的城廓，围着一片扰攘与太平。灵隐，古刹，也建立在缭绕的脂粉香中了……伟大的匠心！先生，你们真使我不能再在沉默中咽下这一声赞叹了。

可是，我不敢诉说被你引起了的忧郁。你自然不会知道我的家正在浙东，离钱塘江还不到百里，离乡和还乡那是道必经的津梁。在义渡的木船上，望着连天烟水，我曾下过远走高飞，跟古老的故乡告别的决心。但也曾多少次因为还乡的喜悦，在心中亲切地叫着它，像叫着久别的亲友的名字一样。去年秋天，钱塘江上架起了钢铁大桥——那是个稀有的大工程。国家为它耗费过巨量的物力，无数人为它流汗，千余工友因为工作，被夜潮卷去。火车可以从上海一直通到我们那滨海的故乡了。可是谁知道现在成了个什么样子。桥呢？毁了。当然，我想得出那残断的骨架在呜咽的江声中傲然独对西风。江岸寂静，除却天边的云树，沙滩上的铁蒺藜，江上失去了白色的帆影，岸畔也不见一个行人。夜来了，涛声拍岸。子夜的潮头狂怒地涌起，迎着下弦的月色，唱出它满腔的悲愤。有时炮声破空而起，或则机关枪的连珠，由橡皮船偷渡东岸，于是，呐喊声突破静寂了，战壕里跃出我们守卫江畔的战士，使敌人流了血，自己也流了血。血流在地上，而尸身则随江漂去。（参见1938年10月13日《申报》所载《西湖的风》）

这个注重于赚钱盈利的观光版西湖博览会，却让许许多多被困在“孤岛”内的中国人联想到了沦陷的土地、破碎的山河、受难的民众，从心底里发出了悲愤的控诉和报仇的怒声。

此外，笔者还要补充一点的是：张善琨创办的西湖博览会虽然不见有宣传抗日的色彩（可能租界当局也不会允许），但是，这个博览会推出的所有广告中都有承诺“营业收入不除任何开支提三成，交上海国际救济会，为难民筹制寒衣”。这对于当时那些为了躲避日寇炮火而逃入租界的贫穷难民，无疑是雪中送炭的善举。

作者系浙江日报原主任编辑

本文原载2021年第11期《上海滩》杂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