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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昌建:如果没有曹聚仁
来源:杭州网  作者:孙昌建  日期:2022-02-17

如果没有曹聚仁,那就不会有曹景行,但我想说的不是这个意思,我想说的是,如果没有曹聚仁,半部民国史可能就没有了,至少,我们对那个时代的文人又会少了一半的谈资,本来就一知半解,现在曹聚仁的儿子曹景行又走了,以后怕连半解都没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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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印象曹聚仁】

上世纪八十年代中期,我买得一本《中国学术思想史随笔》,挑灯夜读视若珍宝,我当时问一诗友曹聚仁是谁啊,怎么以前就没听说过呢?诗友说怎么样,还可以一看吧。

这个诗友名叫朱晓东,后来的二十年,他和我几乎分享了曹聚仁的所有文字,大部分是他借我的,后来我又去买来了大部分。

二十多年后的今天,我有时跟人也会忘乎所以地谈起曹聚仁,人们便重复我在二十多年前的那个问题——曹聚仁是谁啊?包括在去兰溪的路上。我只能采取迂回的方式,我先问曹景行你们知不知道?他们说知道啊就是凤凰台的那个人嘛,这时我才道出曹聚仁就是曹景行的老爸,以博得人们“哦”的一声,有时我还会啰嗦几句,说曹聚仁还是曹雷的老爸呢。可是我很快发现,这样我又得解释曹雷是谁。后来我觉得这样的谈资有点像酒后驾车,随时有可能走上一条孤独的不归路,那不是因为糊涂犯困,而是格外的兴奋。这种孤独不是拍着大腿喊食无鱼食无酒,而是谈无资谈无伴谈无趣。现在的困境是,书应越读越有趣,但无人分享便又觉得无趣,所以只好把这种感觉写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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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为战地记者的曹聚仁(图自暨南大学校友会)

↑作为战地记者的曹聚仁(图自暨南大学校友会)

在今天这个社会,曹聚仁是个老古董无疑,他的价值在我看来属于古董中的古董。现在要想写点民国文人的文字,一是要看补白大王郑逸梅的文字,再是看包天笑的那部《钏影楼回忆录》,但这两位都限于报界文人小圈,不像曹聚仁从读中师时就算是一方名人了,后来的五六十年,涉足报界、出版和教育界,也跟政界有点瓜葛,所以他留下来的文字,虽然不能说字字玑珠句句确凿,但实在是我们今天难得的第一手资料了。曹聚仁的文字,还有着记者的秉性,他不像有些文人的记述,偏于主观。文人有时只写小圈子的朋友,或者攻讦自己的对手,曹聚仁也有圈子也有对手,但是我们今天重看他的《听涛室人物谭》《天一阁人物谭》和《文坛五十年》等,那里面上百个人物的记述,不全是朋友和对手,有的人物虽是素描,看了也还不太过瘾,但也是聊胜于无了,特别是他的“政海谈秘”,至少揭开了政海的一角。他的多数文字不是专题研究,也不是盖棺论定,有的就寥寥百字,但那些久违的人物也都出场了。曹聚仁也做过一些专题的功课,比如对于蒋经国,对于鲁迅,都有专著,包括我前面提到的《中国学术思想史随笔》(即《国学十二讲》),那都是值得好好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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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曹聚仁的少年求学和青年中年时的求职道路,一个词,那就是奔波。一直到杭州的浙江第一师范求学,曹聚仁才算走上了“正道”,现在人们谈及的一师风潮、经亨颐校长以及四大金刚的印象,不少就是来自于曹聚仁的回忆,他是经历了一师风潮的人,后来又做过学生自治会的主席(这方面的资料佐证也不多),算是学生领袖了,然而我们看他对那一段历史的回忆,基本还是轻描淡写的。也许当事人的态度远比我们想像的要冷静和超然,这也是那一代学人和大师们共同的特征。

【一师曹聚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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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聚仁之一师,跟姜丹书之一师和施存统之一师,当然是有所不同的。曹聚仁之一师,首先让我们明白了,他那个时候读一年书需要多少钱。1916年曹聚仁考上一师时,学费是全免的,当时的师范学校规定,毕业生回去之后是要回到县里去教小学的,这等于说是国家在培养师资。虽说学费全免(到汪静之1921年来此校时学费已是半免),但一年还得交十八元半的膳食费,这么下来,曹聚仁每月的零花钱只有一块钱了。

但即使这样的消费成本,也需要曹家十亩田的收入才行,所以一师的精英分子,特别是出生穷苦家庭的,那真的是举步维艰的。好在曹家还算可以,能供曹聚仁和他哥哥(在金华读师范)同时上学。

曹聚仁的父亲当时是想让儿子多考几所学校的,除了考一师之外,还要在回乡途中顺便去考建德的严州第九中学,因为这所学校离金华比较近,前三名皆可免费,但曹聚仁嫌这个地方是乡下,因为他15岁时在杭州已经见识游玩过一个月了,所以他并没有去投考严州九中,因为他自信一师还是考得不错的,结果在120名录取的同学中,他位列12名,应该说还是名列前茅的。只是他当时也没想到——我进的乃是一个造反派的学校。

曹聚仁来一师的时候,完全是不显山露水的,他要等到“五四”来的时候才显出过人的才华。在进校的第二年,曹聚仁曾获全校国文会考的第一名;次年又获全校朗读的第二名,这至少说明他的功底打得非常扎实了。因为在学校有了一点小名气,所以经亨颐校长上课讲话时一提到 “曹汝霖”总是要错成“曹聚仁”,这让曹聚仁很是不爽,使他一开始对经校长有点耿耿于怀。关于夏丏尊老师的记述,他也是先抑后扬的。他说他当时是很崇拜夏师的,可是作为舍监的夏老师竟然没收了他的《水浒传》,这无疑是对他当头一棒,后来他才真正崇拜夏丏尊老师,在浙一师的那么多名人中,在国学方面对曹聚仁真正有教益的还是单不庵老师。曹聚仁说:“单不庵师乃是一代通儒,和蒋百里、张宗祥二先生同为嘉兴三杰。单师教我研治桐城派古文,熟读归有光的小品文字,也正是我一生运用文字技术上的基础。先父教我以叙事说理的常规,单师则从文艺风韵上加工;因此单师叫我转入治史路子……这就注定我一生的命运了。”曹聚仁还说他跟单师的关系是“情深父子”,单师是一直很偏爱他的。

还有一点很重要,曹聚仁说出了风潮背后的事实,他说在经校长走了之后,风潮是平息了,但是他们那一批学生的心是野掉了,书是读不进去了。

实际上学潮和学生运动,是历来为当局所头痛的,如果我们从个人,比如说从做父母的角度来看,肯定是指望自己的孩子安心读书而不要惹是生非,虽然说这个书读得不太有用,但总比上街游行有用吧,因为一上街一游行,遇到有理说不清的兵,那不是有安全之虞吗?可如果从思想史文化史的角度看,学潮又往往对社会会产生一定的影响,比如说五四运动,这中间甚至有纵火事件的发生,后来的史学家都是采取肯定之态度的,包括对暴力革命之态度。而观察和考量学潮与当局之关系,实在也是一件很有意义的事情。政府当局如果强硬,那就会背上镇压之名,而如果放任或宽容,那又成了软弱。从这近百年的历史看,北洋政府大约还是比较“软弱”的吧,而当政者总是说前朝的坏话,一旦前朝得太远了,比如隋唐之类的,反正也不关我事了,你们要一味歌颂甚至翻案,正史野史乃至戏说那都是可以的。

曹聚仁说心都野掉了,我以为这也是实话。后来曹聚仁一师出去后转辗考学屡遭挫折,我以为跟他肚中旧学甚多而新学尚浅是有关系的。读他的自传我们知道,他是属于早慧一类的神童,四字能读大学和中庸,五六岁读完了论语和孟子,六岁会动笔写文章了,在乡间名气很大,可是这些东西后来在曹先生一生中起过什么作用,可能还不好说,大概在听章太炎大师讲课做笔记时或许全用上了。但他从少年离家去求学,包括到金华到杭州,一直不算顺。后来浙一师毕业后他先后去考南京和武汉的高等师范,都没有被录取。说白了,大学考不上。本来他有私垫的家底,又接触了新学,但那一个时期可能属于半瓶子醋的阶段,他自省为器小易盈,或者说老天有意要让他痛其筋骨,饿其体肤吧。在23岁之前,曹聚仁是一个学生领袖,但出了校门又有点惶惶然的那么一个人。他做学生自治会主席,这是学潮后期的事情了,而“学生自治”则是经校长教育改革措施中的最重要的一项,学生自治究竟有哪些内容呢?据我们知道的,包括食堂如何办等问题都由学生说了算了,从今天的观点来看,完全是后勤社会化的做法。不过也有些很玄的事情,比如那个时候学校里可以自设学生法庭了,这不仅是普及法律知识,而是在实行庭审等事了,至少是模拟吧……这都是非常先锋的事情,可是奇怪得很,曹聚仁后来对政治好像一下子失去了热情,这也是颇为蹊跷的,可能是看到了太多的阴谋和凶险吧。他后来说自己是一个自由主义者,对政治一直保持着警惕,用他的话来说,他不想领导别人,也不想被别人领导——这是需要代价的。这里的“领导”,无论是名词还是做动词,他似乎都在退避三尺。曹聚仁的观点是,像党派之争一类的,本不必你死我活的——请注意在抗日战争中,他是一著名的战地记者,而抗战胜利后,他就不可能再做战地记者了。

还有一个事例,大概是曹聚仁天生是当记者的一个佐证,即在浙一师读书时,他就会拿《兰江日报》上的报道再编一下投给杭州的报馆,以换得小稿费。但不是每个人都可以这么做的,这主要是因为曹聚仁当时认识了在《之江日报》当编辑的查猛济(当时可能在见习,因为有关资料上说查要在1923年才当编辑的,而那时曹早已经毕业于一师了),查猛济和阮毅成等都是五四时期杭州学界的风云人物。查当时对曹支了一招——除非写旧诗词,否则挣不到稿费的。旧诗词稿费也可怜得很,你还是写点新闻吧!起码三四角钱一条,好的还有一块钱……于是曹聚仁便开始为一块钱而奋斗了。学生成天关在校园里面,哪有这么多新闻好写呢,于是他便曲线救国,先是给老家的兰溪的《兰江日报》免费写“杭州通讯”,以换得赠报,然后再改编《兰江日报》上的新闻投给《之江日报》,这样在他“手气”好的时候,每月可得四五元的稿费,这是很了不起的收入了。

这也从另一角度证明,曹聚仁天生是个做记者和编辑的料。

【上海曹聚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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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题回到他两次高考的失败,那时他到了上海,认识了生命中的第一个贵人邵力子。把曹聚仁之介绍给邵力子的,就是他在浙江一师的老师,当时已经翻译出版了《共产党宣言》的陈望道先生。现在人们只知道邵力子当过国民党的中宣部长,殊不知他在早期也是信奉共产主义的,后来也是亲共产党的。

邵力子能让曹聚仁这趟颠簸的列车停了下来,静了下来,经邵的介绍,曹聚仁在上海的一个盐商家做了家庭教师,时间充裕,经济有保障,这先后有三年时间。这三年不得了,比研究生的三年还管用,学识打下了基础,人缘人脉也都熟了,社会经验也丰富了。

邵力子不仅推荐他当家庭教师,后来还在其主编的《觉悟》上让曹写专栏,所以后来曹先生说,邵先生是他一生的贵人。包括他后来在政治上的态度等,大约都受到邵力子的影响。

说曹聚仁在学识上的进步和人缘上的圆熟,必须说到章太炎先生。太炎先生,爱他的人和恨他的人,都是彻头彻尾的。爱他者或属于他门下走狗的就包括了许寿裳、周氏兄弟等。1922年的4月到6月,章太炎先生在上海作国学的公开演讲,这是比今日央视之《百家讲坛》更为轰动的事情,曹聚仁有幸去旁听又作了记录员,作记录的显然不止他一个人,但只有他的记录得到太炎先生的首肯,而且后来又经过整理出版了,书名就叫《国学概论》。要知道章先生的杭州余杭方言甚重,所讲述的又如同天书一般的国学,一般人哪里听得懂又能记得下来的?但就是章先生的讲演成就了曹聚仁,后来章先生就收了曹为门生。而在更早的时候,太炎先生在日本期间,就讲国学,后来北大一批教授当时都是他的门生,包括许寿裳、马幼渔、周氏兄弟、朱希祖、钱家治、钱玄同等,都应算是章师的门生,只不过曹生已晚,未能赶上留学潮。现代史上的大家,没有留过洋但后来生活在海外的,曹聚仁可算得上一个了。

说起人缘,应该还有一点,那就是当时柳亚子、邵力子等一批名流在搞新南社,曹聚仁也参与了,这期间他一边当家庭教师,一边就开始在社会上兼课了,名气也渐渐大了起来,所以等到他26岁时,他便开始到暨南大学去教国文了,一个中等师范的文凭去教大学,这就是当时的社会当时的教育呀。因为这一年他已经有四五部著作出版了,教大学的资格也已经有了。一直到抗战爆发,曹聚仁主要的工作就是在教书编书刊和写文章,其间跟鲁迅先生等大家都有过交往,但是他为人处事的方式,在今天看来,好像跟人不算太亲近,但也绝不疏远,这可以以他跟鲁迅的关系为例,他不会因为跟鲁迅的关系而大呼小叫——因为这种大呼小叫,有的时候未必会有好的结果,曹聚仁的做法好像是等距离外交,跟所有的文人保持着一种礼节性的距离,这不等于说他不热血沸腾,比如说他跟林语堂之间曾大打出手,曹聚仁也一改比较方正宽厚之风,林语堂也不顾风度了……有的时候跳开具体的事件来看文人相轻,也是一件蛮有趣的事情,好在文人吵架总不至于血流成河,如果政治家军事家一吵架,那就完了。

【杭州曹聚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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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什么要单列一节,说杭州曹聚仁,那是因为曹聚仁跟杭州之情缘实在太深了。曹聚仁从15岁初到杭州,第二年便又开始了长达五年的一师读书生活,1927年又来文澜阁工作过,期间游山玩水也罢,对历史的沉钩也好,他对杭州的熟悉,对杭州人文地理的热爱,使得他笔下的杭州有着不一样的特质。

为什么要单列一节,说杭州曹聚仁,那是因为曹聚仁跟杭州之情缘实在太深了。曹聚仁从15岁初到杭州,第二年便又开始了长达五年的一师读书生活,1927年又来文澜阁工作过,期间游山玩水也罢,对历史的沉钩也好,他对杭州的熟悉,对杭州人文地理的热爱,使得他笔下的杭州有着不一样的特质。

15岁那年,曹聚仁就来过杭州考清华大学的幼年班,三十人多人中只录取一名,曹自然没有考上,但却因此在杭州游玩了一个月。一开始少年曹聚仁是不把西湖山水放在眼里的,因为他也是从山水的绝胜处来的,曹先生在《我与我的世界》一书中说:“凭着我们的脚力,花了二角钱,买了一张西湖全图,那一个多月中,就把所谓西湖十景都跑完了;连着葛岭的初阳台,城中的吴山,江头的六和塔,城外的九溪十八涧,都到过了。年纪太轻,对于平湖秋月、三潭印月这样明媚风物,还不懂得欣赏。至如断桥残雪、柳浪闻莺,实在看不出所以然来……”

对于西湖的山水风景,曹聚仁真下功夫的,恐怕还是1927年秋天应单不庵老师之邀,到孤山文澜阁工作之后,当时的工作就是整理和校对古籍,这个时候曹聚仁对西湖山水才有了新的认识,他说——“当年,我在一师读书,虽说身处湖山胜地,却和湖山极少缘分;一则土老儿心目中,还看不起西湖十景;二则出家人的势利眼比凡俗市侩更势利些;三则,我们高谈社会革命,把‘风雅’看得很轻。直到在上海尘嚣中混了五年,重回杭州,才领会得湖光山色,自有佳趣。”而更为主要的是,那段日子他已经钻入了有关杭州的古籍中了——“杭居那半年多时日中,我开始研究文物掌故,和田汝成碰上了头,熟读他的《西湖游览志》和《志余》,《志余》对我更多助益之处。连类看了宋元文士所写的《东京梦华录》、《都城纪胜》、《西湖老人繁胜录》、《梦梁录》、《武林旧事》、《古杭杂记》等书,对于杭州乡土风物,有着很清楚的轮廓。”

所以在曹聚仁的笔下,风景和掌故便很好的融合在了一起,在他的重要作品《万里行记》中,专门设了“湖上”一卷,内收22篇有关西湖和杭州的文字。曹聚仁的文字虽然不如郁达夫那么的用心和讲究,但曹聚仁写得更为自在,喜欢扯来扯去,兼具了学者、作家和记者的各种套路,但又不拘泥于某一种套路。比如有的文字,他是按照游记来写的,但又有文物掌故知识,有的呢是散文笔法,但更多的,按照今天的说法便就是“随笔”,有点文人腔的,又把自己的经历见识等都放进去,像他写《西泠印社》,除了掌故之外,又把一师的一位老师和一位同学写了进去,师者李叔同,同学叶天底,这就让他的西泠印社跟人完全不同,这也正是曹聚仁的强项,所以有的文章,不是才华就能写得出的,非得要把经历放进去才可以,因此这也决定了好些文章是要在人到中年后才写得出来,丰子恺是这样,曹聚仁也是这样。

不过,曹聚仁毕竟不是阮毅成,也并非杭州土著,所以也没有写成关于杭州的专著,但如果把他写浙江一师旧友的相关文字也汇编进去,倒也可以出一个单行本了。毕竟杭州是曹聚仁出发的地方,但他又是一个做记者的命,除了抗战等特殊原因之外,他也没有要在杭州落脚的意思,这跟丰子恺以及老师辈的姜丹书他们是不一样的。晚年曹先生客居香港,更是不可能回到杭州来定居的了。

【说书人曹聚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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应该这么说,如果没有抗日战争,曹聚仁很可能就是一个纯粹的文人,就像那个时代的多数文人一样,一边做教授,一边做书刊的编辑,因为那是饭碗啊,写文章有时并不是非写不可,但是农民非耕田不可啊,为什么,因为要吃饭啊,文人写文章,有时也是为了吃饭。因为抗战,曹聚仁成了一名战地记者,这就让他和别的文人有些不一样了。也正如有人评价郁达夫,说他是一名有成就的文人,但是抗日战争把他提到了一个民族气节的高度,而不只是一个浪漫文人——这就是区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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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从我们今天看曹聚仁的战地文字,实际上不全是战事报道,包括他的《万里行记》中写了那么多的城市和风景地,可见战争中人们也还在各干各的,该吃喝的也在吃喝,该玩乐的也在玩乐,该文化的也还是要文化。当然我们在今天读曹聚仁的文字可能有点浮光掠影之感,有点不解渴,这是难免的,包括有人评价曹聚仁在思想和学问上,终不是一个开天辟地的大家,而更多的是一个记录者参与者和见证者,或者用我诗友朱晓东的话来说,他就是一个杂家。但作为一个杂家,他又能最终成就一家之言,奠定了他的地位。是啊,生在乱世,记者饭碗,很难让他长时间地静下心来做学问,同是记者出身的海明威和三岛由纪夫,后来都成了小说大家,曹聚仁也写过小说,但没有多大名气。但是他想把他的故事讲给大家听,这是他从小的意愿,也是他后来的一种宿愿,但很可惜没有实现,这便是我说他是现代柳敬亭之意。柳敬亭,明末清初说书人,在杭州一带非常有名,张岱曾有文云“南京柳麻子,黧黑,满面疤槃,悠悠忽忽,土木形骸,善说书。一日说书一回,定价一两。十日前先送书帕下定,常不得空。南京一时有两行情人:王月生、柳麻子是也。”据称曹聚仁从小就很是崇拜柳敬亭,而且在一段时间里很想成为一个电台的播音员,这也是他比较“杂”的一个例证。这不能仅仅看作是心血来潮,而是跟他的信仰有关,他的那些文字,特别是作为战地记者的他能够贴近地面、接近民众、直面生活,我想这也是柳敬亭在冥冥中支撑着曹聚仁。最后曹聚仁想成为柳敬亭这样的说书人而不得,最后终于成了一个写书人,倒是他的女儿曹雷和儿子曹景行,最后都吃了“说书人”的饭,而我们来考察曹聚仁和他老爷子的关系,其实也是一样。老爷子是希望儿子走读书做官的路子的,这是那个社会几乎唯一的正确道路,可是儿子只完成了一半,只读书只写书却不做官,用今天的表述方式来说,他成了那个时代的一名公共知识分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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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军增员台儿庄》 图片来源《爱国人士曹聚仁与台儿庄大战》 联合日报

实际上像曹聚仁这样的没有大学文凭却做了大学教授的,即使是在民国的时代里,也算是一种破格了。浙江一师的经历,让他过早地接触到了社会现实。作为学生自治会的主席,本来走上社会后是应该热衷于政治的,那个时候一师出去专业从事政治的,有他的不少同学,其中就有他写过的叶天底等,但叶天底最后没有等把国民党的牢坐穿,就已经脑袋掉在地上了。经历了一师风潮的曹聚仁,似乎已经少年老成看破了政治。那么他的这点学识呢,小时候在父亲私塾打下的这点基础,到了社会上发现不吃香了,而他的新学呢,自然又不如那些海归派,所以曹聚仁也是处在新旧的夹缝当中,弄得不好就成为罗亭式的人物。曹聚仁也曾以罗亭自比,那时他已经接触外国文学名著了。而在给章太炎先生的讲课作笔记时,他的旧学和新学终于都派上用场了,更何况他是这样一个师出无门的年轻人,章大师当然是哈哈一笑收他为门徒了,这等于说是跟最高的精神领袖接上了关系,因为所有新派的人,又都是章的弟子,搞革命的,搞文学的,搞文字训诂的,曹聚仁凭着这样的人缘关系,就站在了那个时代的一个制高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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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面说过曹聚仁是个杂家。有的时候,一个人多几种身份也是有好处的,比如在作家面前你是记者,在报人面前你是教授,在教授面前你又是出版人,这就为自己留下了一块空间,可以游刃有余地施展才能。后来国共两党看他并无多少政治背景,又似乎没有什么野心,于是在1949年之后,他成了海峡两岸的一名信使。是的,信使。虽然这一方面的资料还是披露得太少太少,因为他生前不说不写的话,很多事情就有可能成为永久的秘密了。

实际上无论是信使还是说书人,或者是记者和作家,都天生地有一种使命,那就是把信息传播给别人,更给人以信仰,给人以理想,给人以真实。曹聚仁就是这样一名职业信使,他一生写作了4000万字,从这个意义上说,他就是现代的柳敬亭,而且早就超越了柳敬亭。至少我以为,浙江一师的毕业生中,他是著述最多的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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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文原题为《曹聚仁:现代柳敬亭》,原载于《浙江一师别传:书生意气》浙江人民出版社2011年版)

感谢原文作者及发布媒体为此文付出的辛劳,如有版权或其他方面的问题,请与我们联系。本文仅供参考,不代表杭州文史网观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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