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北长老会的传教士来恩赐先生在1870年携夫人从美国来到杭州传教。在当年,他就遭遇了关于传教士的一则谣言。当时杭州城内盛传,一个外国人把六名杭州人抓走并关在了一艘船上,打算用魔法挖掉他们的眼睛和心脏。正当这个外国人要对第一个被绑架的人施害时,此人祖先的灵魂从天而降,协助众人逃了出去。据来恩赐说,“全城的人现在都对这个愚蠢可笑的故事坚信不疑”,最后连县衙和美国驻宁波总领事罗尔梯(Edward C. Lord)也被惊动了。来恩赐先生所经历的,还只是一则小谣言。六年后,一场席卷整个江南的谣言爆发了,作为江南重镇的杭州自然也无法幸免。 △ 来恩赐《1870年杭州日记》 一从北边传来的妖术
1876年春末,慕雅德先生在杭州遭遇了一件让所有传教士都焦虑不安的事情。彼时,整个杭城都被“剪辫”的恐慌所笼罩。当时人们盛传,有一种魔法能够剪去人们脑袋后面的辫子,而被剪去辫子的人,将会在三天或三百天内死亡。实际上,这一传言并非起源于杭州,而最早盛传于江苏南部,最后再扩大到整个江南。1876年4月4日,《申报》报道了南京发生的剪辫事件: ……乃自二月半以后,城外忽传有剪辫子一说。客有初闻之者,疑其不实。嗣闻城外果有此事。盖系一乡间人,年甫十三四岁,虽被剪下,幸此孩预有防备,早将辫梢扣在腰带上。故辫虽剪断,未被取去。又有某茶馆挑水者,亦被剪去。大约所剪者,多系少年男子,不过三十岁以内。故连日出入南门者,不论何等人,均将辫子放置胸前,以防不测……总之,一有此谣,人皆置辫于胸,时加防备。 △ 慕雅德此后,“剪辫”这一妖术在江南地区广泛传播,慕雅德记述道:“这一谣言从一个人口中传到另一个人的口中,从一个城镇传到另一个城镇。人们都说这些辫子是被一种看不见摸不着的未知力量所剪去的。” 1876年5月25日,《申报》报道了“剪辫”妖术传到了杭州: 剪辫一事,近闻杭城、绍兴地方亦皆有之,而宁城未到先惶惑,且说辫若剪去,命亦难保。今阖郡遍贴辟邪符,若剪去发辫者,即将此符吞服,可以保全性命云云。 有传言说,剪辫子的是一种“纸人”。《申报》报道:“日前有鞋匠四人,于大南门外相聚作工。忽觉一阵冷风,四人之辫一齐失去,互相惊骇,莫测其由……又市上忽有纸人一个,身穿红衣,手持小剪,人皆聚而观瞻,谓剪辫者即此为祟也。”而《申报》的另一则报道则对“纸人”的形象描述得更加具体: 初九日夜间,旧城八巷方宅,因女仆所洗亵衣晾于墙角,忘记收进,遂触落纸人一个,计五寸余长,剪成武十像。腰画战裙着靴,右手持剪,左手持牌,前胸画一太极图,后颈画三圈。圈内写“天地人”三字。背上写“大球贯出八十七号”。两足皆有符印。身上许多血点。剪口亦涂红纸。 二嫌疑重重的传教士和怒气冲冲的民众
显然,辫子在清代具有特殊又敏感的象征,用慕雅德的话说,即“它被认为是中国的鞑靼统治者强加的一种屈服性的标志”。因此,在慕雅德看来,“剪辫”似乎很容易被解读为一种对统治者的不满以及蠢蠢欲动的造反,毕竟,杭州这座城市在十余年前,还被太平天国统治。然而,让慕雅德觉得惊讶的是,没有人怀疑这是太平天国的神秘势力所为,反而都怀疑是外国人在兴妖作怪。 作为居住在内陆地区的唯一外国人群体,传教士开始被人们斜眼相看。“有很多次,当我在街头的礼拜堂传完道,带着我的妻子和孩子步行到最近的城门去呼吸新鲜空气和锻炼身体的时候,那些在拥挤的街道上遇见我们的男人就会溜之大吉,手里还攥着他们长长的辫子。” 很快,慕雅德的一位本地的助手,同样也是基督徒的戴先生(Matthew Tai)和其他基督徒跪下做祷告,起身后忽然发现自己的辫子没有了。还有一个刚从慕雅德家中出来的男孩,在回家的路上,神不知鬼不觉地丢掉了辫子,直到他回到家中,才被母亲发现。整个过程都没有任何震动或声音。这些与基督徒有关的人也丢掉了辫子,这就使得传教士的嫌疑更大了。 △ 清代杭州街头的路人 根据慕雅德的记载,“纸人”一说传到杭州时,已经不再只是剪辫子那么简单了。“有一只看不见的魔手,它可以剪下纸上的画像,无论是人的还是动物的,然后将画像扔到空中,既而这些画像下落时,就会变得像铅一样重,然后把人给砸死。”传教士被许多民众视为操纵“纸人”的幕后黑手。这个叫“纸人”的怪物有一天光顾了杭州城北的塘栖。愤怒的村民们揪出了一个和尚和一个天主教徒,指控他们操纵了纸人,并把他们绑到市场活活烧死。在杭州的周边,情况更加糟糕。很多教堂被洗劫一空,传教士则被殴打。美国南长老会在紧邻杭州的德清新市的教堂被砸,家具被毁。 三谣言的平息
对于慕雅德来说,他从来不会相信这种无稽之谈。1876年9月的一天晚上,慕雅德听到他住所边上的马所巷传来了凄厉的尖叫和哭声。他决定去探访一下发生了什么。这是一次不小的冒险,毕竟当时很多民众认为这一邪术的罪魁祸首就是洋人。慕雅德赶过去的时候,发现马所巷挤满了人,有人告诉他,“纸人”来了,差点压死了一个织布工。那位惊惶失措的织布工告诉幕雅德,他吃过晚饭躺下睡觉,结果蚊帐突然被掀起来了,似乎有重物压到他的身上来。他意识到传说中的“纸人”来了,于是立刻从床上跳起来,继而纸人消失得无影无踪。慕雅德断定这只是一个恶梦。实际上,此前《申报》所报道的一位英国人对“剪辫”与“纸人”风波的判断,和慕雅德是一致的,即这属于“众人发狂”,“若有人死,必谓为邪术所致。有人画一物,必曰是有邪术。有魇梦,人亦以为是邪术。听有响声,则虚心以为千军万马之响。如有人带有一刀,必指为邪术之徒……”最终,官府出面修复了一些被损坏的教堂,而两江总督则发布公告安抚民众,明确宣布“基督徒与这种别有用心的阴谋无关”,事态才渐渐得以平息。 四小结:近代科学的缺席
传教士和杭州本地的底层居民对“剪辫”与“纸人”之说在态度方面的差异,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实际上,传教士们将“剪辫”与“纸人”之说斥为一派胡言,这一态度倒和他们的宗教信仰无关。历史上,以基督教的名义对所谓“女巫”的迫害不胜枚举,恶行累累。在一次次的所谓“猎巫”行动中,无数人因为大众的愚昧无知而被吊死、烧死。传教士对“剪辫”与“纸人”之说的嗤之以鼻,实则是因为近代科学的兴起,使得这类谣传成了无稽之谈。1876年8月31日《申报》刊登了《西人论近日邪术事》一文,作者谈及自己与一位英国人讨论西方国家是否也有“剪辫”与“纸人”之类行邪术的谣言时,这位英国人回答:
西国向年亦遍有之,及至物理与格致各真学兴于民间,则邪术各虚传即为之止……因物理、格致、化学各事既得其妙,始知造化之大道,自有定例,万万不可更改之理。一明其理,而无知之辈不能更改其理也。是以复说此等邪术,每令人哑然失笑而已。夫物之轻而小者,一时不能自变为重而大之物。如纸人能变活人与活物,一时又变为乌有,是皆造化堂堂之大道万不能为之事。 “剪辫”与“纸人”谣言的兴起和传播,有其深刻的社会背景,甚至是复杂的政治因素,但从西方传教士的视角来看,他们更侧重于从中体会到底层民众对于近代科学的无知。所以,这样一席言论恰当地解释了传教士与底层民众对邪术谣言的不同态度,也揭示了传教士视角下底层民众对邪术谣言偏听偏信的最根本的原因。因此,即使是在传统中国经济最富庶的地区,因为没有现代科学的传播与普及,底层民众的愚昧仍然可见一斑。 (作者系浙江财经大学法学院讲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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