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湖梦寻》是张岱完成于康熙十年（1671）的一部散文作品集，共5卷，72篇。这部作品对晚明时期杭州一带重要的山水景色、佛教寺院、先贤祭祠等作了全方位的描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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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西湖

清代乾隆时期编修的《四库全书总目》将此书列入史部地理类，并评价道：“国朝张岱撰，岱字陶庵，自号蝶庵居士，家本剑州，侨寓钱塘。是编乃于杭州兵燹之后，追记旧游，以北路、西路、南路、中路、外景五门，分记其胜，每景首为小序，而杂采古今诗文列入其下。岱所自作尤多，亦附着焉。其体例全仿刘侗《帝京景物略》，其诗亦全沿公安、竟陵之派。”这里提到的刘侗（约1593—约1636），字同人，号格庵，湖广省麻城县（今湖北麻城市）人。明代散文家，崇祯七年(1634)进士。他与同时期的另一位学者于奕正（1597—1636）合撰《帝京景物略》主要记载了北京地区的山川园林、庵庙寺观、桥台泉潭、岁时风俗。张岱与刘侗也有往来，张岱在《祭周戡伯文》中说道：“余好游览，则有刘同人、祁世培为山水知己。”祁世培就是张岱同乡祁彪佳，可见祁彪佳、刘侗和张岱一样，都喜爱游览山水。

清代四库馆臣又认为，张岱在《西湖梦寻》中写的诗沿用了明代公安和竟陵的创作风格。公安和竟陵是指晚明时期的两个文学流派。其中公安派是明神宗万历年间以袁宏道及其兄袁宗道、弟袁中道三人为代表的文学流派，因三人是湖北公安人而得名。公安派的成就主要在散文方面，其特点是清新活泼、自然率真，但多局限于抒写闲情逸致。竟陵派代表人物钟惺、谭元春都是竟陵（今湖北天门市）人，因此而得名。竟陵派和公安派一样，重视作家个人情性的流露、体现，但他们认为公安派作品俚俗、肤浅，因而倡导一种“幽深孤峭”的风格加以匡正。

△ 张岱《西湖梦寻》书影，清光绪九年刻本

其实，张岱《西湖梦寻》还受到嘉靖五年（1526）进士、钱塘名士田汝成《西湖游览志》的影响。《西湖游览志》共有24卷，成书于嘉靖二十六年（1547），该书排序为西湖总叙、孤山三堤胜迹、南山胜迹、北山胜迹、南山城内胜迹、南山分脉城内胜迹、北山分脉城内胜迹、浙江胜迹等，每写一景先叙述其历史沿革，后面附上古今诗文。比对二书，《西湖梦寻》至少在体例结构上仿效了《西湖游览志》。
张岱为何要写这部书呢？他在这部书完成之后，写了一篇序言。为了便于分析，先将张岱自序转录如下：余生不辰，阔别西湖二十八载，然西湖无日不入吾梦中，而梦中之西湖，实未尝一日别余也。前甲午、丁酉［注：清顺治十一年（1654）及顺治十四年（1657）］，两至西湖，如涌金门商氏之楼外楼，祁氏之偶居，钱氏、余氏之别墅，及余家之寄园，一带湖庄，仅存瓦砾，则是余梦中所有者，反为西湖所无。及至断桥一望，凡昔日之弱柳夭桃、歌楼舞榭，如洪水淹没，百不存一矣。余乃急急走避，谓余为西湖而来，今所见若此，反不若保吾梦中之西湖，尚得完全无恙也。因想余梦与李供奉异。供奉之梦天姥也，如神女名姝，梦所未见，其梦也幻；余之梦西湖也，如家园眷属，梦所故有，其梦也真。今余僦居他氏已二十三载，梦中犹在故居；旧役小傒，今已白头，梦中仍是总角。夙习未除，故态难脱，而今而后，余但向蝶庵岑寂，蘧榻于徐，惟吾旧梦是保，一派西湖景色，犹端然未动也。儿曹诘问，偶为言之，总是梦中说梦，非魇即呓也。因作《梦寻》七十二则，留之后世，以作西湖之影。余犹山中人归自海上，盛称海错之美，乡人竞来共舐其眼。嗟嗟！金虀瑶柱，过舌即空，则舐眼亦何救其馋哉！岁辛亥［注：清康熙十年（1671）］七月既望，古剑蝶庵老人张岱题。
张岱的这篇序文大体可分成三个部分。首先，张岱描写明亡之后他所看到的西湖景象。依湖而建的庄园成了断壁残垣，断桥一带的桃红柳绿、亭台楼阁都了无踪影。张岱多年侨居在杭州，明代灭亡后隐居乡野，西湖的美好景色每日都萦绕在他的梦中。于是，他又两至西湖，没想到“梦中所有者，反为西湖所无”。其次，张岱指出他的梦和李白的梦有着不同之处。李白梦见天姥山是虚幻飘渺的，而他梦中的西湖是真实存在的。西湖在他的心中早已是自家的园子和亲人一样，如今却落得如此残破与凄凉。最后，张岱解释了他写这部书的目的。张岱在失落感叹之余，只能以“保吾梦中之西湖”作为创作《西湖梦寻》的理由和动力，目的是给后人留存真实的、繁华的“西湖之影”。这篇序文虽然伤痛西湖今昔之变，寄寓家国兴亡之悲，但张岱却从一“梦”字着笔，娓娓叙来，语言委婉沉郁，让人感同身受、为之伤怀。这正是张岱散文的典型风格。
《西湖梦寻》共5卷，按照西湖总记、西湖北路、西湖西路、西湖中路、西湖南路、西湖外景的空间顺序依次写来，把杭州的古与今展现在读者面前。在描绘每一处名胜之前，先是叙述该景物的历史沿革，最后把古今相关的重要诗文列在后面。这样一来，《西湖梦寻》也成为一部优秀的西湖景物记和古今西湖诗词选集。先将马兴荣先生点校的《西湖梦寻》（中华书局2007年版）各卷目录列表如下：

从上表可知，张岱的这部书主要记录了杭州的山水、佛教塔寺、名人祠庙、名人墓葬、亭台楼阁等景点。其中有关杭州城的山有南屏山、孤山、吴山、凤凰山、五云山、南高峰、北高峰，水有西湖、湘湖、冷泉池、六一泉、虎跑泉、龙井、西溪、九溪十八涧等。南屏山和吴山没有专篇进行描述，只是在相关名胜中才提到。杭州名胜（不含佛教寺庙）有37处，其中包括名人祀祠有10处，名人墓4处，亭5座，塔3座，洞3处，楼3座等。祀祠所祭祀的人物有伍子胥、关羽、李泌、白居易、钱镠、孙本、林逋、苏轼、岳飞、施全、朱跸、金胜、祝威、周新、于谦、王世贞等人。另记录杭州城寺庙至少有23座，包括昭庆寺、大石佛寺、玛瑙寺、智果寺、玉泉寺、集庆寺、灵隐寺（云林禅寺）、韬光庵、下天竺寺（法镜寺）、上天竺寺（法喜寺、法西寺）、孤山佛舍、龙井寺、灵芝寺、净慈寺、高丽寺（惠因寺）、法相寺、梵天寺（南宝塔寺）、胜果寺、真际寺、云栖寺、虎跑寺、云居庵、紫阳庵等。这部书共有5位学者为它作序，可见张岱和当时文人的交往非常广泛。其中，张岱的同乡好友王雨谦在序中这样写道：张陶庵盘礴西湖四十余年，水尾山头无处不到；湖中典故真有世居西湖之人所不能识者，而陶庵识之独详；湖中景物真有日在西湖而不能道者，而陶庵道之独悉。今乃山川改革，陵谷变迁，无怪其惊惶骇怖，乃思梦中寻往也。

从王雨谦的序中可知，张岱精研典籍，对西湖的史迹典故，如数家珍；他纵情湖山，对西湖的水尾山头，了如指掌。他虽然不是世居西湖的原住民，但他对杭州与西湖的爱，深入骨髓，又矢志不渝。如同张岱的自序一样，王雨谦也指出张岱写这部书的目的是思念梦中的西湖而追寻往昔的美好回忆。

△ 张岱《西湖梦寻》书影，清光绪九年刻本

关于张岱《西湖梦寻》这部作品的性质及价值，当代学者有着不同的关注点，大体上包含三个层面。其一，《西湖梦寻》在本质上抒发的是那个特定时代人们的家国情怀。张岱这部作品表现了遗民心态的复杂无奈和生活的艰难困苦，展现了明末遗民对旧朝的忠诚和对故土的思念之情。其二，《西湖梦寻》体现了以下三方面的文化价值：它保存了明清之际西湖一带的自然、文化风貌，它反映了江南一带的名士文化，它是张岱坚持儒家文化信念的明证。其三，《西湖梦寻》不是一部被遗忘的文学著作,而是一部被 “遗忘”的方志。这部书具有很高的史料文献价值, 极大地丰富了明清时期的历史地理文献。

最后需要指出的是，张岱是通过回忆撰写的这部散文集。因此，有关这部书的内容真实性也被当代人关注。正如美国学者史景迁所言，我们无法确信张岱诉说的每件事都真实无误，但可以肯定的是，这些事他都想留给后世。张岱试图通过自己的文字记录，极力挽回对明朝的回忆。（作者系上饶师范学院历史地理与旅游学院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