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原载于《思想与时代》第三十二期。《思想与时代》系浙江大学教授联合主办的学术文化批评刊物，创刊于1941年。内容包涵哲学、科学、政治、文学、教育、史地等项，而特重时代思潮与民族复兴之关系。主要撰稿者包括竺可桢、钱穆、朱光潜、陈布雷、冯友兰、缪钺、张其昀、张荫麟、郭斌龢、熊十力、谢幼伟、祝文白、梅光迪、严仁庚、任美锷、叶良辅、贺麟、陈立等。

国风为诗学之权舆，三百篇中，虽不具越风，然自大禹致群臣于会稽，少康封无余于越国，文教聿修，广被两浙，已远在殷周以前，故庄鸟越吟，久传上世，榜枻越歌，深感鄂君。至越谣记于风土（风土记：“越俗性率朴，初与人交，必封土除坛，祭以鸡犬，祝曰：‘君乘车，我戴笠，他日相逢下车揖。君担簦，我跨马，他日相逢为君下。’”），弹歌发自陈音（吴越春秋：“越王欲谋伐吴，范蠡进善射者陈音，王问曰：‘孤闻子善射，道何所生。’对曰：‘臣闻弩生于弓，弓生弹，弹起于古之孝子，不忍见父母为禽兽所食，故作弹以守之，歌曰，断竹续竹，飞土逐宍。’”），几如康衢击壤，肇开声诗。若夫越臣之祖饯勾践，文种之进祝文台（吴越春秋：“越王勾践五年，与大夫文种，范蠡，入臣于吴，群臣送之浙江之上，临水祖道，军陈固陵，大夫前为祝辞曰：‘皇天祐助，前沉后扬。祸为德根，忧为福堂。威人者灭，服从者昌。王离牵致，其后无殃。群臣生离，感动上皇。众夫悲哀，莫不感伤。臣请薄脯，酒行三觞。’又曰：‘大王德寿，无疆无极。乾坤受灵，神祗辅翼。我王厚之，祉祐在侧。德销百殃，利受其福。去彼吴庭，来归越国。’”

又越王既灭吴，伯诸侯，置酒文台，群臣为乐，大夫种举酒进祝辞曰：

“皇天祐助，我王受福。良臣集谋，我王之德。宗君辅政，鬼神承翼。君不忘臣，臣尽其力。上天苍苍，不可掩塞。觞酒二升，万福无极。”）又曰：

“我王仁贤，怀道抱德。灭仇破吴。不忘返国。赏无所恡，群邪杜塞。君臣同和，福祐千亿。觞酒二升，万岁难极。”，质直庄严，有同雅颂，于越诗教，其源远矣。两汉以还，风流弥著，晋永和间，谢安、王羲之等四十一人，会于兰亭，同修祓契，一觞一咏，咸有佳制，发扬越声，于斯为盛。谢康乐继起，神工默运，声色大开，游屐所经，辄多篇什，所谓老庄告退，山水方滋，实为我国山水诗人不祧之祖，不特振两浙之风骚而已。及齐梁间，吴兴沈约，倡四声八病之说，作四声谱，本人工之音律，求声韵之和谐，遂奠定后世律诗之基础。故千余年来，无论北燕南粤，东齐西秦，相隔数千万里，风土不同，习俗不同，语言不同，而诗之音韵，则无不同，即远处海外之朝鲜日本，其汉学家之所为诗，亦必遵此种音韵，而无敢或异，此诚吾浙人之足以自豪者矣。故论浙江诗学，尤不能不推重休文，休文历任三代，资望最深，六朝人士，鲜能出其右者，其文集中以诗歌称首，故钟嵘诗品云：“休文众制，五言最优。”与休文同时而以诗名者，在浙西则有故鄣(今安吉县)之吴均，乌程之丘迟，稍后有武康之沈炯，在浙东则有会稽之虞羲，山阴之孔稚圭，朱百年为最著。叔庠之诗，风效最广，梁时，柳恽为吴兴太守，辟为郡主簿，日与赋诗，士多效之，号吴均体，创浙中诗派之先声。希范尝为永嘉太守，提倡风雅，风被浙东，钟嵘称其诗：“点缀暎媚，如落花依草”，其风致可想。礼明本休文之后，历仕梁陈，克绳祖武，著作尤为宏富，有前集七卷，后集十三卷行世。子阳七岁能诗，昭明文选曾录其咏霍将军北伐诗。德璋有孔詹事集，今所存者，仅白马篇等五首而已。伯年家贫，而品格清高，尤工于诗，颇通玄理，惜已散佚。

隋代浙江诗人，以余姚之虞世基世南兄弟，及钱唐之褚亮为最著。二虞之诗，均为徐陵所称赏，亮亦夙为江总所推，三人均由隋而入仕于唐者。唐代为中国诗学全盛时期，初唐有四杰，其中骆宾王籍义乌，七岁能诗，尝咏鹅云：“鹅，鹅，鹅，曲项向天歌，白毛浮绿水，红掌拨青波。”其诗最长五言，而“楼观沧海日，门对浙江潮”一联，尤为脍炙人口（叶少蕴石林诗话，及太平广记，俱载：“徐敬业起兵讨武后，宾王为作檄，及敬业败，或谓宾王亡命为僧，宋之问尝游灵隐，月夜行吟云：‘鹫岭郁岧峣，龙宫隐寂寥。’久不能属，有老僧点长明灯，问曰：‘少年夜久不寐何耶。’之问告以故，曰：‘何不道：楼观沧海日，门对浙江潮。’之问愕然，迟明更访之，则不复见，有知者曰，此宾王也。”），好以数目属对，人称为算博士，有骆丞集十卷。盛唐有嘉兴之丘为，与王维、刘长卿、祖咏为诗友，甚密。其诗今仅存十三首，而咏左掖梨花，尤见称于时丘为咏（左掖梨花：“冷艳全欺雪，余香乍入衣。春风且莫定，吹向玉阶飞。”）。中唐有长兴之钱起，海盐之顾况，分水之施肩吾，稍后有武康之孟郊，吴兴之沈亚之为著。仲文在大历十才子中为称首，与郎士元齐名，号称钱郎，五言最工。士林为之语曰：“前有沈宋，后有钱郎。”高仲武称其“诗格新奇，理致清赡”。逋翁以诗名一时，与韦应物极相得，喜奖掖后进，白居易少时入都，投诗请易，逋翁顾其名，戏之曰“长安物贵，居大不易”，及读其原上草篇，乃曰：“有句如此，居易何难。”肩吾尝与白为诗友，举元和进士，后退隐洪州西山，著有文集千卷。东野与昌黎同学老杜，且极为昌黎所推重，尝称其诗云：“横空盘硬语，妥帖力排奡。”又云：“作诗三百首，窅默咸池音。”然东野诗多奇涩不可读，且寒气袭人，故一生穷苦彻骨。下贤本韩愈弟子，有下贤集诗一卷，杜牧，李商隐集中，皆有拟沈下贤体，则亚之诗在当日，亦自成一格。今所存者，仅十八首。晚唐则有寿昌之李频，桐庐之方干，长兴之陆龟蒙，频为姚合之婿，而其诗极不类姚，著有梨岳集。干诗最讲格律，尝谒姚合，合以其貌陋，甚卑视之，惟徐凝一见，即深器重，授以诗律。与李频友善，诗学贾长江，浙东诗人龛然推服。陆鲁望工于咏物，与皮日休为诗友，时号皮陆。

五代浙中诗人，当推三罗，即余杭罗隐，与其弟邺，及台州罗虬是也。五代之际，干戈扰攘，诗道益卑，而江淮吴越间，较为清晏，文学稍有足称。故昭谏之在钱氏，遂江东独步。其诗气雄调响，几欲笔驾玉溪，尤长咏史，饶有特识。其弟邓邺虽号诗中之虎，实远不逮也。虬词藻富丽，有比红儿诗百首。

宋初诗人，以会稽徐铉为最，同时九僧亦有名，在浙中者，则有金华保暹，天台行肇，然九僧之诗，除惠崇外，均已湮没不存，间有传者，亦等丛残，无从论列。其后临安钱惟演，及其弟惟济惟濬等，与刘筠、杨亿互相唱和，宗法义山，尚格调，练才藻，号西昆体，风靡一时。其时不满于西昆体，而另辟蹊径，与魏野、潘阆等力追晚唐，号晚唐体者，有钱唐之林逋，隐居西湖之孤山，其诗孤峭澄澹如其人。及苏轼，黄庭坚出，而宋诗之格局以成。在浙江与苏黄同时而以诗名者，有乌程之张先，东坡称其诗笔老妙，词特其余事耳，但其后诗名反为词名所掩。此外若金华吕居仁本中，青田陈师子汝锡，鄞县汪温德洙，亦能诗。居仁作江西诗派图，足见其渊源有自。师子幼颖悟，工诗，或以其“闲愁莫浪遣，留为痛饮资”一联示黄山谷，山谷击节称赏曰：“我辈人也。”著有鹤溪集。温德九岁，即善赋诗，常牧鹅黉宫，见殿宇倾颓，心窃叹之，题其壁曰：“颜回夜夜观星象，夫子朝朝雨打头。万代公卿从此出，何人肯把俸钱修。”上官奇而召见，时衣短褐，问曰：“神童衫子何短耶？”温德辄答曰：“神童衫子短，袖大惹春风。未去朝天子，先来谒相公。”世目其诗为神童诗，用以训蒙。

南宋初，浙中诗人，有乐清之王龟龄十朋，德清之沈必先与求，嵊县之姚令威宽，最后有奉化之汪景新元春，此其较著者。龟龄有梅溪集，必先有龟溪集，令威有西溪乐府，景新博涉群籍，尤长于诗，惜其集已不传。此后宗派之说起，宗黄庭坚者，号江西派。宗晚唐者，号江湖派。两派皆盛于浙中。江西派传至陆游而极盛，江湖派传至四灵而益昌，放翁山阴人，学诗于曾几，几受业于韩驹，驹固列名于江西诗派图者，故赵庾夫题曾几茶山诗集云：“清于月白初三夜，淡似汤烹第一泉，咄咄逼人门弟子，剑南已见一灯传。”放翁作吕居仁集序，又自称源出居仁，居仁写江西诗派图者，则亦江西一派者也。放翁寓蜀十年，故题其一生所作，曰剑南诗稿，其诗忠爱感发，诸体皆工，七律尤长。刘后村谓“南渡而下，放翁为一大宗”。朱晦庵亦云：“近代惟见此人有诗人风致。”其门弟子甚众，而黄岩戴复古最为高足，复古负奇尚气，漫游四方，以诗鸣江湖间者五十年。当时与江西派为异者，有江湖派，以永嘉之徐灵晖照，徐灵渊玑，翁灵舒卷，赵灵秀师秀，四人最为杰出，号永嘉四灵，皆为叶适弟子。为诗力追晚唐，专以练句为工，盖主姚武功一派，以矫江西派之失者也。江西派之末流，气失则粗，意失则涩，于是四灵起而以清虚便利之调行之，尤长于近体，五言风调流利，然取径太狭，终不免有破碎尖酸之弊。时叶水心方倡为晚唐诗之说，故称扬四灵尤力，一时江湖之士多从之。后钱唐有陈起者，亦工诗，与江湖诗人多友善，尝取中兴以来，江湖之士以诗名者，汇刊之，曰江湖群贤集。其时处江西江湖两派之间，从江西派入，而不从江西派出，名满江湖间，为江湖派所推服者，有姜尧章夔，尧章本鄱阳人，流寓于浙之武康，所居邻白石洞天，故号白石道人。初学山谷，数年一语噤不敢吐，始大悟学即病。盖是时宗江西者，皆落黄陈窠臼，惟白石翻然而悟，自谓求与古人合，不若求与古人异，故王渔洋称其诗能参活句，正以不深染江西派为佳。全谢山谓：“其深情孤诣，拔出于风尘之表，而不失魏晋以来神韵。淡而能永，清而能腴，以视放翁与四灵，均有过之无不及也。”此后浙中能接武白石者，推临安之张炎，舒阆风称其诗有尧章深婉之风。及宋亡后，又不胜其身世沧桑之感，而多危苦急迫之音，与汪元量、谢翱、姚獬孙等，同为浙中之亡国诗人，而为宋诗之结局矣。元量号水云，钱唐人，宋亡，随王室北去，后为道士南归，其诗怆恻动人，有南山类稿。皋羽本建宁人，流寓浙中，始居睦州，后徙武林。尝为文天祥之咨议参军，天祥被杀，独登子陵钓台，设天祥神位，歌哭不已。与浦江方凤、永康吴思齐，结月泉吟社，有晞发集。獬孙籍隶慈溪，世典成均，其诗清新刻露，宋亡，退隐双峰别墅，有双峰诗稿。其由宋而入仕于元之诗人，在浙则有吴兴赵孟頫，历任五朝，其诗清奇丽逸，有足多者。然元代诗人，当推虞道园集为大家。浙中能与之颉颃者，则浦江之吴莱，各体皆善，七古尤胜。年辈较立夫稍后，而以诗称霸越中者，则有会稽之杨维桢，其诗号钱崖体，尤长乐府。赵瓯北诗话称：“其险怪仿昌谷，夭丽效温李，以之自成一家则可，究非康庄大道，未可为后生取法。”故当时或讥之为诗妖，然其乐府自足雄视一代。故渔洋论诗绝句云：“钱崖乐府气淋漓，渊颖歌行格尽奇。”又有与廉夫同时，在浙中同负盛名者，则有金华之戴良，世居九灵山下，故号九灵山人，其诗清润，与吴杨均力追唐代，卒之所得曾未能至于遗山，盖诗至元而浸衰矣。

明初诗人，推吴中四杰，尤以高启最为秀出，浙中惟刘基足与之对垒。伯温诗以沉雄著，规模杜韩，独标骨干。其与前七子同时，在浙则有余姚王守仁。与后七子同时，则有山阴徐渭，阳明初与李何等往来唱和，旋即毅然弃去。以为学如韩柳，不过文人，词如李杜，不过诗人，惟志心性之学，以颜闵为期者，乃人间第一等事业也。其诗志和音雅，于诗人外别有意趣，如咏桃源之类，自是见道之言。（王阳明咏桃源：“桃源在何许，西溪最深处。不必问渔人，沿溪踏花去。”）后七子之诗，不出模拟剽窃，故文长力斥之，欲挽此颓风，顾力有未逮。其诗仿李昌谷，绝出伦辈，然生性狷激，狂放不羁，牢落不偶，卒以狂死。自后七子以还，明代诗学，亦每况愈下焉。

清初诗学，盛于东南，浙中尤以杭嘉为盛，江左三大家(常熟钱谦益、太仓吴伟业、合肥龚鼎孳)，皆由明而入仕于清者，其时浙中诗人，惟海宁陈之遴素庵，秀水曹溶秋岳，足与之抗，二人亦由明而入仕于清者，素庵本骏公亲家，其诗风格才调，与梅村不相上下，有时气局高华，且或过之，著有浮云集十卷。曹诗气体自然，意匠深稳，李天生称其五古，如羚羊挂角无迹可寻。与秋岳同时，而年辈稍后者，有嘉兴王庭，嘉善曹尔堪，王诗清绝，如韦苏州。曹学晚唐，其诗顷刻立就，侪辈中莫能与之争捷者。与施闰章、宋琬、王士禄、王士祯、程可则、汪琬、沈荃等，称为海内八大家。当八大家名动海内之际，而仁和丁澎，与其乡人毛先舒、沈谦、陆圻、柴绍炳、孙治、张纲孙、吴百朋、虞黄昊、陈延会，互相唱和，名噪一时，称为西泠十子。未几八家中之王渔洋，复以神韵之说为海内倡，崛起为诗坛盟主者五十余年。其时浙中诗人能与之并驾齐驱者，则有秋水之朱彝尊，朱诗初学王孟，其后风骨益道，出入百家，牢笼万有，与渔洋屹然并峙，为南北二大宗，年辈较竹垞稍先，而与渔洋齐名者，有海盐之彭孙遹，时号彭王。彭诗词气和平，在唐人中，最近大历十才子，十才子中，最近文房，著有松桂堂集。年辈较竹垞稍后，亦能与渔洋并武者，有海宁之查慎行初白，少受诗学于钱澄之，好学苏陆，才气开展，工力纯熟，渔洋极称之。尝游黄梨洲之门，梨洲谓其诗可与放翁媲美，清圣祖巡幸南海子捕鱼，命群臣赋诗，初白有句云：“笠簷簑袂平生梦，臣本烟波一钓徒。”深邀睿赏，由此得遇。其与竹垞同时，而以诗名者，萧山有毛奇龄，慈溪有姜宸英，桐乡有汪文柏。西河不喜宋诗，以其词繁意尽，去风骚之义远。尝与汪蛟门论诗，汪举“春江水暖鸭先知”句，谓如此诗得不谓之佳耶。西河怫然曰：“鹅便后知耶，独鸭也。”闻者捧腹。西溟诗宗浣花，参之玉局以尽其变。季卿著有桐亭事余唱，竹垞序其诗谓：“不仅开宋元之奥窔，直造唐人之室，而哜其胾。”其推挹如此。稍后有萧山陈至言青涯，其诗风格，与西河为近，著有青菀堂集。

当竹垞与渔洋分峙南北，互争雄长之际，钱唐有厉鹗太鸿，能于两家之外，自树一帜，大江南北，主持坛坫者数十年。其诗精深峭洁，截断众流，如绝壁孤松，自甘清泊，著有宋诗纪事百卷，樊榭山房集二十卷。其诗功得力于宋人者至多，先世本慈溪人，徙居钱唐，故仍以四明山樊榭名其居。继樊榭而倡性灵说以矫渔洋神韵说之失者，则有钱唐之袁枚，以为性情之外无诗，故其诗清灵隽妙，以才运情，使笔如舌，不必悉遵规矩。然不善学之，则失之粗浅浮滑，以是人多病之，虽自言学南宋杨诚斋，而论者多谓其追随明之袁宏道耳。然其风教遍被东南，以诗鸣海内者，几五十年，所著随园诗话，几如家喻户晓，一时闺秀，多有执贽门下者。其与简斋同时而以精究格律著称，足以矫简斋性灵说之失者，则有长洲沈德潜，主张“诗贵性情，亦须论法”，选古诗源，及五朝诗别裁集，以标示宗旨，吴下士人翕然宗之，清高宗最爱其诗，敕和御制甚多。其时浙中诗人，能与之媲美者，则有嘉兴钱陈群香树，诗宗老杜，工力精深，高宗喜与讨论今古，称为故人，及因疾罢归，特赐在籍食俸，常寄诗相与倡和，恩赍极渥。此外则有钱唐金农，杭世骏，吴锡麒，秀水则有钱载，王又曾，最后更有王昙。寿门诗格高简，有奇气，著有冬心集。堇甫诗学东坡，用力甚笃。谷人诗境超妙，为朱查厉杭诸人之后劲。盖浙西诗人，自竹垞初白，宗法宋贤，樊榭堇甫谷人等继之，诸人之诗，气韵大致相似，当时遂有浙派之名。坤一深得力于杜韩苏黄，而能脱去蹊径，自名一家，有箨石斋诗文集。受铭笔致清新，袁简斋称其工于游览，有丁辛老屋集。仲瞿才气奔放，不可一世，其风教所被尤广。嘉庆间，与大兴舒位，昭文孙源湘，有海内三君之称，著有烟霞万古楼集。年辈较仲瞿稍后，而以诗名浙西者，则有钱唐之陈文述云伯，工西昆体，为诸生时，即以团扇歌得名（阮元视学浙江，得古团扇一柄，有马和之画，杨妹子题，命工依式制之，以赏诸生文艺之超等者。陈云伯诗：“江南三月春风歇，樱桃花底莺声滑。合欢专扇剪轻纨，分明采得天边月。南渡丹青待诏多，传闻旧谱出宣和。入怀休说班姬怨，羞见曾怜晋女歌。班姬晋女今何有，携来合付纤纤手，阑前扑蜨影香迟，花间障面徘徊久。楼台花鸟院中春，马画杨题竟逼真。歌得合欢词一曲，不知谁是合欢人。”元见之，称赏不止，遂以团扇赏之。）著有碧城仙馆诗钞。至道光间，仁和有龚自珍，其诗才气纵横，不守绳墨，专以奇诡放肆擅长，有剑拔弩张之势，所谓温柔敦厚之旨，荡然无存。继定庵而起者，有同光派，自言导源宛陵山谷，虽以南通范当世，义宁陈三立等为之魁，而浙中亦不乏附和之者。其诗艰涩枯滞，迥异寻常，识者谓定庵之诗，所谓乱世之音怨以怒，同光派之诗，则亡国之音哀以思也。逮清季仁和夏曾佑鉴于中国诗之限制过严，晚近益趋萎靡，本穷则变之义，与浏阳谭嗣同等，力主诗坛革新，是又开风气之先者矣。

（原载于《思想与时代》第三十二期）

作者简介

祝文白(1884—1968)，字廉先，衢县城关(今柯城区)人。幼年就读于衢郡中学堂。清光绪三十四年(1908)以优等毕业于浙江高等学堂。历任浙江省立第八中学（现浙江省衢州第一中学）、第三中学、第九中学校长、浙江省教育会秘书长、燕京大学教授。

抗日战争期间任浙江大学中文系教授，随学校迁至贵州遵义，与苏步青、郑宗海等教授组织湄潭吟社，出刊诗集。结合教学研究，著《文选六臣注订讹》，对《六臣注文选》进行辨释，力推李善注本精善，五臣注本简陋，见解精辟受专家推崇，1949年多次翻印。

学识渊博，工于书画，对美术创作之鉴评尤具慧眼。30年代在燕京大学朗润园所绘山水画，现存衢州市博物馆。在保护文献方面极为尽力，查阅浙江图书馆所藏典籍，发现漏误甚多，撰写《两千年来中国图书之厄运》一文，刊登《东方杂志》上，引起学术界注目。对杭州文澜阁所藏《四库全书》战时内运和保管办法提出宝贵建议。全书运到贵州后，又奉教育部命查看，并写《两次查看内运之文澜阁四库全书记》在《真理杂志》发表。

抗日战争胜利后，两次参加浙江省图书馆文献补抄工作。1949年后，仍任浙江大学教授，后任浙江文史研究馆馆员。著作有《两浙诗学源流》、《四声概要》等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