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1939年的一天,我们村里有许多人见到一幅奇异的景象:一架飞机慢悠悠地从人们的头顶上飞过,天上就下雪般地飘下了“白棉花”。这让那些食不果腹、衣不御寒的村民们可高兴了,因为他们没有见过这些洁白的棉花。捡到棉花多的人家想做件棉衣,捡得少的说做双棉鞋也好。
据我父母说,日本佬飞机来丢棉花应该不止一次,周遭各村都遇到了这个情况。这是敌人对我们实施的细菌战。但是,当时县政府还不知道实情,以为这是“时疫”。所以当时的萧山日报上的题目还是《时疫杀人》,不断地进行连续报道,希望社会慈善人士施诊给药以济贫命。这反映了政府的态度和对策。当然,后来才知道是日本帝国主义发动的细菌战了。 日本佬把萧山当作细菌战的试验区 日本佬的飞机走了后,各个村里都出现了发热的人、烂脚的人。原来这是日本佬把萧山当作细菌战的试验区。据记载,6月的4日、6日、7日、8日,连续多日投下有毒食物、毒气弹、白色絮状物等,致使全县瘟疫蔓延。当时,驻在我村的国民党部队79师师部,师医疗队的军医告诉大家,说这棉花里藏着无数的病菌,千万不要碰它。愚昧的村民们却没有人相信,还以为79师医疗队是在欺骗他们。萧山县政府也并不知道这是日军发动的细菌战,只通过《萧山日报》要求各地认真对待“时疫”。报道说时疫致病的人数达500多人,其实仅发生烂脚的人数恐怕也要乘以几十倍。至于染上传染病死亡的,当时医疗条件这么差,诊断也非常困难,根本无法统计。 《时疫杀人》是《萧山日报》开设的一个栏目,不断地连续介绍各地细菌战的受害情况以及抗击措施等,要求人们做好防护工作。从当时的实际情况来看,国民党县政府能够做到这个程度,也是相当不容易了。
我爷爷被细菌毒死了 这天,我爷爷在门口的路上剖篾,准备第二天上山砍柴所用。一位穿着皮鞋的军官路过, 他不注意踏着了一个篾梢头,这片篾的另一头就翘了起来,触到我爷爷的直筒骨上,流出了一点儿血。爷爷随手就扯了点刚从外面检来的“白棉花”在伤口上揩了一下,在他眼里,这“白棉花”与医院里医生用的白棉花是一样的。当晚,他发热了,伤口化浓、腐烂。请79师医疗队的医生看了,没有办法,因为需要大量的抗菌素治疗,他们没有这药。大概一周后, 爷爷就去世了。 爷爷去世的残酷事实告诉家人,这“白棉花”确实不是个好东西。但当大家晓得了这道理时则为时已晚矣,因为我的大哥和二哥的脚上也出现腐烂了。那时的男人们,上山下田都是穿的赤脚草鞋;孩童也为了省鞋,平时是经常打赤脚的,到晚上需要上床睡觉前才洗脚。揩脚布是不分你我的,爷爷用过的揩脚布给他们一用,这炭疽病毒就传染开来了。
认识一下炭疽病的症状 我查了一下手头的一本上海科技出版社1987年出版的、由上海第一医学院的教授们编写的《家庭医学全书》。翻到“炭疽”一节,书中是这样说的,炭疽是炭疽杆菌引起的急性传染病。主要表现为皮肤溃疡、黑色干痂,像炭,故名炭疽。病原体通过皮肤外伤进入机体,局部发生坏疽,同时沿淋巴管蔓延,使淋巴结高度肿胀,并可进血液循环引起败血症。由于受染方式不同,可为皮肤炭疽,肺炭疽、炭疽性脑膜炎。而皮肤炭疽最为多见,露出部位如面、颈、肩、手、脚等易被累及。病菌进入处先出现红色斑疹,很快变为丘疹,第2天顶部出现水泡,内含淡黄色液,周围组织明显肿胀,硬而不凹陷。第3-4日中心区呈现出血和坏死,四周有成群小水疱,水肿区继续扩大,第5~7日坏死区破裂成浅溃疡,血样分泌物结成黑痂, 痂下有肉芽组织。黑痂大小Ix2~5x6 厘米不等,水肿区的直径可达5~20厘米。局部无显著疼痛或压痛,不化脓,稍有痒感,以后水肿消退、黑痂脱落,留下肉芽创面,再过1 –2周愈合成疤,除皮肤病变外,还可有发热,局部淋巴结肿大、压痛,头痛和全身不适等。 那时,村民烂脚的非常多,那是皮肤感染炭疽所致。这还算是轻的,人没有让你马上死去,就让你不能干活,折磨你,让你坐着等死。
重的是因为感染了肺炭疽或肠炭疽,没有及时治疗,人就会很快去世。日本佬掼落来的白棉花,看看雪白没有东西,其实里面藏着的是炭疽杆菌的芽胞。芽胞接触了皮肤伤口就感染了皮肤炭疽,吸入肺里就感染肺炭疽,进入胃里就是肠炭疽。 书上说,肺炭疽起病急,有呼吸困难、胸痛、咳嗽、咯血样痰等症状,很快进入虚脱状态,病情十分危急。肠炭疽症状轻重不一,可表现为急性胃肠炎谈或急腹症(腹痛、腹胀、腹膜炎征)伴呕血、血样便等,全身中毒症状显著。炭疽杆菌脑膜炎是以上各型炭疽的并发症。因发展极为迅速,故病情十分凶险,有剧烈头痛、呕吐、谵妄、昏迷、抽痉、明显脑膜刺激征等,脑脊液大多呈血性。 青霉素是治疗本病的特效药。但是,在抗战年代哪里去寻这个药啊? 一年时间我家失去五位亲人 亏好我的两个哥哥因为年纪轻才十几岁,自身免疫能力强,所以他们的烂脚没有太严重。大哥的烂脚过了一段时间就基本痊愈了,而二哥的烂脚时隐时显,伴随终生。在他八十几岁时烂脚又严重了,萧山中医院的医生讲只有截肢才能够保他的命,后来请萧山皮肤病医院的专家用一种秘方才使伤口勉强收住,这样终于保住了他的腿。 而我的娘娘,因为接触爷爷伤口的机会多,有时直接用自己的手去给伤口换药挤毒,不知不觉地她也感染了,而且也是一病不起,几个月后,她也随爷爷归西了。 爷爷和娘娘去世时都不到60岁。 我母亲曾经回忆说,我爷爷死后算起不到一年时间内,我家就失去五位亲人,除了爷爷、娘娘,还有我的一位叔叔,我的一个哥和一个姐。 叔叔是被抽去壮丁,到什么地方也不知道,后来突然收到部队发来的一封信说他死了, 什么地方去世?怎么死的?尸体在哪里?安葬在哪里?……这些具体情况信中都没有细说。我的父母就在家里祭祀一下了事。 我的一个哥和一个姐的死因也不清楚,表面上看是没有东西吃,营养不良而生病去世, 也有可能是感染了某种传染病——日本佬在“白棉花”里带的病菌引起。而上面说到的感染“肺炭疽”极有可能。而书上介绍的“肺炭疽”症状是“突然发病,有恶寒、高热、咳嗽、胸痛、吐血性痰,继之出现呼吸困难与紫绀。先以支气管炎开始,后发展为肺炎与胸腔积液。”我不知道这些症状是否与我的死去的姐姐和哥哥的症状相吻合,而书上说的肺炭疽“形成败血症和并发脑膜炎,病情发展迅速而险恶,死亡率极高”,倒非常相像。 说到死去的我的那个三哥,他叫“来根”,母亲说他非常活泼逗人喜爱,还是坐在座车里的时候,爷爷从外面回来一叫他“阿来来”,他就高兴得站起来要向爷爷身上扑过去。大人们没有不喜欢他的。一个活了六七岁的生命,萎焉在我母亲的怀里真让人痛心啊,他名字中的“来”变成了“去”,这个“根”没有被留下来。那个死去的我的二姐,叫“国琴”,她在世界上生活了没有几个月。那时,虽然每家都有三五个、六七个孩子的,但是,每个孩儿谁不是父母的心头肉呢,失去了一个两个,没有父母是不会不心疼的。
关于细菌战的文字记载 萧山学者编写的有关书籍中对日本鬼子在萧山实施细菌战的史实只有如下两条记载。 一是说“1939年6月4日,日机投下有毒食物。为防止人民群众、特别是少年儿童误食,县政府通过各种途径通令各地注意。” 二是说“1939年的6月7日,日机在头蓬、南阳、靖江等地投掷白色絮状毒物,有被触及眼珠者,眼球红肿,旋即头部肿胀,陷入昏迷状态,直至死亡。毒物落水后,有人饮之, 即发生上吐下泻之症,并四肢麻木、抽搐。” 这显然是不够完全的。 投在南片的“白棉花”与上面说的“白色絮状毒物”的 形状和发病的症状有些不一样。而且,南片患上的烂脚病的人 几乎村村都有,非常普遍,当 时每个村都可以找到几十上百 个的。我的外公是大桥村人, 他得了烂脚病后不能劳动,生 活也很难自理,外婆是受日本 鬼子凌辱后贫病交加而死,舅 舅是因肺病去世。他在经受了 中年丧妻和老年丧子的苦痛后,在生命的最后20年,伴随他这个孤老头的只有生活的煎熬啊。 曾经是萧山五中历史老师的孙娟女士,做过一次关于细菌战的调查,在萧山日报上发表了长长一版文章。我看过她的报告,非常动人。我当时想,如果孙娟老师当时认识我的话, 我一定会向她推荐调查对像,使她掌握的材料更丰富些。 细菌战,这是国际公约规定不允许的。日本是世界上唯一一个大规模实施细菌战的国家。那时,他有两万多的博士、硕士等专家组成的生物武器研究部队,如臭名昭著的731部队等。他们研究鼠疫、炭疽、伤寒、副伤寒、赤痢、白喉、霍乱等疫病的细菌,如何使之传染性更强,传染更迅速,杀伤力更大。他们把有这些细菌的液体染在棉絮、破布、谷麦上,通过飞机撒播到各地,所到之处,这些疾病就迅速流行开来。浙江省是细菌战的重灾区。1939年到1942年期间,金华、东阳、义乌、兰溪、宁波、衢县、丽水等县市,都有老百姓大批因发急病去世,其中像义乌的崇山村480 户人家因感染鼠疫而死亡的人数达到320人,有30多户人家全家死绝。因炭疽病引起的烂脚人数,多得实在数不清了。
来自“三角道地”的民间统计:全村一年死人上百 没有吃,加上烂脚病蔓延,这一年,就是1939年,我们凤凰坞村里死的人特多。 我们凤凰坞村子中间,一条东西大道与一条南北大道交叉形成一个 T 字型的会合处,这里人们习惯叫其为“三角道地”, 三角道地两边摆满了从溪坑里搬来的大石块,村民们如果没有事情就会在这些大石头上坐坐,听消息灵通人士发布一些新闻,如某人到上海学生意发了赚了大钱,某人死了只活了50岁不到,某人不给老爹老娘饭吃太不孝了……这里有点像“新闻中心”一样,当然这些新闻大都是在本村发生的。当然,外地新闻也有,譬如日本佬轰炸城厢镇,县政府工作人员被炸死后,手臂挂在树上;日本佬打吴淞口,兵舰上发出的炮弹像下雨一样……传播这些新闻的人往往是去过城厢镇或者从上海滩回来的人。
日本佬实施细菌战的这年,村里三隔两日就有死人出丧。那时人们虽然非常贫穷,但是出丧时,人们依然会敲着破铜锣、放着爆仗、抬着棺材,后面跟着一行哭哭啼啼的送丧队伍, 从村中的三角道地经过。有时,这样的出丧队伍一天要经过两三批。村民们曾经粗粗地作了一个统计:一般年份全村大概去世老人也就是十廿个,而这年全村死亡的人数在一百开外, 可见非正常死亡约占七成以上。而且必须说明:不含小孩。因为小孩死了,就简单地包裹一下草草地埋葬了,绝对不会搞出殡的仪式。那时没有实施计划生育,生的孩子太多。多一个孩子就多一张嘴巴,父母肩上的担子会被压得更重。怕孩子没有吃、养不大,不少人家孩子一生下来,母亲就直接把他们丢进马桶溺死了,尤以女婴为甚。所以,死的人太多,根本没有办法统计。
这个民间统计的数字,我父亲从“三角道地”那边听来后告诉我母亲,我母亲后来告诉了我,而且她还补充说:“那年,由于烂脚的人多,家家都遇到了这样的难题:在家族中要找几个能抬棺材的男人,竟然也找不出。而且,应该去送丧的人,不少因为烂脚而没有去。也不好说这些子孙不孝啊!” 这是凤凰坞村在新修祠堂。原来的祠堂被日本鬼子烧毁了。祠堂是存放村民亡灵的地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