撑着油纸伞,独自 彷徨在悠长,悠长 又寂寥的雨巷 我希望逢着 一个丁香一样地 结着愁怨的姑娘 ——戴望舒《雨巷》 公元1928年,杭州诗人戴望舒写出成名作《雨巷》时,他才23岁。 杭州上城区大塔儿巷11号,是诗人戴望舒的故居。有很长一段时间,我是手里拿着雨伞找雨伞。怎么说呢,因为喜欢戴望舒的《雨巷》,也知道他是杭州人,但就是不知道他的那一条雨巷在哪里。虽然知道这一雨巷只是象征,但因为爱诗及巷,总会有些想入非非的时候。早年也没有网上搜索这一招,曾经有一段时间,我在大塔儿巷7号的一所学院里参加培训,每天进进出出的,但就是没有遇到过一个丁香一样的姑娘,更不知道诗人的故居就近在咫尺。在我印象中,当时的大塔儿巷是非常狭窄的,那一带杭州的老房子居多,现在杭州的诸多小巷都拓宽了,两边增设了不少泊车位。不过我以为诗人有的时候还是住在小巷里为好,因为惟有如此,寂寥而悠长,他才有可能遇到生命中的那个撑着油纸伞的丁香一样的姑娘。 戴望舒1905年生于杭州大塔儿巷,十四岁进杭州宗文中学(后更名为杭州第十中学),十八岁毕业。戴望舒实际上也是个笔名,他原名戴丞,笔名有好多,望舒只是其中的一个,它出自屈原的《离骚》:“前望舒使先驱兮,后飞廉使奔属 。”意思是说前面由月神望舒开路,后面由风神飞廉作跟班,由此看这个笔名还是颇有讲究的,如果从词义中去分析,望就是跟月亮有关的。戴其他的笔名包括梦鸥,以及小名海山,原因可能跟自幼生活在北戴河有关,因为当年父亲是北戴河火车站任职,后来小戴要上小学了全家才返回杭州,父亲先后在杭州财政局和中国银行上班。 戴望舒 戴望舒读中学时因爱看言情小说,便和同学写作和投稿,也有小说发表的,后来就跟同学张天翼、杜衡和之江大学学生施蛰存一起成立“兰社”文学社,出《兰友》旬刊一共17期,戴望舒任主编,编辑部设在戴宅。毕业后戴考入上海大学文学系,然后又转读震旦大学法语系,后来施蛰存和杜衡也转入震旦上学,他们又一起创办《璎珞》旬刊,编辑部设在施蛰存位于松家的家中。1928年戴望舒写出了著名的传世之作《雨巷》,后来他赴法国的巴黎大学、里昂的中法大学留学,但却没有拿到什么学业证书,因为他根本不去听课,而是热心于翻译和交结诗人作家,这也让他获得不少的成绩,现在读他翻译的法国诗人的诗作,还是觉得是最好的译作之一。 到哪里去寻找丁香一样的姑娘?在我看过的不少关于《雨巷》的电视诗、电视散文中,这位丁香一样的姑娘,有着旗袍的有穿裙子的,身材也的确是苗条的,但面部表情却是虚化的,因为一旦具像之后,就会破坏我们的想像力了。陈逸飞拍过一本《海上旧梦》,其中的女模特气质甚佳。三四十年代的美人,我们现在从她们的黑白照片上看,其气质也是非常纯粹的,这是今天的美人脸上很少见到的。现在的美人脸上,是写满了性感和欲望,这可能也是这个时代的一种表象吧。再早一点,晚清及民初的美人,我们现在看起来就如同发育不良的村姑。所以今天的美人,如果让百年之后的世人来评,是否会是丑陋不堪?从戴望舒本人的照片看,儒雅中不乏帅气,而且长得还比较大气。其实戴诗人有一脸的麻点,那是小时候得天花而留下的后遗症,只是照片上看却并不明显。戴望舒的朋友说,他长得像个运动员似的,跟徐志摩完全是两个类型。 “我希望逢着/一个丁香一样的/结着愁怨的姑娘”这是戴望舒诗中的句子,事实上丁香一样的姑娘,在他22岁时遇到了,这就是他的初恋情人施绛年,当时她只有17岁,她是他的同学好友施蛰存的妹妹。 诗人多情,那可能是指诗人的天性,但是诗人所爱的对象基本也还是在同学和朋友的姐妹中间。比如郁达夫是在好友孙百刚的家里遇到王映霞,徐志摩在他老师兼好友林长民那里见到了其女林徽因。这从另一角度上来看,诗人平时的交际面也不是很广,所以其花花草草,大半也是近水楼台一类的,或者说也是物以类聚人以群分的。当时戴望舒就住在上海松江施蛰存的家里,与施姑娘可以说是朝夕相处,于是诗人向美人发起了进攻。 从现在留下的不少版本来看,这施姑娘大约属于没心没肺一类的。怎么说呢,一方面享受着诗人向她求爱的那种喜悦,另一方面却绝不肯把自己的终身托付给一个诗人,情感上接受,理智上排斥,显得矛盾和彷徨。本来嘛诗人向同学和朋友的妹妹求爱,既有近水楼台之便利,但也因为你的一切都暴露在人家的眼皮底下,长时间的耳鬓厮磨之后,新鲜感也就没有了,此时你的弱点又会全部暴露在她的眼皮底下。反正诗人在施姑娘那里,大约是既尝到了一点爱情的小甜蜜,但又没有实质性的收获。所以有一天,诗人决定铤而走险。一次在两人的散步中,戴望舒突然在施姑娘面前跪了下来,说不嫁给他他就要自杀了。自杀,这在今天看来也是一场恐吓,不过这一招还是暂时见效了,施姑娘说那好吧,订婚是可以的,但你得答应我一条件。什么条件呢?你得去国外留学啊…… 然后他们签订了婚约。 婚约是一张纸,诗人将之视若珍宝,而施姑娘呢,则是另有打算。后人说这正是施姑娘的聪明之处,她用了一条缓兵之计暂时摆脱了诗人的追求和纠缠。 施姑娘的这一招,不管怎么说,倒是成就了诗人的翻译家之路。诗人当时已经在上法语补习班了,去法国正是他的梦想之一,但因为经济拮据,使他迟迟不能成行。据说是订婚的一年之后,即1933年,诗人才得以成行,这一年戴诗人已经28岁了。在传记作家的笔下,在上海轮船码头,诗人在与施姑娘告别时还是非常情意绵绵的。我相信这一切也可能是真的,因为对于施姑娘来说,一个成天向她求爱的人要去另一个国度了,此种滋味既有解脱,又有失落,所以眼角挂着泪水的可能性是非常之大的。 法国的生活,成就了翻译家的戴望舒先生。在上世纪80年代,我买过一本戴望舒诗集,里面收了他的不少译诗,凭我当年的欣赏水平,我是非常喜欢他的译诗的。在法国的两年,诗人并没有好好去上课上学,而是一心拜访名家、在翻译着诗文。为什么?就是因为翻译诗稿寄回国内还能赚点稿费用来解决生计。但是因为不去听课便就没有学分,所以他的留学没有取得什么学位。但是没有学位并不代表他没有学到东西,至少通过这两年,他成为了一名翻译家。 事实上三十四年代的中国新诗,从现在的角度来看,实在乏善可陈,徐志摩、戴望舒等都仅有几首好诗,胡适一开始写的诗,那跟白开水似的,远不及他的古典诗,但他要带个头,而鲁迅先生就不带这个头。毕竟新文化运动刚起步,而中国两千多年的古典诗传统,难道说破就破了?所以那样一种新诗,能写到戴望舒这样的水平,实在是了不起的。白话小说从古典小说那里的继承,还好有一个过渡,像《红楼梦》、《金瓶梅》等,新诗缺乏过渡。 两年之后,三十而立的戴望舒海归回国,此时施姑娘并未履行自己的诺言,是的,本来就谈不上爱情,所以用今天的观点来看,也不是什么移情别恋。据说诗人出国不久,施姑娘便爱上了一个冰箱推销员。很可能,这个职业在当时是新兴行业,比起写诗来要实用许多。为此,施蛰存只能瞒着这个诗人好朋友。可是回来之后什么都瞒不下去了,据说一怒之下的诗人曾当着很多人的面给了施姑娘一记耳光。 一记耳光,耳光响亮,刮走了第一位丁香一样的姑娘。 这个时候又是朋友出来说话了,这个朋友就是穆时英,当时也是著名的现代派小说家,他对诗人说,你要娶同学的妹妹,我有一个,你要不要?而且她比施姑娘更漂亮更年轻。这个妹妹就叫穆丽娟,比诗人整整小一轮生肖,她对诗人则完全是仰着脸看的那一种,在哥哥的安排下,还替诗人抄写手稿等。第二年也就是1936年,诗人与穆美女结婚,当时的男傧相就是诗人徐迟,是个大帅哥,四十多年后却以报告文学《哥德巴赫猜想》而著名,晚年他留下一部回忆式的作品《江南小镇》,最后以82岁的高龄跳楼告别这个世界。这第二位丁香一样的姑娘,很有点得来全不费工夫之感,没有写情诗猛攻啊,也没有单膝下跪啊,更没有玩自杀的行为艺术。新婚燕尔,诗人踌躇满志。一般来说,诗人的问题总是出现在结婚以后。如果照常人来看,这是一段很美满的婚姻,但正如得不到的才是最香的一样,热情过后,一切便被打回原形。诗人还是忙于自己的事务,很少关心、更谈不上疼爱妻子;而穆丽娟呢,也终于看到了诗人的本性和常态,她大概属于要先结婚后恋爱的类型的,她的年纪还处于要人疼要人爱的,可是诗人的脑子里却还是第一个丁香——施绛年。后来由于上海沦陷,诗人又不愿像大舅子穆时英那样在日伪机关里做事,他和妻子便定居到了香港。当时是有个别软骨分子卖身投靠了,如张爱玲的老公胡兰成。大舅子穆时英做了汉奸,这也多少加深了夫妻之间的裂痕,后来穆时英在上海被国民党特务纵锄奸锄掉了,妹妹得到消息之后痛哭流涕,戴望舒就像当时给施姑娘一个耳光一样,当着众人的面说她妻子:“你是汉奸妹妹,哭什么劲?” 戴望舒与穆丽娟诗人总是做出有背常情的事。哥哥死了,哪怕是个汉奸哥哥,做妹妹的哭几声也属正常的,何况这哥哥还是他们的红娘。 于是这一次妻子回上海奔丧后,在母亲家呆了很长一个时期。逃到娘家去,这是自古以来妻子反抗丈夫和夫家的一种办法,当时沪港两地,交通极为不便,诗人也没法去抓她回来。再后来,丈母娘又去世,诗人怕妻子又一去不返,所以又瞒着死讯,等到妻子知道真相之后,一切为时已晚。 料理完母亲的后事之后,穆丽娟便滞留在上海了。期间一朱姓青年天天给穆丽英送花,搞得来很是浪漫而传奇。当时是穆与戴的姐姐在一茶楼喝茶,被旁边三个大学生所看到,他们为穆丽英的美貌而着迷,结果盯哨至穆家门口,其他两个大学生走了,只留下一朱姓青年,他坚持不懈地写信求爱,每天送一束鲜花,终于打动了穆,于是便开始了约会。对于茶楼,郁达夫说过一句名言——女人的跟人逃走,大半是借茶楼出发地的。这在今天也多半是这样,只不过咖啡馆、酒吧和电影院也是出发的多发地点。朱的求爱,让当时才23岁的穆感受到了恋爱的快乐,于是她写信给丈夫提出了离婚的要求。当戴知道后火速从香港赶到上海来劝说朱姓青年,结果这小子识大体懂大局,据说后来他从此走上革命道路,说是进大别山打游击去了。后来这个朱姓青年成了新四军里的笔杆子,亦写诗歌和歌词,名字就不说了。 由此看,革命与爱情有着一些相似之处的,或者说他们是互为因果的。 大学生走了,而穆的离婚要求不改。于是他又使出了当年对施姑娘的撒手锏,又威胁着要自杀了,戴给穆写出一遗书,上面写道:“从我们有理由必须结婚的那一天起,我就预见这个婚姻会给我们带来没有完的烦恼。但是我一直在想,或许你将来会爱我的,现在幻想破灭了,我选择了死。离婚的要求,我拒绝,因为朵朵已经五岁了,我们不能让孩子苦恼,因此我用死来解决我们间的问题。它和离婚一样,使你得到解放。” 穆丽娟收到信之后当时是慌了神了,便去找诗人的姐姐戴瑛,可是这次连他的姐姐也不相信弟弟会真的自杀,姐姐说戴望舒已经自杀过一次了,他是死不了的。终于离婚就成了事实。注意,诗人的姐姐在当时也是个有名的老姑娘,当时也有不少新闻的,在此按下不表。 两位丁香一样的姑娘,一位跑走了,一位得到了之后又跑走了,两位都是结着愁怨的。离婚已经成了现实。妻子再也不愿跟丈夫回到香港。 不过很快的,诗人又遇到了第三位丁香一样的姑娘。她叫杨静,比诗人小21岁,这是1942年5月。跟前两位丁香相比,同样漂亮有气质,今天从照片上看,有点像上官云珠。后来这第三位丁香为诗人生下两个女儿,但最后却还是跟别的男人跑了。在某些传记作家的笔下,说杨静素质不高,不如前面两位丁香。我想这可能对杨静是不公的。其实一般的女子,由于她们没有所谓的话语权,所以文人的某些片言只语就等于是盖棺论定了。对于这一次的情变,可能主要原因仍在诗人,他是重蹈覆辙。如果说跟穆结婚,他们是生活在施姑娘的影子底下;那么这一次他跟杨静结婚,他们则是共同生活在施和穆的影子之下。因为他和穆育有一女,后来在上海的一段日子里,诗人有时得去接女儿朵朵的,跟前妻穆丽娟也仍有来往。有来往不要紧,但是诗人往往容易“忆甜思苦”,会在杨静面前说起前妻的好处,你想想,生活中谁又能受得了这样的诗人呢?穆丽娟只是跟大学生谈恋爱,而杨静就很干脆,干脆跟别的男人跑了。于是诗人只能跟杨静离婚。 所以我说,诗人一生都没有走出他的雨巷,一生都只爱一位叫丁香一样的姑娘。这位丁香姑娘,你可以说是施绛年,也可以说就是穆丽娟或杨静。而通过诗人的恋情和婚姻史来看,这丁香一样的姑娘,又只有在诗歌中才有,她是诗人创造出来的形象,是爱之女神。 诗人的前妻穆丽娟在晚年还说“他对我没有感情,他的感情全给施绛年去了。” 当然,当事人晚年的话也只可作参考的,中国没有卢梭《忏悔录》的传统,总是说别人不好,而且中国人很注重晚节的。所谓晚节,其实就是死后的名气,因为有子女在,子女特别在乎。 我们选取诗人的恋爱故事来佐读《雨巷》,在今天看来多少有点八卦的成分,其实戴望舒在大是大非面前却从不含糊,他把感情不仅给了丁香,而且更主要的是给了祖国,抗战爆发之后,他就投入到了抗战的宣传中去了,依然是办报办刊著文抨击,这一点他跟郁达夫等都是相似的。诗人在私情和家事上可能会有诸多糊涂之处,但在国事上看得很清楚的。上海沦陷时不做文化汉奸,他的立场是坚定的。当时有人劝他留在上海,可以去说服穆丽娟不跟他离婚,当这种条件摆在他面前时,他是宁要心中的祖国,也不要法律上的妻子。1941年的圣诞节,香港沦陷,关于这一段历史,目前影视作品也都有了。当时戴望舒在香港办进步刊物,被日军视为敌对分子并被捕入狱。后来他写下了著名的诗篇《狱中题壁》—— 如果我死在这里, 朋友啊,不要悲伤, 我会永远地生存 在你们的心上。 你们之中的一个死了, 在日本占领地的牢里, 他怀着的深深仇恨, 你们应该永远地记忆。 当你们回来, 从泥土掘起他伤损的肢体, 用你们胜利的欢呼 把他的灵魂高高扬起。 然后把他的白骨放在山峰, 曝着太阳,沐着飘风: 在那暗黑潮湿的土牢, 这曾是他唯一的美梦。 1949年3月,戴望舒又带着两个女儿毅然从香港回到了北京,决心为新中国做事。同时他又反复动员在香港的杨静也回来,但是因为种种原因,杨静也还是没有回来。1950年,诗人因病在北京去世,他去天堂寻找丁香一样的姑娘了。 诗人之爱,看似见一个爱一个,其实他只爱一个丁香,一个诗歌中的丁香姑娘,所以我说诗人一生都没有走出雨巷。 诗人去天堂寻找丁香一样的姑娘了。在天堂,在杭州,在杭州的大塔儿巷,那条悠长又寂寥的雨巷,早年他从这里走出去寻找,寻找丁香一样的姑娘,现在我相信诗人一定是从天堂回来看过杭州的故居了,因为在他的诗歌中,曾经这样深情地写到了他心中的天堂杭州—— 这一片湖该是我的家乡 春天,堤上繁花如锦障 嫩柳枝折断有奇异的芬芳 我触到荇藻和水的微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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