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定十七年(1224),时任建阳(今属福建)县令的诗人刘克庄,有天去郊外探梅,不想去得迟了,梅花已然凋谢。诗人失望之余,心生感触,便写了首《落梅》诗:“一片能教一断肠,可堪平砌更堆墙。飘如迁客来过岭,坠似骚人去赴湘。乱点莓苔多莫数,偶黏衣袖久犹香。东风谬掌花权柄,却忌孤高不主张。” 刘克庄 当其时也,刘克庄自然不会想到,接下来他会因这首诗的尾联“东风谬掌花权柄,却忌孤高不主张”,被言官李知孝等人指控为“讪谤当国”,一再被黜,坐废十年。这就是历史上有名的“落梅诗案”。对此遭遇深感不平的诗人,后来在《病后访梅九绝》中写道:“梦得因桃数左迁,长源为柳忤当权。幸然不识桃并柳,却被梅花累十年。”在他的《贺新郎·宋庵访梅》一词中也有句云:“老子平生无他过,为梅花、受取风流罪。”无不强烈地表露出难以抑制的愤懑。他虽自称:“予少时有《落梅》诗,为李定、舒亶(也即炮制‘乌台诗案’陷害苏轼的宵小)辈笺注,几陷罪罟。后见梅花辄怕,见画梅花亦怕”(《杨补之墨梅跋》), 但事实上,正直孤高的诗人并没有因此屈服,相反,从此与梅花结下了不解之缘,一生写了123首咏梅诗、8阕咏梅词,托物寄情,一发而不可收,表现了他的铮铮傲骨和高洁的品格。 当然,刘克庄的这首《落梅》确乎不同于一般以体物入妙为主的咏物诗,而是有着深刻的寓意。“一片能教一断肠,可堪平砌更堆墙”,起首两句与李后主《清平乐》词中的名句“砌下落梅如雪乱,拂了一身还满”所描写的意境极为相似:每一片飘零的梅花都使诗人触目伤怀,更哪堪纷扬如雪铺平了台阶又堆满了墙头呢。“飘如迁客来过岭,坠似骚人去赴湘”,颔联用工整的对仗、形象的比喻,进一步刻画了落梅在风雨摧残下四散流离颠沛的凄惨情景。在手法上,诗人化典如盐在水,用高度概括的像韩愈这样的“迁客”、屈原这样的“骚人”,惨遭迁谪放逐的命运来比喻“落梅”,不仅表达了对梅花的深切同情,同时也是对“迁客”“骚人”梅花般高洁品格的赞美,取譬十分贴切。 “乱点莓苔多莫数,偶黏衣袖久犹香”,这两句与陆游《卜算子·咏梅》中的“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异曲同工,赞美的显然不只是梅花,更是指那些虽身遭挫折、萎顿沉沦底层,却不改初衷、不易志节而芳馨遗远的“迁客”“骚人”,运笔委婉,寄托遥深。尾联在前三联反复烘托渲染的基础上展开议论,是全篇的点睛之笔:“东风谬掌花权柄,却忌孤高不主张。”这两句表面看似谴责“东风”不解怜香惜玉,却偏偏掌握着对百花生杀予夺的大权,忌妒梅花的孤高,任意摧残它,实则将暗讽的笔触,巧妙而曲折地指向历史上和现实中一切妒贤嫉能、打压人才的当权者,同时寄托了自己仕途不遇的感慨以及对当前这个黄钟毁弃时代的不满。其笔力奇横,言近旨远,讽喻之意、不平之气,溢于字里行间。 刘克庄的这首诗通篇不着一梅字,却不仅刻画出了梅花的品格和遭际,而且处处寄托着诗人有志难伸、报国无门的忧愤之情,确是咏物诗的上乘之作。写景咏物,贵在有所寄托,言在此而意在彼,假借某一意象, 曲尽其妙、含蓄不尽地表现某种难以直言、尽言的思想情感。这首诗中所吟咏的落梅,显然寄托了诗人的身世和品格,故能物我相融相契,将咏物与抒怀结合得如此天衣无缝。诗人将悲愁感兴巧妙融汇于诗歌形象之中,从咏梅这一常见题材中发掘出不平常的诗意,新颖自然,不落俗套,启人深思。而从哀伤感慨中透露出来的那股抑塞不平之气,无疑正是广大文士悲愤不平心声的集中表露,无怪当权者视为“讪谤”,一再加害于他,而这恰是此诗的旨趣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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