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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代三位色目人的钱塘韵语
来源:《杭州文史》第31辑  作者:周维强  日期:2023-02-27

日本的蒙元史学家杉山正明在他的著作中说:杭州自南宋时代至元代始终是罕见的繁荣的大城市。如果说南宋的杭州还是都城,到了元代,蒙元的政治中心移到大都,失去了南宋宫廷、中央政府的杭州,依然迎来了另一种繁荣,这是少了政治的经济繁荣,一种自由与开阔的气象,这在世界城市史上也是空前的。元代文人虞集《书杨将军往复书简后》里写道:“临安,故宋行都,山川风物之美,四方未能或之过也。天下既一,朔方奇俊之士,以风致,自必乐居之。”城市繁华,文化昌盛,更兼山川秀美,所以元代一统江南之后,北方奇俊之士南来杭州乐居,也就顺理成章了。明人田汝成《西湖游览志余》卷二十一“委巷丛谈”亦有言:“元时,豪杰不乐进取者,率托情于诗酒,其时杭州有清吟社、白云社、孤山社、武林社、武林九友会。儒雅云集,分曹比偶,相睹切磋,何其盛也。”而其中尤可道的,或许应该是元代、色目人与西湖及杭州的词曲佳话。本文拟从元明文献里摘取三则,既助诸君游湖观潮之兴会,或也可窥见作者的湖山趣味及汉文化修养之一斑。

夜月生香雪满身

贯云石,原名小云石海涯,字浮岑,号酸斋。生于元世祖至元二十三年(1286),卒于泰定帝泰定元年(1324)。祖父是元朝开国大将阿里海涯。云石是西域畏兀人,出生在大都西北的高粱河畔。《元史》里《小云石海涯传》说云石“神彩秀异。年十二三,膂力绝人,使健儿驱三恶马疾驰,持槊立而待,马至,腾上之,越二而跨三,运槊生风……或挽强射生,逐猛兽,上下峻阪如飞,诸将咸服其趫捷”。云石又从姚燧学习。姚燧见云石古文峭厉有法,歌行古乐府慷慨激烈,“大奇其才”。可知云石也是文武全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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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石曾在大都朝廷中做官,后来辞官隐居江南。云石在《清江引》的曲子里表达了自己的心情:“竞功名有如车下坡,惊险谁参破!昨日玉堂臣,今日遭残祸。争如我避风波走在安乐窝!”云石本是“吾生宦情素薄”,辞职南隐杭州也在情理之中。陈垣先生1923年写《元西域人华化考》,赞云石为“浊世佳公子”,良有以也。

明人修的《元史》里,《小云石海涯传》说云石卖药钱塘市中,“诡姓名,易服色,人无识者”。有一回,云石看见有渔夫织芦花做成被子,就要拿自己的丝绸来换。渔夫就说:“君欲吾被,当更赋诗。”云石果然援笔而作:“采得芦花不涴尘,翠蓑聊复藉为裀。西风刮梦秋无际,夜月生香雪满身。毛骨已随天地老,声名不让古今贫。青绫莫为鸳鸯妒,欸乃声中别有春。”这个故事里,云石固然雅人深致,这个渔夫也染了六朝烟水气。启功先生写齐白石轶事,说白石先生有时也有些旧文人自造“佳话”的兴趣。白石先生居北京,一次菜车走过家门,白石先生向卖菜人说明自己的画能值多少钱,自己愿意给他画一幅白菜,换他一车白菜,“不料这个‘卖菜佣’并没有‘六朝烟水气’,也不懂一幅画确可以抵一车菜而有余,他竟自说:‘这个老头儿真没道理,要拿他的假白菜换我的真白菜。’如果这次交易成功,于是‘画换白菜’‘画代钞票’等等佳话,即可不胫而走。没想到这方面的佳话并未留成,而卖菜商这两句煞风景的话,却被传为谈资”。启功先生叹息:“可惜的是这次佳话,没能属于齐先生,却无意中为卖菜人所享有了。”而在六七百年前的元代,文学家贯云石和山野渔夫倒共同谱写了一段佳话。

上面引的《元史》里云石诗换渔夫芦花被的故事,说是发生在云石称病辞官隐居江南之后,云石“卖药于钱塘市中”“偶过梁山泺”,于是有了这个故事,则“梁山泺”应该在钱塘了。明人所修《元史》里的这篇传记取材于元代史学家欧阳玄给云石写的《贯公神道碑》。“贯公”即贯云石。“神道碑”即立于墓道前记载死者生平事迹的石碑,神道即墓道。欧阳玄写的神道碑里的这个故事,则采自云石在这首诗前写的小序:“仆过梁山泊,有渔翁织芦花为被,仆尚其清,欲易之以绸。翁曰:君尚吾清,愿以诗输之。遂赋,果却绸。”欧阳玄采用了进去,又略有生发,说渔翁看云石要拿贵重的绸交换自己的低贱的芦花织就的被子,“异其为人”,于是假装说:“君欲吾被,当更赋诗。”哪知云石“援笔立成,竟持被往”。云石也不管渔翁意思的真假,写了诗不由分说就拿走了芦花被。欧阳玄接着写道:号芦花道人。公至钱唐,”“诗传人间,因以自号。云石到钱塘后自号“芦花道人”,因缘于此。

溯源云石以诗换取渔夫芦花被的故事,云石诗序是说自己到钱塘之前在梁山泊发生的;欧阳玄写《贯公神道碑》,故事略有生发,地名“梁山泊”易作“梁山泺”,并以此解释了云石“芦花道人”的出处。到了明人修《元史》写云石传记,则又改成云石先到了钱塘,然后是“偶过梁山泺”,发生了这个故事,次序作了前后更改,也让读这篇传记的人以为“梁山泺”是在钱塘。明人修《元史》写贯云石的传记,取材欧阳玄《贯公神道碑》,前后次序作这样大的变动,梁山泺的方位也因此有了变化,推想起来不是找到了新材料,很可能只是史臣的整齐故事,便宜行文。这是不是可以表示明人修《元史》,有的史臣是把史书当成文章来做了,实证精神不足呢?不过无论是“梁山泺”还是“梁山泊”,无论这个地方在何处,也无论云石和渔夫的故事发生在他到钱塘前还是到钱塘后,这个故事里的云石、渔翁之间诗换芦花被,倒也和世人印象里、传说里或想象里的西湖山水的风雅气质相得益彰,也和世人印象里、传说里或想象里的西溪山水的野逸趣味相得益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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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石在西湖上看惯春风秋月,写了小令《正宫·小梁州》春夏秋冬四曲,写湖上四时风景之胜:

春风花草满园香,马系在垂杨。桃红柳绿映池塘,堪游赏。沙暖睡鸳鸯。[么]
宜晴宜雨宜阴阳,比西施淡抹浓妆。玉女弹,佳人唱。湖山堂上,直吃醉何妨?画船撑入柳阴凉,一派笙簧。采莲人和采莲腔,声嘹亮。惊起宿鸳鸯。[么]佳人才子游船上,醉醺醺笑饮琼浆。归棹晚,湖光荡。一钩新月,十里芰荷香。芙蓉映水菊花黄,满目秋光。枯荷叶底鸳鸯藏。金风荡,飘动桂枝香。[么]雷峰塔畔登高望,见钱塘一派长江。湖水清,江潮漾。天边斜月,新雁两三行。彤云密布锁高峰,凛冽寒风。银河片片洒长空。梅梢冻,雪压路难通。[么]六桥顷刻如银洞,粉妆成九里寒松。酒满斟,笙歌送。玉船银棹,人在水晶宫。

这四首小令,分别写了西湖山水的春夏秋冬四季景致,文采、趣味直追唐人白居易、宋人苏东坡而不逊色。陈垣先生说元人文学之特色尤在词曲,“而西域人之以曲名者……贯云石其最著也”“即在汉人中亦可称绝唱也”。这真不是泛泛而谈的虚言。

和白居易、苏轼相比较而尤有可说道者,云石以西域人氏而深得湖山佳趣,发而为曲。这既说明当日西湖山水已为西域东土、江北江南四方人士所喜,也见出云石的汉文化修养的深厚和审美趣味的雅致。

卜邻拟住吴山下

廼贤,字易之,元武宗至大二年(1309)生,卒于顺帝至正二十八年(1368)。陈垣先生早期名著《元西域人华化考》说廼贤又称马易之,“马”之所来:“元人著述称合鲁易之,或称葛逻禄廼贤。合鲁,元译,葛逻禄,唐以前译,汉言马也,故又称马易之。”葛逻禄为突厥姓氏。陈垣先生并考定廼贤身世:“世居金山(今阿尔泰山)之西,元兴,西北诸部仕中国者,随便住居,故廼贤称南阳人。后随其兄塔海仲良官江浙,遂卜居鄞。”陈高华先生考得,廼贤是在鄞县成长,“是祖籍南阳的浙东鄞县人”。廼贤在鄞县师事鄞人郑以道。以道《求我斋文集》有《赠门人马易之序》。鄞县是元代庆元路路治所在地。庆元,古称明州,即今浙江宁波。

廼贤至正六年(1346)北上大都以求取功名,博得声誉。在大都的六年时间里,廼贤和王冕等有交游。但终于失望而归,回到了庆元。廼贤在庆元也曾主事东湖书院,做书院山长。廼贤的诗篇里也有写西湖的,如《次段吉甫助教春日怀江南韵》:

花底开尊待月圆,罗衫半泡酒痕鲜。一年湖上春如梦,二月江南水似天。修禊每怀王逸少,听歌却忆李龟年。卜邻拟住吴山下,杨柳桥边舣画船。

“卜邻拟住吴山下”,亦可见出廼贤对西湖对杭州的无比留恋。吴山坐落在杭州的城里,是城中之山,东襟钱塘江,西带西子湖,山上颇多名胜。南宋行宫、临安府三通判衙、秘书省,元代杭州路总管府署、江淮行中书省省署均设在吴山脚下。南宋时,前朝后市,这儿还多有皇亲贵戚营建的宫室私宅。由宋入元,杭城未遭兵火之灾,烟柳画桥,风帘翠幕,市列珠玑,户盈罗绮,不减宋时风光。吴山脚下,临近西湖,百业繁盛,亦颇有住宅区能得闹中取静之佳趣,起居适意,所以廼贤有“卜邻拟住吴山下”的句子。

可惜廼贤后来不得终老钱塘。元至正二十七年(1367)十月,朱元璋手下大将徐达率师北伐。时在大都元廷任职的廼贤,第二年奉命驻枢密院同知桑哥失里军中,以翰林编修保充从事官。廼贤之师鄞人郑以道的公子郑真得到廼贤病亡详情并记载进了《濠梁录》(《荥阳外史集》卷九十八):“老病军旅中,艰于行履……病风不能言矣……医者不识症,误为伤寒……”大夫误将中风当作伤寒来医治。这一年五月十一日廼贤病逝于直沽军营。直沽,即今天津,元代南北漕运和海运的咽喉之地。军情急迫,“次日,棺敛葬于静明寺栖霞亭松林中”。墓地今已无迹可寻。闰七月,明军进逼大都,顺帝北逃;八月,明军占领大都,元朝也就覆亡了。廼贤,一代才士,晚景凄恻,寂寞以殁,叫人无限感怀。不知道弥留之际已口不能言的廼贤,脑子里有没有闪过他曾写的“卜邻拟住吴山下”的句子。

陈垣先生《元西域人华化考》将廼贤列在“西域词人之佛老”一章,紧接贯云石之后,称廼贤为“西域词人中,才名与云石相埒,而爱慕道家者”。启功先生《论书绝句》第七十五首咏廼贤:“细楷清妍弱自持,五言绝调晚唐诗。平生每踏燕郊路,最忆金台迺易之。”启先生自注说廼贤五言律诗“格高韵响,宛然唐音”,又说廼贤的字“书风在赵松雪、张伯雨、倪云林之间”“字迹疏朗,工整之中饶有逸致,信乎诗人笔也”。启功先生说:“余既爱诵其诗,好临其字,尤重其为色目人之深通中原文化者。其墨迹风采,每萦于梦寐中。”

少年豪饮醉忘归

萨都剌,元代著名诗人、画家,泰定四年(1327)进士,做过南台御史。萨都剌先世是西域回回人,萨都剌本人则出生在代州雁门(今山西代县),一说是生于镇江。萨都剌做官之后,传说他晚年也是隐于杭州。明人徐象梅撰著《两浙名贤录》,说萨都剌晚年在杭州,“每风日晴美,辄肩一杖挂瓢笠,脚踏双不藉,走两山间。凡深岩邃壑人迹所不到者,无不穷其幽胜。至得意处,辄席草坐,徘徊终日不能去,兴至则发为诗歌”,但也有说萨都剌晚年没有住在杭州。

萨都剌是不是晚年隐居杭州,可以先不论,但下面举的这个例子,或者可以说明杭州在当时人心目中是宜居之所?元代于阗回回人丁哈八石的几句关于比较杭州、扬州等地的话,或许值得留意。丁哈八石曾在泰定元年(1324)到杭州做浙西廉访司佥事,喜欢上了杭州。后来离开杭州先后转任湖北廉访司佥事、山北廉访司佥事。至顺元年(1330),途经扬州,拜访当时在扬州做两淮转运使的许有壬,丁哈八石对许有壬说:“我非渎于进也……而老幼累我。

且都而杭,杭而鄂,鄂又山北,有力且疲,况贫乎!”接下来几句话尤其可以注意:“鄂不可留,扬米贵,亦不可居。杭,吾乐之,谷又差贱,且其人德我,吾谋定矣。”鄂地不可留,扬州米贵,也不可居,唯杭州物价不高,杭州人也和善,所以他是打定主意要在杭州定居了。丁哈八石对许有壬说的这段话,见于许有壬的《丁文苑哀辞》。丁文苑即丁哈八石,文苑是丁哈八石的字。丁哈八石生前没有能够得偿所愿,他在往杭州的途中去世,由其子迎柩归葬于杭州西山,这也许可以对丁哈八石有所安慰了——如果丁哈八石在天有灵的话。所以即使萨都剌晚年隐居杭州是一个虚构,但这也应该是一个虽“查无实据”但“事出有因”的美好的虚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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萨都剌重游西湖写过《西湖绝句》六首,明人田汝成撰著《西湖游览志余》卷十一“才情雅致”里收录了这六首绝句:

涌金门外上湖船,狂客风流忆往年。十八女儿摇艇子,隔船笑掷买花钱。少年豪饮醉忘归,不觉湖船旋旋移。水面夜凉银烛小,越娘低唱月生眉。紫骝骄踏落花泥,二月江城雨过时。拂晓市河春水满,小船多半载吴姬。惜春曾向湖船宿,酒渴吴姬夜破橙。蓦听郎君呼小字,转头含笑背银灯。待得郎君半醉时,笑将纨扇索题诗。小红帘卷春波绿,渡水杨花落砚池。垂柳阴阴苏小家,满湖飞燕趁杨花。繁华一去风流减,今日横堤几树鸦?

本篇笔记的篇名也是出自萨都剌的一首七律《次韵王侍郎游湖》:“一镜湖光开晓日,万家花气涨晴天。”多么明丽而爽翠的西湖景色啊。能够写出这样的西湖诗歌,即使是虚构这位作者晚年隐居杭州,也是入情入理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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