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北朝在中国文学史上号称“自觉的时代”,山水风光开始走进文人的视野,涌现出了谢灵运、鲍照、江淹、谢朓、沈约、丘迟、陶宏景、任昉、孔稚珪、吴均、郦道元、庾信等一批山水诗文名家以及《登大雷岸与妹书》《与陈伯之书》《别赋》《北山移文》《水经注》《芜城赋》《与谢中书书》等一批散文名篇,谢灵运是这一时代的领军人物。在这批南朝名家中,其代表人物谢灵运、沈约、任昉、吴均都有描述严陵山水的名篇,谢灵运、沈约和任昉留下的是瑰丽浪漫的山水诗篇,吴均给我们留下的则是一篇优美的骈体散文。 这就是被历代多种选本收入的《与朱元思书》,全文一共144个字(不计标点),十分精练,现抄录如下—— 风烟俱净,天山共色,从流飘荡,任意东西。自富阳至桐庐,一百许里,奇山异水,天下独绝。水皆缥碧,千丈见底,游鱼细石,直视无碍。急湍甚箭,猛浪若奔。夹峰高山,皆生寒树,负势竞上,互相轩邈,争高直指,千百成峰,泉水激石,泠泠作响;好鸟相鸣,嘤嘤成韵。蝉则千转不穷,猿则百叫不绝。鸢飞戾天者,望峰息心;经纶世务者,窥谷忘反。横柯上蔽,在昼犹昏;疏条交映,有时见日。 这是吴均写给友人朱元思(一作宋元思)信中的一段,也是其中最为精彩、最为核心的一段。千年岁月,淘去了其中的虚浮之词,只留下最为精华的内核,犹如被流水冲刷过后的树根,乌金发亮,铮铮如铜铁,叩之渊渊有金石之声。 在吴均笔下,富春江的山水仿佛是活动着的生命:急湍猛浪,寒树高山,都显得郁勃不平,既怪且怒,凸显出了严陵山水的灵魂和精神,山和水都写得有声有色:写水之清,则“千丈见底,直视无碍”;写水之声,则“泉水激石,泠泠作响”;写水之势,则“急湍甚箭,猛浪若奔”。写山之声,则“鸟鸣蝉转,猿叫鸢飞”;写山之势,则“负势竞上,互相轩邈;争高直指,千百成峰”。篇幅短小隽永,结构层次井然,写景抒情,极为简练生动。句式以四言为主,多用骈句,韵律感很强,是一篇辞藻优美、韵味盎然的散文诗。 《与朱元思书》与《水经注·三峡》,一南一北,相映成越,堪称双璧。《三峡》全文121字,《与朱元思书》144字,篇幅相当,题材相同,皆是山水小品,也写了山势(“重岩叠嶂,隐天蔽日”)和水色(“素湍绿潭,回清倒影”),写了猿声(“高猿长啸,属引凄异”)和山中之景色(“绝巘多生怪柏,悬泉瀑布,飞漱其间”)。当时南北隔绝、互为敌国,官方和民间的交往绝少,然比较两文,不仅遣词造句,屡屡相同(如“横柯土蔽”与“隐天蔽日”,“急湍甚箭,猛浪若奔”与“素湍绿潭,回清倒影”,“夹峰高山,皆生寒树”与“林寒涧肃”等等),结构层次,亦复无异,真有异曲同工之妙。钱锺书先生对此评曰:“吴、郦命意铸词,不特抗手,亦每如出一手焉。”(见《管锥编》,第1457页)
吴均和郦道元是同时代人,但却南北隔绝,一在江南,为梁朝人,一在北国,为北魏人。吴均生于宋泰始五年(469),逝于梁武帝普通元年(520),活了52岁;郦道元的生年有北魏天安元年(466)和延兴二年(472)两说,被害于北魏孝昌三年(527),两人基本上生活于同一时代,同为散文大家,堪称一对双子星座,这也可算是中国文学史上的一段佳话了。 吴均,字叔庠,梁吴兴故鄣(今浙江安吉)人。家世寒微,少年时仗气行侠,以功业自许,到过南齐与北魏的前线寿阳八公山一带。曾依附于桂阳(今湖南郴州)内史王峻,后往首都建康。吴均好学有俊才,诗文深受沈约称赏。后入建安王萧伟府,为记室,与何逊、王筠、王僧孺、萧子云等游处,并一度为梁武帝欣赏。天监十二年(513)授奉朝请。因所撰《齐春秋》触犯武帝阴私,被罢官。但几年后武帝又命他撰《通史》,“起三皇·讫齐代。均草本纪、世家,功已毕,唯列传未就”(《梁书》本传)。普通元年(520)病卒,年五十二。 吴均“文体清拔有古气,好事者或效之,谓为吴均体”(《梁书》本传),隋王通称其为“古之狂者,其文怪以怒”(王通《文中子》)。 《与朱元思书》得到后人的高度评价。许梿《六朝文絜》称此文“扫除浮艳,澹然无尘,如读靖节《桃花源记》,兴公《天台山赋》”。将之与陶渊明的名篇《桃花源记》相提并论,并称其为文精炼,乃“费长房缩地法,促长篇为短篇也”。 六朝散文尤其是山水小品文中,许多名篇均为书信体裁,如鲍照《登大雷岸与妹书》、丘迟《与陈伯之书》、陶弘景《答谢中书书》等,皆是传世之名篇。这可能与书信都是写给至交亲朋看的,往往直抒胸臆有关,下笔行文如行云流水,十分纯真自然,常能引起读者共鸣。在吴均留下的为数不多的诗文中,有三篇书信,除了《与朱元思书》以外,尚有《与顾章书》和《与施从事书》,皆为名篇。这两通书信也和《与朱元思书》一样,用的都是“费长房缩地之法”,十分短小精炼,为免读者翻检之劳,今一并抄在这里,以供欣赏—— 《与顾章书》 仆去月谢病,还觅薜萝。梅溪之西,有石门山者,森壁争霞,孤峰限日,幽岫含云,深溪蓄翠;蝉吟鹤唳,水响猿啼,英英相杂,绵绵成韵。既素重幽居,遂葺宇其上。幸富菊花,偏饶竹实。山谷所资,于斯已办。仁智所乐,岂徒语哉! 《与施从事书》 故鄣县东三十五里有青山,绝壁干天,孤峰入汉,绿嶂百重,清崖万转。归飞之鸟,千翼竞来;企水之猿,百臂相接。秋露为霜,春萝被径。风雨如晦,鸡鸣不已。信足荡累颐物,悟衷散赏。
两篇文字都不超过百字,比一些诗词还要短小,真乃精干之文,非大手笔莫能为也。今人钱锺书评曰:“吴之三书与郦道元《水经注》中写景各节,轻倩之笔为刻划之词,实柳宗元以下游记之具体而微。吴少许足比郦多许,才思匹对,尝鼎一脔,无须买菜由益也。”(《管锥编》第1457页) 《与朱元思书》是第一篇描写严陵山水的文章,也是描摹严陵山水的名篇。但是这篇文章却有一桩积年的公案需要说明。 由于文中“自富阳至桐庐”一句,千百年来,人们一直认为这篇文章描写的是从富阳往桐庐溯流而上“一百许里”的山水风光。但这样的说法显然无法与实际情况对上号。首先,富阳至桐庐的江面,山与水并不相连,并非是“夹岸高山”,而是“远”峰高山。其次,这段江水已流出江道逼仄、落差极大的七里泷,犹如长江出三峡,水势变缓,已没有那种“急湍甚箭,猛浪若奔”“泉水激石,泠泠作响”的湍急态势。再次,文中明确交代,这“一百许里”水程乃是“从流飘荡,任意东西”。请注意这个“从”字。按《辞源》的解释,“从”乃跟随、追随之意,“从流”就是随波逐流。从有顺之义,从流者,顺流而下者也。只有“从流”才能“飘荡”,才能“任意东西”,溯流而上,逆水行舟,需要撑篙背纤,不可能飘飘荡荡,那么从容潇酒,“任意东西”的。这里的“意”非人之意乃水流之意,因为顺流,才可任水流之意东西飘荡也。因此,从文意来看,描写的都是顺流而下的感觉,而不是一步一叩,逆流而上、艰难行舟的样子。 ▲七里泷 要之,文中描写的景色只能是从建德县城(今梅城古镇)到桐庐县城这“一百许里”的风光尤其是七里泷一段的景色。七里泷是一段河道峡谷,两山夹水,真个是“夹岸高山,皆生寒树”;新安江和富春江在上游汇合,涌入七里泷,量大流急,落差很大,真个是“急湍甚箭,猛浪若奔”。与文意描写完全吻合。问题出在“富阳”这个名称上。据地方志记载,建德曾称过“古富春治”,但《梁书》《齐书》《陈书》和《南史》皆无地理志,所辖郡县沿革变迁无从查考。是否吴均将富春写成了富阳,抑或建德曾做过一段富阳郡治,遂铸成这么一桩千古疑案,尚有待时贤后昆解谜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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