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前，一个叫“洋阳伞伞——从阳伞到洋伞看中西文明的交流互鉴”的特展，正在杭州工艺美术博物馆展出。展览通过160余件珍贵展品，系统梳理了阳伞作为中西文明交流媒介的历史脉络。笔者对伞文化也有兴趣，集有如下一些史料：

伞在中国具有久远的历史。最初是用在皇家卤簿之中，属于官方的一种仪仗用具。伞的骨架由竹木制成，伞面则是丝织物。所以，最初被写作“繖”，根据该字的偏旁，就可以知悉它的丝织物属性。“傘”（伞）则是后起的象形字，不过，今天“伞”字几乎已完全取代了“繖”字。许多人都不知道“伞”字还有一个更古老的异体字“繖”。

▲民国“请用国货”八角油纸伞

壹

由于伞有遮风挡雨功能，大约在南北朝，伞开始流入民间，成为有钱人的雨具。《南史·王弘传附王藉》：“有时涂中见相识，辄以笠伞覆面。”但是，那时的丝织工艺，还不能织出可以有效防水的织物，加上丝织物也非廉价之物，所以，伞在民间并不普及。

将伞大力推向民间的是中国的造纸工艺。宋应星《天工开物》说：“凡糊雨伞与油扇，皆用小皮纸。”当皮纸刷上桐油做成的油纸伞问世后，伞从此就走进了中国民间的千家万户。竹木骨架的油纸伞大约在唐代已问世（历史上日本人曾称中国油纸伞为“唐伞”）。宋朝时，油纸伞已成民间常用雨具。

但是，当底层百姓都开始手擎雨伞出现在大街上时，统治阶级的高层坐不住了，为了确保伞的皇家仪仗权威，防范民间可能出现的僭越行为，明朝洪武年间，朝廷发布的“伞盖之制”，就明确规定：“令庶民不得用罗绢凉伞，但许用油纸雨伞。”清朝则延续明制，法律中也载有这条规定。（参见梁章钜《浪迹丛谈·伞盖》）也就是说，朝廷不准百姓用绸伞，只准用纸伞。

到了清朝晚期，来了舶来品——洋伞。同治二年（1863）五月和六月的《上海新报》上，曾连续刊登这样一则广告：

洋伞出卖

启者，本行现有铁丝布伞出卖，如有商客要买者，请至本行账房面议可也。——火柏洋行谨启

洋伞骨架用铁丝，伞面用布。轻巧又牢固，容易被消费者所接受。由于伞面用的是布，而非丝绸，还不算是违反朝廷“不得用罗绢凉伞”的规定。但随后涌来的却是真正的违禁品——绸伞。同治十二年（1873）五月，丰裕洋行在《申报》上发布的《新到货物出售》广告，其中就有“各色绸洋伞、各色羽纱伞”。

1842年，清政府在鸦片战争中失败，被迫同英国政府签订《南京条约》，中国社会开始沦为半殖民地半封建社会。此后，上海、广州等地出现的租界中，大清王法已不太管用了。绸制洋伞很快就在租界盛行。当时，曾有文人在《申报》上发表一篇《旧大桥赋》（仿阿房宫赋体），内有“游人美女春光融融，斜撑洋伞风雨凄凄”之句。（1872年11月26日《申报》第三页）

1911年的辛亥革命，推翻了清王朝，建立了民国，大清王法被彻底废除。洋伞进入中国，更无阻碍。普通老百姓再也不用担心被控僭越了。

洋伞和纸伞属相同雨具，洋伞结实耐用，纸伞一戳就破，优劣明显。没有几年时间，国产油纸伞几乎被挤出了城市，只能在乡村坚守市场。中国的纸伞行业由此江河日下，陷入困境。为此，曾有人在媒体上发布如下警示 ：

洋伞之用，既可遮阳，又可御雨，盖一举而两得者。现今上中下三流人士，几有无人不用之势。以我全国之人折半而计之，二万万人用洋伞二万万柄。每柄之价，平均以一元计之，盖已费去二万万之银矣。如此莫大漏卮。岂可不设法抵制。（参见《东方杂志》第8卷，1911年9月17日）

贰

1919年5月4日，北京爆发了伟大的五四运动。在这场爱国运动中，围绕着巴黎和会上山东问题的归属，全国各地掀起了轰轰烈烈的抵制日货运动。当时的《申报》曾集中报道上海各界提倡国货，抵制日货的动态消息，下面这条是专讲雨伞业的：

雨伞一业，自洋伞盛行后，营业大为失败。兹为抵制日货起见，因洋伞一物大半来自日本，由男女学生首先提倡改用国货纸伞，即烈日当空，亦以小样纸伞代之。故连日城内外伞店营业大有蒸蒸日上之势。（1919年5月30日《申报》）

1920年早春，戏剧理论家、湖州籍学者宋春舫赴欧洲考察，临行前，响应抵制日货号召，在上海先施公司买了一把“爱国纸伞”，准备在国外使用。

▲宋春舫

奥地利的第四大城市萨尔茨堡，属温带森林气候，降雨量较大。宋春舫抵达该城后，这把中国的油纸伞便派了大用场。第一天，他撑着伞路过一家照相馆门前，几个十六七岁的女孩，冲着他指手画脚，还对着纸伞痴笑。宋春舫心想她们可能是第一次见中国纸伞吧！也没多加理会，匆匆回了旅馆。

不料，坐下不久，旅馆的服务员就跑来说：“外面有三个女孩要见您！”宋感到很奇怪，自己是第一次来这座城市，这里连半个朋友都没有啊！下楼一看，原来就是照相馆门前的那几个女孩。她们说：“先生手中的纸伞，确是稀世珍宝，能否借我们用一下，半小时后一定奉还。”……

当天下午，宋春舫出门再遇奇事。路过一座小学门前，恰好是学生放学，一群小学生看到撑着纸伞的宋春舫后，都追随他而去，“我立住，他们也立住，我跑过桥，他们也跟着过桥。一个飘零海外，无羁无束的旅客，一煞那间，竟变成了小学教员，领着一班学生在郊外旅行”。直到宋春舫登上回程的汽车，恋恋不舍的孩子们还在对其拍手说笑。

更奇特的事还在后面。第二天下午，宋春舫又撑着纸伞去一家戏院看戏。返回时已近黄昏，途中，宋发现自己的身后居然跟着一个彪形大汉，宋春舫当时手上戴着一个大钻戒，“不禁有些胆寒起来，就三脚两步地跑回旅馆”。

晚餐时，旅馆服务员告诉宋春舫门外有客来访，并递上一张名片，上刻Heinrich Georg几个字。宋春舫一看大为惊讶，这可是当地一位著名戏剧演员的大名啊！“但我向来不认识他，何以忽然来拜访我？”

宋春舫火速起身去见客，一看，竟是路上一直跟在身后的那个彪形大汉。不等宋春舫开口，大汉就说：“先生，恕我冒昧，刚才在路上，看见了先生的伞，真是光怪陆离，就不知不觉跟了来。我一打听，知道先生也是酷好艺术的人，不知肯与我缔交否？”

几天后，这位奥地利名演员再次来到旅馆，他对宋春舫说：“我想今天晚上，向你借那柄伞来一用。”宋春舫感到很奇怪，就说：“今天没有下雨啊！”对方解释道：“我今天晚上在戏园里请客。想把你的伞，张开了，放在包厢上面……”

在国内，被洋伞打得毫无招架之力的油纸伞，居然能在洋人的国度大放异彩！宋春舫回国后，在1921年6月14日、15日、16日的《申报》上连续发表游记——《欧游拊掌录》，向大众介绍了中国纸伞在海外发生的一连串奇事。

此后，中国油纸伞变身成为高档工艺品流向海外，也就成了顺理成章之事。宋春舫的功绩应该不小。但是，在有关中国伞文化发展的著述中，似乎还没有人提及此事。

百年后的今天，原汁原味的中国油纸伞制作技艺，已被列入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油纸伞也早已是享誉国际市场的中国传统出口商品。据中国海关的数据显示：“2025年1月中国伞出口数量为1.11亿把，出口金额为3.81亿美元。”不过，作为传统工艺品的油纸伞，只占其中的很小一部分，大量出口的则是曾经的“洋伞”。但是，这些采用金属骨架制作的“洋伞”，如今早被注入了中国智慧，成了地地道道的国货。而“洋伞”之名也早已被国人更名为“阳伞”，或“遮阳伞”“晴雨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