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来浙江剡溪的春四月,只见剡溪水清清,剡溪水悠悠。水是水袖的水、波是眼波的波。依依罗裙、盈盈眉眼,我眼前的剡溪,是一条素颜柔情的女性河。 剡溪河畔的嵊州,山道缓缓,小城幽幽。隔岸的嵊山,郁郁翠竹在风中如垂发飘拂;街边路旁,簇簇樱花如绛唇腮红。嵊州古城,是一座灵慧的女性之城。 嵊州的故事,多与女子有关;女子的事情,注定和剡溪有关。一百多年前,嵊州爱唱戏文的小姑娘,乘着乌篷船沿剡溪而下,辗转去往宁波杭州上海;话说“三个女子一台戏”,戏台一经搭在了大码头,有如剡溪水汇曹娥江、曹娥入杭州湾;还有水路可由东海绕道进入黄浦江,到达十里洋场的大上海。 越剧,百越之剧,源起百年前嵊州乡野,由民间“的笃班”落地成书为“小歌班”,变曲艺为“戏曲”,再由绍兴文戏逐渐形成优雅婉约的“女子越剧”。流水千年,光阴一瞬,越剧历经“百年生聚”,终成戏曲第五大剧种。上个世纪五六十年代,全国各地的越剧团,几乎团团都有嵊州人。越剧电影《梁祝》《红楼梦》《追鱼》……迷倒多少越剧知音。 越剧源起,宛若剡溪。 而剡溪曾经是多么孱弱的一条条小溪呢,从浙西南重重大山里的泉水,从岩缝里一滴滴渗透出来,一线一股汇聚成河。溪流曾经是多么细小哦,很多溪流消失在河滩或莽林中了。嵊州人却是如此幸运,那也是越剧观众的幸运——111年前的一个早春的农闲时节,嵊州甘霖镇东王村香火堂前,出现了用几只稻桶和门板搭成的临时戏台,乡村艺人在这个简陋戏台上第一次“登台”表演,从此改变了嵊州史上民间艺人沿门卖唱的习俗。如今,香火堂老屋前摆放的仿制旧稻桶和旧门板缝里,依稀传来欢喜或忧伤的戏文老腔声。那时的嵊州男人有没有意识到,这将是一座为日后“女子越剧”搭建的戏台呢? 越剧雏形“小歌班”兴起之时,嵊州的女人还在忙着生儿育女,为田头说唱的男人端茶送饭。东王村村口的老樟树绿荫葱茏,这是当年“小歌班”出发去闯荡天下前的许愿之地,也是归来的谢恩福地。随着小歌班的走红,许多民间艺人变为专业演员,小歌班进入杭州和上海舞台,配上了丝弦伴奏、板胡鼓板斗子的乐队,被称为绍兴文戏。绍兴文戏鼎盛时期,集中在上海各大剧场演出的名角,清一色是嵊州出来的男演员。嵊州老家像一个招徒举班的孵蛋窝,只管把更年轻的唱戏新秀,从剡溪源源不断送往上海或杭州绍兴诸暨慈溪宁波……绍兴文戏中兴期,恰好处于中国近代史的激烈变局之中,二十世纪上半叶,是一个西风东渐开启民智激流勇进的年代,开明开放的反封建疾风,掀动着小小舞台的幕布,正在一件件更新、替换着后台的旧戏服,就像奔流的剡溪两岸青山移动的背景。 溯水回望,无数条不起眼的小溪,在漫漫时光中汇流成河。诗人吴重生曾说,南来湍急的澄潭江是移山凿路的嵊州男子,击水而歌的越女唱腔,是那条西来的柔情万种的长乐江。那么,这两条江是怎样在嵊州融汇成“一江双流”的剡溪奇观的呢?就在绍兴文戏男班走红时期,有远见的戏班经纪人,深知上海是一个多么容易喜新厌旧的码头。一位见过世面的男班经纪人有了奇思妙想,决定回乡办一副女班,若是由嵊州女子来接任小歌班,会是怎样的“轰动效应”。这是一个重要的历史转折点——1923年春天,越剧史上第一副女子科班,在嵊州八卦台门村正式开科。女班兴起之时,五四新文化的余音缭绕,余波延扩乡镇,嵊州女子终于走出了自家屋门,怯怯初试乡间小戏台,然后鼓起勇气去往杭州宁波,再登上大上海码头初试歌喉水袖。可惜女班在沪上初次亮相似乎并不如意,返乡后一时茫然气馁。然而,嵊州有一个叫做施家岙的村庄,施家岙的族人,破例开放了施氏宗祠,让女班唱戏给村民听,唤回了女班的自信。施家岙保存有一座精致完整的古戏台,近年被修葺一新,作为村民自演自娱的场所。这些保存完好的乡村戏台旧址,正是一个剧种原初的活态起点。 有关剡溪的传奇就这样向我们一步步走近了:那条水流浚急的澄潭江,被嵊州人称为“雄江”,而舒缓平和的长乐江,则被称为“雌江”。洪水来时,一刚一柔的两条江在青山峡谷中交汇,南面浑浊而浪涌,北面清亮而波平,一清一浊相拥而下。两江泄合之后,中间夹有一条细长的银色带状水流,把雌雄两水隔开,有如“剡”字的形象注释:两火一刀却又“水火相容”,恰似剡溪宝地孕育女子越剧的天定命数。越剧的中兴,宛若激越的剡溪。 近一个世纪后这个春风和煦的下午,我站在施家岙当年女班学戏的老屋里:窄小的客堂间、简陋的铺板蚊帐、辨不出颜色的二胡、陡立的木楼梯楼板吱嘎……天井的光亮透射在旧窗棂上,微尘里浮动着岁月的气息。二楼壁板上展示着一张张珍贵的黑白老照片,留下了当年学戏女子瘦弱的身影与羞涩的音容。当年被父母送去学戏的女孩,应该都是贫苦人家的女儿,那是一些何等聪颖善悟的小姑娘呢?旧时代的女子上台演戏抛头露面,毕竟需要勇气和才气。演女人也罢了,还得有人扮演小生武生和老生,除了琴师与班头,清一色女角,练功吊嗓吃苦流汗,台步轻移裙裾飘飘高靴长袍帽翎颤颤。京剧男旦产生于伶人进宫侍奉皇室的禁忌,而女扮男装的“女小生”在沪上登堂入室,“创新”动力来自于在都市“艺术市场”谋生立足的自发需求。女子越剧是一次戏曲革命,或可理解为一次不自觉的女性解放。我此番来剡溪之前,并不了解女子越剧横空出世的“前史”。施家岙是女子越剧的摇篮,更是越剧史衍变的一个备注,八卦台门和施氏宗祠也因此成为“女子越剧”的诞生地。 剡溪不疾不徐地穿过嵊州谷地,她的上游山高林密,孕育着何其丰沛饱满的水量。剡溪还有更远古的祖先,据考,嵊州拥有“小黄山”之称的人类文化遗址,把中外历史学家视为奇迹、距今已有七千多年历史的河姆渡文化,提前到了一万年。这片物产丰饶之地,早在东晋时代便产生了书圣王羲之、山水诗鼻祖谢灵运;晋王子猷(徽之)雪夜访戴逵,演绎出“乘兴而来,尽兴而返”的成语;诗仙李白、大诗人杜甫、孟浩然都有咏剡溪诗“在上”,史考唐代咏剡溪诗达千余首。嵊州与诸暨同属会稽郡,越国女侠西施与剡溪亦有渊源关系;剡溪至上虞与曹娥江相接,晚唐上虞县祝氏之女英台,因男装赴杭求学而与梁山伯的化蝶之恋,可知越国女子自古多情而坚贞。由于“髦儿小歌班”细润的唱腔比男班更悦耳动听,动作眼神比男班更飘逸洒脱,表演风格比男班更窈窕流畅,体现人物感情更细腻缠绵,显然比男班更有观众缘。于是“髦儿小歌班”很快取代了日渐衰落的男班,清一色的女角代替了男演员。二十世纪三十年代后期,嵊州女班竞相赴沪并渐渐站稳脚跟,有了号称“三花一娟”的嵊州名角及众多女艺人,红遍宁波杭州上海,绍兴文戏也进入了“改良文戏”阶段。至四十年代,以袁雪芬为首的著名越剧艺人对越剧的唱腔服饰进行了大胆改革,形成了“新越剧”的流派唱腔,最终确立了女子越剧的地位。越剧界十位“头牌”还发起联合义演《山河恋》,筹资创办越剧剧场与学校,被后人尊称为越剧“十姐妹”。1949年后,女子越剧进入黄金发展期……1976年后,传统戏剧目陆续恢复演出,女子越剧重新复苏,上个世纪八十年代,浙江“小百花女子越剧团”应运而生。百年坚韧的越剧人,宛若在水火中重生的剡溪。 我寻声踏歌来剡溪,或许是为了却自己的一个心结。很多很多年中,在北方,只要从电视机收音机里飘来越剧忧伤婉约的音乐,稍纵即逝一闪而过,我所有的感官都会在瞬间被唤醒。越剧唱腔无论青衣彩旦小生老生,一声声倾诉一声声慨叹,缠绵悱恻千回百折,总有一种江南山水的烟雨云雾之美揉在其中。一个甲子之前,当我还是一个七八岁的小女孩,去德清外婆家过春节,洛舍镇上必是天天有越剧戏班来唱戏的,听得痴迷也听得困倦,夜半被外婆催着领回家去睡觉,在床上,窗外的河面上传来若隐若闻的丝弦声,忧郁而优美的唱腔伴我入梦……暑假我在杭州,每天做完了作业,就会去隔壁巷子的浙江越剧团排演厅看戏。至今记得我最喜爱的青衣张茵跪唱《碧玉簪》中柔美幽怨的唱段,那一刻,小女孩心里生出了哀哀悲情,似懂非懂了人世间的冷暖……浙江越剧团是一个男女合演的新建剧团,妈妈年轻时在金华抗日演剧队共事的一位老朋友,被派到那里当了团长,团长姓吕,妈妈却叫他“老铁”,我叫他“老铁伯伯”,他的女儿与我同岁。记得老铁伯伯的口音像是绍兴一带的人。由于这层特殊关系,初中几年的暑假我没少在越剧团蹭戏看。老铁伯伯在1966年夏天去世……我于清明访剡溪,亦是为了凭吊老铁伯伯。 我终于明白了自己是在离开江南后,才真正开始想念越剧的。我是在听不见越音的日子里,才知道自己深爱越剧的。我自诩为爽朗的北方人,却仍然无可救药地陷落在江南越剧的“靡靡之音”里。剡溪水无声流淌,越剧清雅柔美的唱腔,在河上的水气雾气里凝聚。我对越剧的情意,宛若绵绵剡溪。 那个空气里飘着栀子花紫藤花甜香的四月天,我去了嵊州越剧博物馆,去了嵊州越剧艺术学校,去了正在兴建中规模宏大的越剧小镇。博物馆小巧而藏品丰富,展示了百年越剧的千余件图片。馆长俞伟和她的同事们,走乡串巷寻访实物,一件件辛苦搜集而得;一次次赴杭甬沪访老艺人,保留下珍贵的影像资料与采访录音…… 嵊州越剧艺术学校是一座江南园林式建筑群,绿树草坪桃花月季,青砖黛瓦古朴雅致,回廊亭台花窗水榭,宽大的练功房敞亮的教室独立的琴房整洁的宿舍,正在课时,校园静得只听婉转鸟鸣,不像校园倒像一座花园或图书馆。每年四月,正值嵊州一年一度的“全国越剧戏迷大会”,夜幕沉降后,嵊州成了一个越剧世界。嵊州政府为此专门在大商场门口搭建了容纳千人的临时剧场,供各乡镇及邻县的民营越剧团演出,每晚一台戏,整个演出季长达一个月,对所有观众免费。我屏声息气挤入剧场在木头长凳上坐下,前后左右都是满满的“铁杆越剧迷”,细察观众的衣着面孔,均为十里八村赶来看戏的普通乡民。 那一晚我被这带雨篷的暖心大剧场感动。这些观众很可能也是乡村越剧的表演者。记得走进施家岙和东王村参观,村长和支书一边讲解,一边就为我们唱了一段越剧……在嵊州,越剧已经成为嵊州人的一种生活方式,观众同时也是演员,可见越剧艺术与嵊州这片土地的渊源之深,宛若剡溪的河流与河岸。嵊州哦,你不愧为越剧的“原乡”。 令人惊喜的是,在嵊州越剧论坛上,喜遇著名越剧青衣演员、梅花奖得主舒锦霞女士。我欣喜地对她说,小时候特别喜爱《孔雀东南飞》一剧中男女重唱的一曲“惜别离”,二人载歌载舞还有和声伴唱,好看又好听,可惜后来记不全歌词了。舒锦霞女士告诉我,“惜别离”的曲调来自“越歌”,“越歌”是对百越地区本土民歌的俗称,自古通用,也可以说是越剧音乐的母体。《孔雀东南飞》的音乐吸收了越歌的旋律,又采纳了西方歌剧多生部的重唱、对唱,所以格外受观众喜爱。她说着就轻轻唱起来:惜别离,惜别离,无限情思弦中寄,弦声沉沉如流水……沁润柔和的嗓音和深情的声调,在瞬间令我沉醉。 弦声沉沉,情思无限,我无法不爱越剧。爱她清丽明快抒情的音乐旋律?爱她淡雅轻柔流畅的服饰头饰之美?爱她洋溢着生活气息、擅长刻划人物内心世界的表演之美?爱她舞台时空的超脱性和虚拟性之美?爱“女小生”特有的深沉委婉、韵味醇厚的唱腔音韵之美?是的,但不尽然。我爱越剧,最爱的是她洒脱隽永、自由不羁的艺术表现力;尤爱越剧创作中那种反刻板反程式化的变异性;也爱越剧不拘形、不固守的灵动性;更爱越剧吸收京昆、电影、话剧等多种艺术特质而后举一反三的多样性。越剧是一个亲近生活的剧种,更是一个不断进取的剧种,因而拥有持久鲜活的生命力。 凝视春日的剡溪,剡溪碧波蜿蜒从容北进。她到达嵊州城下之时,已经超越了“一江双流”的躁动期,变得丰满沉稳仪态万方。青草碧绿的剡溪河滩地,正在兴建一座多功能的大型越剧小镇。2017年小镇已开工奠基,几年后的剡溪两岸,将出现一座座风格各异的大小剧院、戏剧工坊、工匠艺术村、戏曲博物馆乃至影视基地……越剧小镇的未来,将是中国人理想中的 “桃花源”之境。 越剧《梁祝》剧照 那一刻我忽然惊悟:嵊州当年民间的小歌班,如果不走出嵊州,去往杭州上海那样的大码头,她也许至今还是一个乡间唱书的小歌班,而不可能发展成一个完美的越剧艺术体系。当年来自田野民间的小歌班,是在接受了都市文明的熏陶之后,才逐渐完成审美趣味的改造和提升的。宁波杭州上海的现代文化氛围深刻地影响了她也造就了她。“百年越剧”顺应时势,一次次脱胎、一次次变革,凤凰涅槃浴火重生,才成为今天我们欣赏到的模样。越剧的前世与今生,始终处于求新鼎革之中。比如经典剧目《梁祝》——我小时候看到的那个粗糙简陋的《梁祝》,和我在半个世纪后看到的美轮美奂的《梁祝》,已是天壤之别。从剧情编排到唱腔设计到舞台美术,都上升到了戏曲美学的至高点,也更切合当代年轻观众的审美趣味。顾锡东先生在1989年专门为浙江小百花茅威涛量身定做的新作《陆游与唐婉》,该戏从“老越剧观众”的欣赏口味脱颖而出,创造了诗化的文人戏风格,这出新戏的2003年修改版,获得了首届国家舞台工程优秀作品奖,如今已成女子越剧的新经典。可知“经典”并非是时间固化的风干“标本”。二十世纪曾有“越剧皇帝”美誉的尹派创始人尹桂芳其尹派传人茅威涛主演的越剧新作《孔乙己》《江南好人》等实验性剧目(郭小男主创),曾引来“不像越剧”的争议。而尹桂芳本人在1959年编创的越剧《屈原》中,已极大地突破了越剧女小生原有的表演程式,她也曾经遭受过诸如“不像尹派”的质疑。尹桂芳当年淡淡一笑回应:只要是尹桂芳演的,就是尹派。 于是,这个春天,在嵊州,九曲百折的剡溪让我懂得:“雄江”与“雌江”的交汇与再生,仅仅只是“女子越剧”的一种表象。“一江”的河床上,其实隐伏着汹涌的潜流:小歌班与女子越剧、嵊州与沪宁杭、剡溪与东海、民间艺术与都市文明、传统文化与现代艺术精神——宛若剡溪双流,翻滚拥抱碰撞融汇。 本文刊于2018年8月5日《文汇报 笔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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