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0 年初春,从 1959 年 9 月,我来大观山畜牧试验场已经半 年多了。白天开荒一整天,睡下了还是感觉浑身有些酸痛。脑海里 却浮现出来农场前老师的话 :“家庭出身不好,到农场去好好劳动锻 炼,明年再来考大学……”
宿舍里黑暗中还不时传来谈笑声。我没有一点睡意,就和邻铺 一位一起来农场、一起还在做“大学梦”的同学低声讨论起物理习 题来。 “多普勒效应是……”突然从篱笆缝隙中传过一个声音来参加讨 论,听声音是场员老姚。显然,他睡在篱笆另一边,听到了我们的谈话。 所谓宿舍,不过是大统间内用竹篱笆互相分割开来的小空间, 完全没有隔音效果。这里的老场员文化大都不高,有的还是文盲。 可刚才隔着篱笆的交谈,说明老姚并非等闲之辈。“我以前是三墩中 学的物理教师。”第二天当我问老姚时,他如是说。原来他当过老师! 不由得一阵惊喜。可老姚紧接着又说,他是右派分子,是来农场接 受监督改造的。他还告诫我们不要和他太熟络,以免招来不必要的 麻烦……我竟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记得 1957 年反右时,我读中学,听说过右派分子章某某、罗某 某等,还有个好象叫储某某,报上说他叫嚷要杀共产党人,但他们 好象都是位高权重、气宇轩昂的大人物。 眼前的老姚,40 岁左右,黧黑的面孔胡子拉碴,穿着脏兮兮的 衣服。他也是右派?和心目中的右派太不一样,我感到很有些困惑。就凭他也猖狂向党进攻?猖狂反对伟大的社会主义? 自此后我留心老姚,他似乎有些不合群,劳动休息时,常独自 坐一边,在远处默默望着我们这批新来的学生。唯一能感觉到的就 是他的眼睛特别亮,好像里面藏着好多话。 一天出事了 :老姚被五花大绑在宿舍前的大树上!老姚不知为 什么事和队长发生了争吵,顶撞了队长。队长气不打一处来,叫来 一个力大如牛的年轻场员,用麻绳将他结结实实地绑在树上。他的 脑袋却拼命往前伸,好像想竭力挣脱绳索,一边声嘶力竭地喊 :“你 们不能这样对待我!你们不能这样对待我!……” 队长站在台阶上,眼睛瞪得溜圆,脖子上绽起青筋,胸部激烈 地起伏,真是气得不行 :“这还得了?阶级敌人太猖狂了!”围观的 人中有人喊 “:胆大包天!居然敢对抗领导!”“姚 ×× 抗拒改造!”而女场员大都胆小,躲在房间里向窗外张望。“五花大绑”以前只在 电影中看到过,我望着眼前的这一幕十分惊悚,心怦怦直跳,不知 道接下去会发生什么…… 太阳一到山背后,气温马上低下来,围观的人陆续走进宿舍。 老姚嘶哑的喊声从窗外不断传进来,间或夹着几声队干部“老实点” 的呵斥声。气氛有点窒息,宿舍里没有往日的喧闹,有人不时偷偷 向窗外望一眼。尽管有人对老姚心生同情之意,但谁也不敢开口对 此说些什么。 天完全黑了,四周黑沉沉的,山里没有什么文娱活动,人们的 首选自然是钻入温暖的被窝。 “把我放开,我要解小便!”外面骤然响起老姚急促而嘶哑的喊 叫声,但黑暗中没什么动静,没有人去替他解开绳索。 “我要解小便!”时间已过去一会儿,生理上的煎熬比肉体更痛苦,老姚发出苦苦哀求 :“求求你们放开我,我真的要解小便,真的 要解小便……!” 领导还是没发话。老姚大约要崩溃了,绝望地大叫 :“快把我的 生殖器拉出来!快拉出来!”他已完全放弃了松绑的“奢望”。 听到这匪夷所思的请求,我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在这乍 暖还寒时节,山里的夜晚冷得很,尿在裤子里可真不是玩的!这是 给逼的啊,老姚从来不会说出粗俗字眼,到这种“十万‘水’急” 的时候,居然还崩出个文绉绉的“生理解剖学”名词来。可是老姚 这最最无奈的请求也落空了。 “啊呜呜呜……”我听到了他低低的呜咽声。 第二天起床,一眼窗外望去,已不见了他,据说一大清早就被押回原籍三墩,从此没有了他的消息。 40 余年一晃而过,老姚在大观山屈辱的一幕,仍不时地出现在 我的记忆中。 值得欣慰的是改革开放、拨乱反正后老姚得到平反,仍回三墩 中学教物理、数学。据说他教学水平很高,三墩中学后来成为重点 中学,他还出力不小。现在年过八旬,早已退休,有时在镇上和人 下下棋,还经常有人去向他请教教学上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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