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时,梁章巨《归田琐记》说:大将军年羹尧被贬杭州,死后,姬妾散落,有个秀才,捡漏娶了一个。这侍姬在年府专事饮食,如果年羹尧点到小炒肉,她就要忙半天。秀才说,什么时候娘子也让我尝尝口福。女人说,谈何容易,那一碟小炒,要一头肥猪任我选一块好肉,你办不到。 也该秀才有福,某日办赛神会,正巧他主持分猪肉。秀才运猪到家,娘子说:年将军用的是活猪,死猪炒不出那味,我将就一试。忙碌一阵,女人端出一碟小炒肉,说我收拾了锅瓢来陪你。等女人出来,秀才“委顿于地,仅一息奄奄”,只见他吃光小炒肉,舌头也吞入食管。梁章巨结尾道:“这正应了乡俗谚语:尝美味者,必先将舌头用线羁ji 住(舌羁)”。 以下无非家常菜肴,用“舌羁”只是戏言。闲笔旧事,饶舌而已。
汪刺儿 在早,铁冶岭有一支溪水下来,流过西城墙的清波门外石拱桥,经现在的清波桥河下小路,过学士桥,入西湖。学士桥在如今的柳莺宾馆(谢庄)南侧,桥的东段旧称学士港,湖西摇船过来的卖鱼、卖柴者,都在此歇舟。 宋时清平山堂话本《白蛇传》,说许仙雇船正要雨中离开保俶塔寺,岸上有女喊“搭船则个”。两女上船,舱小容不得三人,许仙撑伞立在船头,问:不知两位大姐何处上岸?白衣女答:“清波门学士港”。千古佳话,就此引出。 学士港东侧在早店家众多,六十年前,靠近南山路,还有饮食店,米店。鱼也好逆流而上,抢水抢食。有一年,我老子在学士桥钓鱼,半尺长的汪刺儿接连上钩,装满了一只暖瓶的竹壳。我兴奋,从水中往上提竹壳,一顿,底部的缝布瞬间落脱。哗啦啦,汪刺儿跑得一条不剩。 汪刺儿,也称汪刺鱼,色金黄,无鳞,大头,大嘴,一对暴眼,两根肉须,利齿,无大个。腮间、背鳍,成对的尖利锐角,会突然发飙张刺,刺得人不出血,也得红肿几天。 学士港这一段,是汪刺儿最好的觅食之处,其颚骨瞬间啮合力大得吓人,一颗螺蛳“咔啦”粉碎,壳吐肉食。人说,一口塘中有一条大螺蛳青(食肉性鱼),百鱼难存。养鱼者说,汪刺儿能活下来,它“怒发冲冠”时,螺蛳青不敢奈何它。鸬鹚抓到汪刺儿,也得掂量再三,没气了,再转几个身,找软处啄。以前,西溪有捉蛇人,见过水蛇射箭似的吞鱼,却没见过吞汪刺儿。这也是小小汪刺儿在强敌如林中生生不息的原因。 我一直认为“汪刺儿”是杭州话“横刺儿”的谐音,因为杭人“汪”、“横”、“黄”不分,横河,也叫“wang河”。单独的“横”,就是蛮横,一如“汪刺儿”。 汪刺儿上不得宴席,它的大脑袋和棱角锐刺,以及为锐刺发力的大块底骨,都让食客搛而生畏。但汪刺儿的骨骼虽大,却少细刺;肉虽少,缕缕全是发力的“活肉”,细润鲜嫩,尤其腮边两块蒜瓣肉,上品的美味。 汪刺儿要原汁原味清蒸,只需姜片、料酒、小葱,少撒点盐。蒸时,鱼身、鱼嘴中最好放几片酱瓜,蒸得酱瓜的鲜咸入了肉味,最佳。汪刺儿也怪,哪怕火头过了,蒸得骨肉分离,鱼肉仍然爽爽嫩嫩,不会老结、发紧。吃时,若佐以细细姜末的米醋,闭眼品之,有蟹肉味。这样的汪刺儿,四、五条入口,都不会像吃包头鱼(鳙鱼)那么腻人。据说,汪刺儿健脑补肾,利尿消肿,大凡好捏了裤裆,急齁齁跑洗手间的,多吃有益。
汪刺儿学名黄颡鱼,应该是以它的色和貌取的名。因为“颡”就是“额”,就是“颜”,是一条汪刺儿的亮点。这让人想起杭州话的“wang/sang”,一个对蛮横人的特称。难道杭州话“wang/sang”,是从汪刺儿引申的?当然,不能牵强附会。 《康熙字典》,“横”有“wang”的读音。但是,与“sang”的意义相似的词,没有,应该是一个近代词,或许和沦陷时的日语有关。日人称“sang”,指的是某人,譬如隔壁“汪桑”,就是隔壁汪先生。这么解释杭州话的“wang/sang”,一个对蛮横人的特称,也说得通。 杭州话中以“颡”组成的词也有,“干颡”就是。“干”,说的是“冲犯”。“颡”,与黄颡鱼的“颡”类似,说的是面额。“干颡”,也就是以颜面冲犯他人,额角头挺出算数。 明《警世通言》第二十卷,说的是计押番的女儿与伙计周三有了“那事”,生米熟饭,老计无奈,只得招赘周三。刚开始,周三还有一个人样,到后来,“那厮打出吊进,公然干颡”。这就是说周三额角头挺出,横(wang)事横(wang )了。 该书第十四卷,说的是南宋临安府有位教书先生吴洪,被朋友王七三硬邀到了龙井。王七三晓得吴洪新娶了娘子,放心不得,故意说去九里松的妓人家睡一夜。吴洪心想,“我所娶一个老婆在家里,干颡我一夜不归去,我老婆须在家等,如何是好?” 注意,第二十卷的“干颡”,与第十四卷是不同的。前者可以用额角头挺出,“横(wang)是横(wang )”来解释;后者指的是“如果”,也就是将来时的“横事横”。 杭州话的“干颡”,是演变了,指的是过去时的“如果”。譬如,股票连续翠绿,炒股者说得最捶胸顿足的,就是:“干颡不买的”!也就是,如果不买就好了。 这又生出了一个“亏颡”的词,指的是事后的庆幸。如果在股票一路下跌以前,某人已经抛了,他会以手加额说:“亏颡哦”!这就是说幸亏。 从黄颡鱼的“颡”,说到杭州话的“干颡”、“亏颡”,这不是巧合,而是语言的渊源。当然,杭州话在发展,黄颡鱼也有了养殖,一切都在变。
霉千张 我下乡黑龙江的第二年,调到公社综合厂榨油间。高温、重体力、油腻,工作服只发一条紫红短裤,上班裸体的多。没几天,我力拙,调去厂农场:北场子。 北场子的豆腐坊常派我去厂部食堂送干豆腐,一种比杭州的千张稍厚的豆制品。十几里路,翻一座北山,豆腐老孙总要我牵上毛驴,我一路横胯。某日过山坳,毛驴一声长叫,撩腿掀翻我,狂奔。我追啊,见一只马在吃草,驴欢快蹦上,干那好事了。后来明白,公驴与马交配,生的是骡。 干豆腐撒地,脏的几张我藏了。回到北场子,用热水洗净,想起了我老子做的霉千张。那时候对杭州的吃,想得几近痴迷。我将干豆腐卷成筒,入碗,捂进棉被。东北人说,“跑腿子的被褥,大姑娘的腰”,说的是单身汉的被褥与大姑娘的腰,都不能任意动的。我信心满满的另一个,屋内温度也适合霉千张的发酵。 我老子做霉千张是有过失手的,好像气温低,他整夜用棉被裹了千张钵头睡觉。两三天过去,还是没有霉到位。他说“蒸”掉了,也就是千张停留在了“蒸”的程度,没有“乌花”(白絮丝),没有霉气。那霉气说出来也不雅,有点男人脱鞋时的那一股味。 霉千张的发酵也叫“作”,三两天内是不能翻看的,容易“瓮”掉。“瓮”,杭州话读ong,也有人写成“烘”,譬如“冬烘先生”。但杭州话称这种迂腐的人叫“瓮鼻头”,比较到位,霉干菜开瓮,没有霉到位,也就这味。 我的干豆腐霉千张,睡觉也是放在脚边的。三天后开盖,没有霉气,梆梆硬的发干。后来晓得,东北的炕上太燥,霉菌根本生长不了。制作霉千张只适合江南,最好黄梅天,潮、湿、闷、热,事半功倍。伏天太热,霉的“作”过程,也很难把握。 我在民办陆官巷小学启蒙时,先在塔儿头菜场西边的一个教堂,后在塔儿头菜场东侧的一个教堂。塔儿头因净因寺的佛塔得名,菜场的前身是杭城十大酱园店之一“乾发酱园”的作坊。尽头有一个“瞒屁股房间”,也就是一间有门没窗的小屋,一股霉、臭气息,可能是酱坊留下的“霉作”间,为的是营造一个“黄梅天”的小气候。“四个轮子一把刀,白衣战士红旗飘”,在司机、肉店倌、医生最吃香的年头,与肉店倌同属一个系统的菜场与酱园店,凭票凭证凭脸孔,很吃香。 那时一人一月是三张豆腐票,我老子买四五张千张要用去一张手指宽的票子,钞票比买一张豆腐票的霉千张要省1分钱。很难说我老子图的就是省这一分,他也是在享受做霉千张的过程。当他制作的霉千张成功时,他会眯眼深吸“霉”气,心旷神怡。 霉千张最佳吃法是清蒸,撒点盐,滴两三点菜油,能撒点碎辣椒、葱花最好。开锅时,霉香飘逸,入口糯腻,“霉涂涂”中有一点薄荷的凉意,醒脑开胃,食欲大增,刹饭。
有一友说其母亲,当年也是中山路上几爿南货店的大老板的姨太,她也好清蒸霉千张这一口,也好自己动手霉制。《繁花》中的阿宝,陪楼下的蓓蒂与保姆阿婆去绍兴乡下,头天在陌生人家吃夜饭,也有清蒸霉千张一碗。这个“金条藏棺材”的大户人家出来的保姆阿婆,对霉千张啧啧有味。可见,清蒸霉千张以前是贫富皆喜。 或许你会说,油炸肯定比清蒸好吃,一人每月一两油票的年头,油炸不可能罢了。但有一点你不知道,老杭州人确实对清蒸的菜肴情有独钟。一块臭豆腐清蒸,膨胀成满满一大碗,剁只红椒,撒几点菜油,美死你。现在某些臭豆腐,一味营造臭气,死面团一块,只能油炸。 当然,炒霉千张的奇香更重一点,有一种初春时捂了一冬的地皮草气的清香。以前,德胜路“浙工大”北头巷子有家“小绍兴”饭店,有霉千张的菜肴,孙昌建与何鑫业两位都不吝笔墨写过。后来这地块拆迁,饭店搬到不远的久盛巷。某日,“中新社”的严格约孙昌建与我在此共餐,我到得迟,席间一道毛豆炒霉千张。千张虽然碎得已无原来形状,霉香浓烈,与毛豆的清鲜配得“武文”得当。其实,正宗的杭菜并不喜欢辅料繁琐主料混杂口味百搭。清淡,也是对肠胃的一种爱护。 为写这文字,我在菜场买霉千张。一位老者一摸,说硬邦邦的,没有霉到位。摊主信誓旦旦:大伯,这热天,要不是放进冰箱,霉得一塌糊涂了。这话一听,让人有“靠得牢”的感觉。果真,到家以后,霉千张冰冻化开,经不起手捏了,只能小心翼翼排放盘中清蒸。
白斩鸡 有一年秋天,邻家几个兄弟疯似的追一只鸡,连蹦带叫。是不允许养鸡?那年头好像没有这顾忌。因为那鸡是要栈养到过年杀的,不能放养任它的性乱跑。我也是浑身装弹簧一样的年纪,参与围堵。鸡宁死不屈,一头撞进枪篱笆,夹住。拖出来,没气了。 都说快杀啊,放血要趁早。他家老大一菜刀抹了鸡脖,但已经放不出血了。就在众人“啧啧”时,鸡动了起来,血流如注。原来,它跑得憋了一口闷气。这家老子回来时,骂得“振聋发聩”。没几天,又一只半大的阉过的鸡买来,再栈(养)。 阉过的鸡叫“xian鸡”,我写文说过叫“暹鸡”,还找出明末崇祯帝死后,大学士马士英立“弘光”帝,拥皇太后南下浙江,抗拒清兵失败的有关文字为证。那时,后宫太监中有暹(现泰国)人,大多遣散在了萧绍一带。 “大胆的设想,小心的求证”,胡适的话没错,后来查证应该称“线鸡”。南宋黄岩人戴复古《常宁县访许介之途中即景》之诗说:“竹径入茅屋,松坡连菜畦。深潴沤麻水,斜竖采桑梯。区别隣家鸭,群分各线鸡……”六十多年以前,戴复古笔下的这种怡然乡景,仍有。“群分各线鸡”,也只有阉过的鸡才能如此成群放养,与各位同性、异性和平相处。否则,为了一个异性,没阉的公鸡是会斗出鸡性命的。 为什么叫“线鸡”?得赘言了。早年,萧山人是初春来杭城卖绒茸小鸡;暮春就来稻草换鸡窠鸡屎。到了初夏,小鸡的羽毛才露尖尖角时,腋下夹了黑布洋伞和龙头细蓝布包的阉鸡佬就来了。小公鸡被痛苦的反拗转了翼翅膀,鸡头夹进翅膀,生生拔净翅下绒毛,一把皮匠刀似的利器在腋下拉一道口子。这口子用弹簧夹撑开,婴儿嘴巴一样,内腔器官跳动得观者头皮发麻。阉鸡佬淡定,用一根带棉线的长针,伸进去,切断和钩出二粒带血的腰子,也有说是睾丸。棉线割腰子,大概,这应该是“线鸡”一说的注解。 哪有麻药哦,小公鸡那一点性福就被强势夺走了,伤口只塞了一团绒毛,它飞奔而去,“咯咯”大骂。阉鸡,应该是从太监那一身肥腴嫩肉得来的灵感,也算中国特色。当然,要在小公鸡没有发育之前进行,它一旦“打水”,即“做爱”过了,那阉割带来的麻烦,至少是变态的终身不安分,整日会斜拍翅膀,跃跃欲试去上母鸡。 公鸡,杭州人叫“骚咯咚儿”。阉过的鸡还想“打水”,叫“半脚佬”。它虽然不会为了异性去明目张胆与公鸡争斗,但它见了母鸡会“眉开眼笑”,会黏糊,会咯咯咯的“话痨”。就像某些暗昧的男人,以前,老杭州对这种男人也称“半脚佬”。 “半脚佬”与完全的线鸡不同,因为欲火上身,无法安静长膘。明初的象山人汤式,在《庆东原·田家乐》散曲中有“线鸡长膘”一说。这要是在笼中栈养,米糠拌饭管饱,也就三五个月,线鸡一身滚壮,羽毛鲜亮,净重十斤以上都不在话下。 袁枚的《随园食单》注明有不少杭帮菜,在鸡的菜系中,“白片鸡”一条目文字不繁,颇得要领。说此菜肴是乡村与旅途时“最为省便”之食,要求“煮时水不可多”。烹饪要求与杭州的白斩鸡雷同。 在早,每到农历年底,老杭城家家杀开了线鸡,多为自家栈养,也有去河埠头的乡民船上买的。线鸡羽毛丰盛鲜亮,只只肥大,鸡爪落地有声。开膛时,鸡胸脯的肉至少有两指厚以上,内壁一层厚厚的金黄板油。我家杀鸡那晚的雪里蕻炒内脏,以及第二天的鸡板油细沙馒头,说起来,似乎就在口中咀嚼。
蒸线鸡,再大的个头都不能分割,正一只鸡隔水置于大锅的笼屉或大碗中。袁枚说“煮时水不可多”,就是着重说沸水不能入鸡。蒸鸡时不放半点辅料,讲究木制高锅盖密缝,无高锅盖的人家,覆一只脸盆。这时,火候与蒸的时间,全靠经验掌握。蒸得恰时的线鸡,皮不破,肉不绽,皮上微黄的油粒似乎正在沁入,香气满溢。一刀下去,鸡肉白白净净,丰腴中略带鲜红的血髓。吃时,一碟酱油作佐足够,入嘴,鲜嫩无比,腴厚的鸡肉没有一丝切入牙缝的肉缕,回味咋舌。 现在,偏远乡村的亲友家还能吃到这口。可惜,阉鸡佬也稀少,要预约,错过日子,只能杀了多余的公鸡。到了待客,也许只是母鸡。哪怕真正的丰腴线鸡,火候一旦过头,肉质“老”了,不见血髓,口味大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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