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堡塘埠在方圆数十里很有名气。塘埠旁有一株百年古樟树,长得高大粗伟,郁郁葱葱;埠东有一座上六合庙,每日里香客络绎不绝,有当地前来的,有对江过来的,也有余杭赶来的,香火很旺;埠南江边有一座船坞,每天有四五只船来回摆渡,三堡塘埠边是一条通往海宁的 公路,此地成了水陆交通的交汇点,哪有不热闹的道理? 三堡塘埠历来是观潮胜地之一。唐代诗人白居易任杭州刺史期间(822-824),曾多次来此观潮,写下不少著名诗篇,他说这一带“其地正对海门,当潮汐往来之冲”,他的《江楼夕望招客》诗云:“海天东望夕茫茫,山势川形阔复长。灯火万家城西畔,星河一道水中央。风吹古木晴天雨,月照平沙夏夜霜。能就江楼消暑否?比君茅舍较清凉。” 不过,三堡塘埠上后来最热闹的地方其实是那家老茶店。三间大横舍一字排开,舍内整齐摆放着十多张八仙桌;舍外草廊里一长排不隔开的长桌、长条凳,供散客、短暂停留的行者喝茶。早茶时分天还未亮,茶店里已是座无虚席,热气腾腾,人声鼎沸。塘埠下江边不时传来 船老大的船靠岸号子:“脚踏船板步步高,老人小孩要搀牢,早发利市早回家,客人一路请走好。上船埠头哉!” 据三堡村老书记冯水林说,这家老茶店年头相当长了,在清光绪年间就开起来了,店主是三堡村的施姓,名字已无人记起,抗战胜利后数年,传到了施品嘉手里,人称“阿品茶店”。 阿品说,他爸爸对他讲过,孙中山当大元帅时到杭州来过,适逢八月十八大潮期间,曾慕名轻车简从到茶店来观潮喝茶。当时本地很少有人认识孙中山,是事后才知道的。此事不知是真是假,也无从查考。到了阿品手里,“阿品茶店”自然就成了观潮的最佳位置。每当农历八月十八时,杭海路上观潮的人流、车流如织,很是拥挤。而在“阿品茶店”里的茶客一边喝茶一边观潮,既休闲又清静,真是别有一番风味。潮来时,在茶店喝茶的人居高临下,一览无遗地观潮,其情其景真是酣畅无比,震撼无比,余味无穷。所以,每年的八月十八观潮前几天,杭州城里人都要提前几天到“阿品茶店”来预约、付资、订座,否则,临时要来想都不用想,轮不到的。 阿品长得一表人才,还拉得一手好二胡。他讨的老婆也不差,是彭埠那边嫁过来的,人长得条杆儿蛮高,相貌儿蛮好,手脚蛮勤快,人称“茶店阿二”。平日里,茶店阿二管茶灶,烧茶沏大壶茶;阿品管店堂,冲茶沏小壶茶,夫唱妇随,天生一对。水林伯说,阿品除了人品好,二胡拉得好,越剧唱得好,老婆讨得好,还有一手冲茶的绝活,比现在电视剧上放出来的冲茶绝活还要好,据说是他父亲传给他的,是一代一代传下来的。阿品冲茶用的是一把祖传的长嘴大铜壶,管子有两尺多长,煞煞亮的,照得出人影。阿品给茶客冲茶时,先是用壶嘴来一个“蜻蜓点水”,壶嘴一倾,“扑”的一声,滴下一滴茶水;眨眼间手臂高擎,壶嘴呈大45度角,来一个“高山流水”,“嗤”的一声,细细的一串水已流入茶客的紫砂小茶壶里,“咝”的一声,一壶茶已冲好,时间不会超过三秒钟,且桌面上绝不溅出一丁点水珠,极具观赏性。茶客们不时高叫一声:“阿品给我倒茶啰!”“来啰,来啰。”阿品就会马上上前给茶客冲茶。每天早上天还未亮,阿品茶店里的茶炉房升起第一缕轻烟时,周边几个村的庄稼人就三三两两地来到茶店喝茶,一边喝茶,一边聊天,聊家长里短,聊地里庄稼,聊收成情况,其乐融融,其景恰恰,充满着人情味儿。所以,除非身体不适,附近许多农民每天一早是一定要到茶店里来坐几个钟头的,几十年来一成不变。喝茶喝到日上三竿,茶客们陆续回家,该干嘛干嘛,开始了一天的生计。 茶店门口的长廊里一般坐的都是过往行人或刚上埠的对江人,喝上几口热茶就走,阿品一般是不上前收茶钱的,随他们便,愿意付钱的也不多收,意思意思就行。路边的一张小方桌上还放着一大桶热茶,一把长柄竹勺,给过路行人口渴了舀茶用,这桶茶是常年免费的。所以“阿品茶店”的口碑分外地好。当地老农散去后,临近中午时分,从城里做生意回来的、卖菜回来的、走亲眷回来的对江人,都喜欢到茶店里来喝一壶茶,无论春夏秋冬皆如此,一壶热茶喝完了,解了乏,提了神,走出茶店下船埠时,脚步都轻松了许多。对江茶客和当地茶客难免经常会在一起喝茶,所以彼此间很熟,话语很多。特别是聊到双方儿女的婚姻大事时,更有话聊了。聊到兴致上来时,自然而然就给儿女们搭桥牵线做起媒来了。那时,当然是对江姑娘嫁过来的,原因是江北的经济条件比江南好,且近省城杭州,萧山姑娘都乐意嫁过来。时间一长,有许多萧山姑娘嫁过来了,“阿品茶店”竟成了一个“婚姻介绍所”,许多萧山人老乡托老乡,到茶店里介绍自己家的待嫁姑娘。几十年来,“阿品茶店”成就了数不清的姻缘, 数不清的萧山姑娘嫁到了北江。对江娘家人也以自家女儿能嫁到杭州而自豪,逢人就会说:“伢囡嫁到杭州哉!”蛮有面子的。所以江北当地曾流行一句俗语:“杭州萝卜萧山种。”到如今,四季青一带上了年纪的老太太讲一口萧山话的人蛮多的。 “阿品茶店”到了午后较为清闲一些。茶店里只留下老婆阿二打扫卫生,清理茶具。而阿品则沏好一壶茶,放一张太师椅在大香樟树下,取一把二胡,喝一会儿茶,拉一会二胡。阿品会拉越剧《何文秀》全曲,还会拉《盘夫索夫》、《碧玉簪》等好多曲目,真格是怡然自得,悠哉乐哉。一日午后,阿品正在香樟树下拉二胡拉得入神,忽见老婆站在面前说:“阿品,拉一段‘何文秀哭牌算命’,我来唱,过一下瘾。”“侬会唱越剧咯?”阿品瞪大了眼看着老婆,有点不相信。“伢彭埠姑娘有哪一个不会唱越剧咯?我是真当忙,所以没工夫唱,今天嗓子真当有点痒了,要唱一唱了。”阿品应一声“好嘞”,便遂着老婆意愿拉了起来。哪知阿二的一句“何文秀清早起来出了城,要劝慰我妻王兰英,白布招牌手中拿,善观气色写分明”,开腔竟是音色丰润,字正腔圆,行云流水,韵味极美。阿品听了惊呆了,想不到老婆的唱腔有这么好!还引得过往行人驻足聆听,隔壁邻居也闻声赶过来听。自此以后,这对夫妻珠联璧合,时不时会在香樟树下来一场“家庭演唱会”,这又成了“阿品茶店”的一景。阿品心地善良,曾做过一件很大的善事。 “阿品茶店”隔壁有间小堡房,堡房里住着三四个人,穿黑制服,挎着驳壳枪,是当时的国民党稽税队,号称“和平保安队”,专门征收来往客商,包括对江过来的商贩们的税钱。那时候杭海路上每个堡房里都有这样的稽税队,他们为非作歹,欺压百姓,横行乡里,作恶多 端。新中国成立后,稽税队为首的几个人都被逮捕法办了,有的被枪毙,有的被判重刑,唯独三堡堡房里的头儿没被抓进去。你道为何?都是阿品的教育和规劝,使他避过一劫,逢凶化吉。 此人名叫邬牛儿,章家坝人,30岁时还是光棍一个,因为没有人家的女儿肯嫁给他。他人长得又黑又瘦,又常年穿着一件黑衣,人称“乌皮”。“乌皮”经常到“阿品茶店”来喝茶,和阿品也很熟。阿品暗中也在观察“乌皮”,发现他虽然是个头儿,但平时也不太恶里恶气的,征税时也不见他特别强凶霸道,觉得这个人还有得救。有一天,阿品请“乌皮”到茶店角落桌子僻静处喝茶聊天,对他讲了一番话。阿品语重心长地说:“‘乌皮’兄弟,你这样混下去不是个事情,要出大事的。你也晓得的,解放军很快要打过长江了,杭州很快要解放了,将来的天下就是解放军和共产党的了,你要赶快收手,给自己留下一条退路。”“乌皮”听了,如梦初醒,吓出了一身冷汗,连忙请教阿品,自己该怎么办。阿品说,赶快辞掉这份差事,回老家种地去。“乌皮”听了连连点头称是。过了不久,“乌皮”果真找了个理由辞掉了稽税队的差使,脱掉“黑皮”回章家坝租地种菜去了。新中国成立以后,“乌皮”因为自家没地,是租别人家的地来种菜的,结果被评了个贫农成份,在新社会属于地位蛮好、日子好过的人了。于是他后来还讨了老婆、生了伢儿。他回过头来一想,要不是阿品当初的一番规劝,自己一定是和以前几个同道中人一样被政府抓进去了,坐牢监是起码的。因此 他对阿品十分感恩,时不时会到“阿品茶店”来感谢阿品。逢年过节,两家人也当亲戚一样相互登门拜年。 “阿品茶店”一直开到上世纪50年代末大建人民公社时,茶店被改成生产大队代销店,阿品也成了代销店的负责人兼营业员。
文章原名《时空“交点”上的“阿品茶店” 保安队长在此喝了一杯茶,回家种菜去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