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竟西湖六月中,风光不与四时同;
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
杨诚斋的这首《晓出净慈寺送林子方》,千百年来妇孺皆知,被公认为是歌咏杭州西湖盛夏风景的名诗;后两句,更被后世用作粉饰大化、文明天下的盛世写照。但一些经典的“宋诗选”、“绝句选”中,却往往不取此诗,如钱锺书先生的《宋诗选注》。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我对此感到困惑不解,为什么如此璀璨的一颗珠玉,竟然不入如彼高明的法眼呢?
“接天莲叶无穷碧”的景象,在各地六月的荷乡几乎司空见惯。远的不说,只要到上海枫泾的农村去走一走,在旷野之中,十亩荷田,对望空阔,没有树木屋舍的遮挡,则满目田田的叠翠摇碧,向远方舒展开去,便蔚成上穷碧落的无际无涯。唐温庭筠“绿塘摇滟接星津,轧轧兰桡入白蘋”,诚斋的诗友范石湖“想得石湖花正好,接天云锦画船凉”等,所描写的应该正是这样的景象。
然而,到西湖观荷,却绝不可能得此印象。
今天的西湖,以北里湖的植荷最为茂盛,几乎遍满水面。但无论在白堤上、孤山麓还是北山路观赏,人高荷低,莲叶的碧色都接不到天际。那么,是否南宋时的西湖,湖中植荷殆满,游人就可以观赏到“接天莲叶无穷碧”的景象了呢?也不可能的。因为一勺西湖,三面环山,周围绿树,一面城市,楼阁掩映,从任何一个角度对望,莲叶与天空,都必然被楼阁、树荫、山体隔断,无法相接。净慈寺在南屏山慧日峰下,出寺下瞰西湖,纵有满湖的无穷深碧,也只能收在眼下而不可能穿破宝石山直接到天空中去。
或言诗贵想象,不必写实。诚然。但任何想象须以真实为依据,如“白发三千丈”、“飞流直下三千尺”、“燕山雪花大如席”等等,长的可使之更长,大的可使之更大;但若以短的为超长,小的为超大,已经不宜;若以没有的为大有,我固不知其可也。诚斋此诗,以隔断为相接,就完全违背了真实,难怪诸经典选本多舍而不取了。
钱锺书先生论诚斋诗品:“根据他的实践以及‘万象毕来’、‘生擒活捉’等话看来,可以说他努力要跟事物——主要是自然界——重新建立嫡亲母子的骨肉关系,要恢复耳目观感的天真状态。”但事实上,他总是“心眼丧失了天真,跟事物接触得不亲切”的,这首“晓出净慈寺”正可作为典型的例证。
仍用钱先生的评论:“他的诗多聪明,很省力、很有风趣,可是不能沁入心灵;他那种一挥而就的‘即景’写法,也害他写了许多草率的作品。”这首“晓出净慈寺”显然也属于“草率的作品”;但它虽“不能沁入心灵”,却卒能传诵万口,证明它纵然未完全做到“跟事物接触”的“亲切”和失于“一挥而就”的“草率”,却依然不失为一首好诗。
或言此诗的出名是因为它被选入了蒙童读本《千家诗》中的缘故。我以为不尽然。似更因为它的后两句虽然不合西湖六月的光景,却写尽了天下荷乡六月的盛况,天光云影,摇荡绿意,日照暑气,蒸腾红情,自古以来,无有出其右者。
我们继续看钱锺书对他的评析:“……不写自己直接的印象和切身的精神……不是‘乐莫乐兮新相知’而只是‘他乡遇故知’……许多诗常使我们怀疑:作者真的领略到诗里所写的情景呢,还是他记性好,想起了关于这个情景的成语古典呢?”而他的另一个诗友姜白石则称赞他:“处处山川怕见君。”
菡萏香(瓷版画)张云华
综合二说,显而易见,诚斋是把前此随处所见荷乡六月的印象搬用来形容眼前所见西湖六月的风光了。而“处处山川”之所以“怕见君”者,看来也不仅仅是怕被他搜去了精魄,更怕他的移叶接花、张冠李戴,“错认他乡是故乡”。按诚斋生前的诗名极大,与尤袤、石湖、放翁并称“中兴四大家”且居其首,刘克庄至以其与放翁并拟李杜;身后的声名则远不逮放翁,甚至略逊于石湖——借用昔年请谒启功先生时启老的一句戏谑之言:“盖有之矣!”
虽然,“接天莲叶”与西湖毫不相干,但“映日荷花”与满觉陇的婆娑桂子、孤山畔的横斜梅影、湖滨边的照水碧桃并称西湖的四季花信,却是不争的事实。而且,如果四花之中只能选一种作为西湖的形象标志,那也一定是荷花——众所周知,苏轼“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妆浓抹总相宜”,所以,西湖又名“西子湖”。而皮日休咏莲有“吴王台下开多少,遥似西施上素妆”句,王安石亦云:“一舸超然他日事,故应将尔当西施。”则荷花宜名“西子花”。
湖比美人人比花。于是,千百年来,咏西湖的名家、名作无数,被公认为第一的当然是苏轼的“淡妆浓抹”,如果评选第二,诚斋的“映日荷花”自然是当之无愧的了。这,可能正是这首未被收入经典的“宋诗选”、“绝句选”的小诗,能够广为流传的最主要原因吧!
本文刊2019年7月9日《文汇报 笔会》 感谢原文作者及发布媒体为此文付出的辛劳,如有版权或其他方面的问题,请与我们联系。本文仅供参考,不代表杭州文史网观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