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艾青在杭州作较长时间的逗留,是1982年5月下旬。自从“四人帮”被打倒,一切冤、假、错案得到了平反,艾青也重归诗坛后,他那不同寻常的坎坷经历与20世纪70年代末80年代初短短几年出现的又一次创作高潮,已赢得世人广泛的关注与交口称誉,以至在海内外先后出现一股“艾青热”,使他那生命的晚霞现出一片无限风光。其中有一道分外亮丽的风光是1982年家乡浙江请他参加“纪念艾青创作50周年”的活动。这活动分三项,第一项是中国当代文学研究会浙江分会和浙江省现代文学研究会联合发起与举办的“艾青研究学术报告会”;第二项是中国作家协会浙江分会隆重举行的“艾青创作活动50周年庆祝会”;第三项是艾青回故里参观。前两项是在杭州进行,他在杭州逗留了六天。后一项则在金华。 艾青 “艾青研究学术报告会”于1982年5月16日至23日在杭州城站旁边的红楼招待所举行。出席这项活动的,浙江方面有汪静之、黎央、莫洛、唐湜、炼虹、蒋海涛、田地、岑琦、骆寒超、方牧、高松年、丁茂远、钱诚一等,从全国各地来的有雁翼、丁芒、晓雪、杨匡汉、文乐然、周红兴等,共80余人,提交论文60余篇。艾青夫妇于21日下午乘飞机抵杭,浙江文艺界有关领导前往迎接,下榻南山路的大华饭店。当晚浙江省委宣传部部长商景才、副部长于冠西前去大华拜访,第二天浙江日报第一版显要位置登载了于冠西的诗《艾青会晤记》。这首诗一刊出,艾青来杭的消息顿时传开,轰动了杭州。23日下午,艾青亲临红楼招待所和“艾青研究学术报告会”的全体与会人士及杭州市的诗歌爱好者见面,整个会场连走廊上都挤满了人。见到这一场面,艾青很高兴,并即席讲话。 他首先从对他的纪念活动开始谈起:“我想过,一个工人做一辈子工,一个农民种一辈子田,也没搞过什么纪念活动,我写了一点诗,有什么好纪念的呢?我从来也没有想过写诗是一条鲜花铺满的道路。我最早是在监狱里写诗,拿到监狱外发表的,在《芦笛》中我曾说过:‘在这里芦笛也是禁物。’也就是说,在中国,艺术也是禁物。写《大堰河——我的保姆》时,只得换个名拿去发表,这个名字一用就用了50年。在我遭受磨难时,很多人受到我的株连。有一个读者抄了《我爱这土地》一诗,因为他是地主出身,就说他有变天思想,被判两年徒刑。骆寒超大学毕业前写了关于我的毕业论文,受我的株连被打成了右派,先是遣送温州劳动,后是到中学教书,这个处罚还算‘文明礼貌’的……”在回顾了自己因写诗而受难的往事后,他又这样说:“我这个人是乐观派。蒋介石说我颠覆政府,把我关进监狱,我以为自己要被枪决,绝没有想到会有今天,想不到有朝一日登上这个大雅之堂,‘含着微笑,看着海洋’。在座的大多是比我年轻的,应当为那样的时代一去不复返而高兴。今天,我们面临的是高歌猛进的时代,应当唱欢乐的歌。”艾青的讲话在经久不息的掌声中结束,他还和与会代表合拍了照片,然后先回去休息。“艾青研究学术报告会”也在热烈的掌声中闭幕。 接着,艾青回乡后的第二项活动于翌日——5月24日举行。这天上午,在西子湖边六公园附近的浙江省政协礼堂布置得庄严隆重,浙江省文联、中国作协浙江分会的负责人,以及部分在杭的作家、诗人和外地来的朋友100余人,纷纷前来参加这一项为艾青创作50周年而举行的纪念活动。纪念会由浙江省文联、中国作协浙江分会主席黄源致开幕词,他激动得流着眼泪表达了对艾青和自己终于能在文坛复出的由衷欢欣之情,并代表家乡的文艺界朋友就艾青创作50年来所取得的杰出成就表示热烈的祝贺。浙江省政协副主席何克希也讲了话。接着,汪静之、黎央、莫洛、唐湜、炼虹、田地、雁翼等也分别发言。然后,为了对艾青有个全面的认识与评价,经黄源提议,由我对艾青50年的创作生涯及其在国内外的影响作了较系统的介绍。 “今天,在这个会上听到的是一片赞扬声,我感到很惭愧。”艾青答辞的语调显得平静而坦诚:“我没有打过仗,没有流过血,不值得赞扬,不值得祝贺,也不值得歌颂……我写诗可以说是历史的误会。我原来是学画的,被关进监狱后,是在铁栅栏的‘保护’下写的诗。在《芦笛》一诗中,我大骂旧世界,大骂白里安、俾斯麦。我在诗里写了要把这监狱毁掉,可是监狱看守人员不懂,竟然给拿出去发表了。这诗是很厉害的,现在想起来有点‘后怕’。我又写了《大堰河——我的保姆》,诅咒这不公道的世界。”接着,在简单地回顾了自己的生活和创作历程后,他总括起来说:“我的道路是歪歪扭扭走过来的,是时代逼着我走过来的。就是这么一条路,谁想学也不可能。” 在谈到诗与情感的问题时,艾青激动而深沉了:“我没有写过一首真正的爱情诗。但我也不是无情的。在我的诗里就曾这样说过:‘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泪水?因为我对这土地爱得深沉……’有些诗我写着写着,眼泪就流下来了。有些诗,多少年了,念着念着眼泪又下来了。我写诗时,总是把心掏出来。”讲话到最后,他把自己50年创作道路的回顾作了画龙点睛的总结:“我走过的路,是时代走过的路。时代巨轮推动着我,一步步艰难地前进,这全都要感谢人民。” 如果说“艾青研究学术报告会”是完全民间性的,那么这一场纪念是半民间性的,都自发地体现出文艺界与学术界人士对艾青的尊重与热爱。 在杭期间,艾青夫妇还在中国作协浙江分会负责人陪同下,拜访了延安时期的老战友、女作家陈学昭,并由老朋友黎央等人陪同游览了西湖。5月25日晚上,中国作协浙江分会与浙江省文化会堂联合举办了《艾青诗歌朗诵演唱会》。全台节目是在艾青的老友、著名的朗诵诗人炼虹的直接指导下排练出来的,质量相当高。艾青夫妇和他的老朋友们,以及许多省、市文艺界人士出席,另外还有大批热爱艾青诗歌的杭州市青年和各大学学生赶来参加,会上朗诵了《大堰河——我的保姆》《春》《雪落在中国的土地上》《火把》《黎明的通知》《春姑娘》等诗作,还演唱了由浙江的音乐家们谱曲的《我爱这土地》《煤的对话》《礁石》《珠贝》等诗。演出过程中反响强烈,艾青自己也深受感动,曾对人说:“炼虹是深懂我和我的诗的,所以能排得出这样一台很感动我自己的节目。” 艾青在杭州期间,还和我在西湖边有过一次较长时间的散步。那是一个天气晴朗的下午,我们沿着柳丝袅娜、波光熠耀的湖岸一直走到昭庆寺广场,他在已见不到一点寺庙遗迹的少年宫门口徘徊了许久,告诉我这里是他旧游之地:1928年秋冬之交,他在西湖艺术院求学时常到这里来写生。当年这里摆着各种小摊,令他印象特别深的是卖馄饨的小贩,一边敲着竹棒招徕顾客,一边用身体护着炉灶中那一小片在寒风中瑟缩的炭火。他说他爱画这个镜头,画得最是传神。他环顾骄阳朗照下的广场,感慨地说:“50多年前我在这里看到的只是冬天枯黄的景象。现在多好,这里已是另一片色彩的世界了。”说到这里,他忽然向我提了这么个问题:“你最爱哪个季节?” “夏天是我最爱!‘滔滔孟夏兮,草木莽莽’,真是个阳光和绿色的季节,富于生命力的季节。” 他孩子般地笑了起来,拍拍我的肩膀说:“看来在季节方面我们还是同好。” 闲聊到这里,我们已走到昭庆寺和断桥之间那段马路上了。路两旁的法国梧桐长得特别高大,枝桠撑开浓绿肥大的叶子,横过马路,在上空相互拥抱着,连成一片。进入这一段路,真有绿阴蔽天的感觉。他显得兴奋起来了,喃喃地说:“在阳光照射下,这些树叶绿得多可爱。好多好多年没来杭州了,这次回来竟使我发现西湖的色彩变了。再没有迷蒙的感觉,全是一片阳光一片绿色!你看路边的梧桐、湖中的荷叶、湖岸边的草坪、杨柳,统统都是绿色的,杭州倒真的是生活在富于生命的季节里了。” “你到广州不也是有这样的感觉吗?所以写了首《绿》:‘刮的风是绿的,下的雨是绿的,流的水是绿的,阳光也是绿的。’有的人还指责你也在写朦胧诗,说读不懂呢!” “对了,这几年我走过了不少地方,总感到我们国家绿了不少,叫人的心也绿起来了。绿色是属于生命的色彩,我称它为‘生命的绿色’。所以你说富于生命力的季节倒真的回来了,至于有人指责,那是他——” “不懂得爱生命,不懂得爱生活,所以也不懂得爱《绿》这样的诗,是吧!” 放鹤亭 他又孩子般天真地笑了起来,拍拍我的肩膀说:“你的议论也有点艺术色彩哩!看来,做个杭州人,西湖也是你艺术的摇篮了。”这回轮到我也笑了起来。 可惜,这绿色的杭州,这艺术摇篮的西湖,从这次以后,再也没有机会迎接这位“中国诗坛泰斗”来旧地重游…… 1992年5月,艾青坐着轮椅最后一次回金华,同月30日返京时,路过杭州,在机场宾馆住了一个晚上,第二天就走了。临上飞机前,对前去送别的我说:“杭州,更绿了吧,有绿色多好,西湖就不会再迷蒙了……” 作者系浙江大学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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