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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建軍丨宋元話本形態演進新探(二)
来源:书目文献微信公众号  作者:李建军  日期:2021-02-25

(一)唐五代説唱録本形態的啟示

那麼,録本式話本的形態特徵是怎樣的呢?我們可以從唐五代説唱伎藝的類似文本中得到啟發。

學界已經研究證明,敦煌文獻中的説唱文學作品大部分都不會是藝人説唱的脚本,而是口頭文學演出的録本,這些録本應該是為了案頭閱讀而加工整理、輾轉傳鈔的。陸永峰先生《敦煌變文研究》指出:“從變文文本的形態來看,它們作為變文演出的記録,即録本的可能性較大……口頭敍述的文本由於其臨場發揮的隨機性,使得每一次的記録文本都會呈不同的文字形態……這種不同的抄本而為同一作品的事實,表明着變文已經進入案頭閱讀階段。”[42]梅維恒先生《變文的形式特徵》則通過考察變文圖像與文字的配合關係,指出變文文本主要是為了閱讀而非演出目的而製作的,變文文本並非演出的底本。[43]實際上,不僅現存唐五代變文以録本為主,現存唐五代話本、詞文、講經文,也以録本為主。

唐五代説唱伎藝的録本式文本,與脚本式文本相比,都有多少不一、深淺不等的説唱印記,與此相關,這些録本式文本在體式的完備性方面參差不齊。另外,這些録本式文本在語體方面五花八門,或通篇俚俗的口語,或全用典雅的文言,或文白夾雜、雅俗混溶。

我們先看語體方面的複雜情形。敦煌卷子中的唐五代説唱文本,有口語為主、非常俚俗者。典型者如《韓擒虎話本》,該篇以散體形式,講説隋朝名將韓擒虎率軍滅陳、威服大夏單于、死為陰司之主的傳奇故事。該篇的口語色彩非常鮮明,不僅人物對話全用口語,即使敍事語言也多為淺俗之語,如開篇所云“會昌既臨朝之日,不有三寶,毀坼迦藍,感得海内僧尼,盡總還俗回避”,保留着較濃的説書場氣息。該篇的説書人口吻在在皆是,如“説其中有一僧名號法華和尚”、“説此膏未到頂門,一事也無,才到腦蓋骨上,一似佛手撚却”、又如“説者酒未飲之時一事無,才到口中,腦烈(裂)身死”;該篇也基本具備入話、散場詩等話本首尾標識。因此,該篇可謂以口語為主、體式基本完備的話本。與《韓擒虎話本》相似,轉變文本《漢將王陵變》也是語體俚俗、體式完備。《漢將王陵變》韻散相間,散體敍事保留了很濃的口語色彩,韻文唱詞也非常俚俗。同時,該篇在開篇不久,便有“[從此]一鋪,便是變初”字樣,後題又作“漢八年楚滅漢興王陵變一鋪”,正文散韻轉換處,一般都有“……處,謹為陳説”或“而為轉説”、“若為陳説”、“遂為陳説”等標識。如此清晰的説唱印記,説明其不可能是脚本,而只能是録本,而從其鮮明的口語色彩還可知其尚未經過文人深度加工,還帶着酣暢的變場氣息。另外,詞文《捉季布傳文》也是語體俚俗、體式完備。該篇前題“大漢三年楚將季布罵陣漢王羞恥群臣拔馬收軍詞文”,後題“大漢三年季布罵陣詞文一卷”,通篇用七言詩體,一韻到底,語詞淺白,聲口畢現。

敦煌卷子中的唐五代説唱文本,也有文言為主,非常典雅者。典型者如《長興四年中興殿應聖節講經文》(下簡稱《講經文》),該篇是五代時後唐明宗李嗣源長興四年(公元933年),僧人在宫内中興殿為明宗誕日“應聖節”舉辦的“仁王會”上,講經頌聖内容的整理加工。《講經文》結構相當精巧、語言極其華美,文學造詣非常人所及,應是在講經文原稿基礎上經過了文學大才的深度加工。[44]與《講經文》相似,《伍子胥變文》也應是經過文人深度加工的説唱文本。該篇講唱兼備,韻散結合。散體敍事之語是典雅的文言,韻體唱詞也比較文雅,遣詞用字頗見功力。從語體風格管窺,《伍子胥變文》不會是説唱的脚本,也不會是普通的録本,而是文人對民間性的説唱文本進行深度加工而成的案頭讀物。[45]

敦煌卷子中的唐五代説唱文本,更多的是文白夾雜、雅俗交錯,既留存説唱文學的口語烙印,又折射出案頭文學的加工痕跡。典型者如《廬山遠公話》,篇中有大量的説書人口吻和口語烙印,又有非常典雅的書面語表達。另外,該篇話本體式完備,題目即表明文乃“話”之體,入話、散場詩等話本首尾標識基本具備,“且見”、“争得知”等話本常用套語也有多處,可見該篇是非常典型的話本。與《廬山遠公話》相似,《王昭君變文》、《李陵變文》等也是亦文亦白、亦雅亦俗。

唐五代説唱伎藝的録本式文本,在體式的完備性方面參差不齊,只有少數文本能夠完全具備相應文體的主要特徵,其餘的多數文本都有缺項,與相應文體在似與不似之間。

比如變文,敦煌卷子中真正具備散韻相間、講唱結合、關聯變相並有提示語等特徵的文本,除《漢將王陵變》、《八相變》等篇章外,其餘原題或擬題為“變”、“變文”的文本名實大多不盡相符。最典型者當屬《舜子變》,雖題為“變”、“變文”,却不具備明顯的説唱相間以及“若為陳説”、“道何言語”等關聯變相之提示語等體制特徵,但該篇前面部分以六言韻語為主體,仍有變文的説唱痕跡,後面部分則可能經過文人的加工改寫,變得不似變文了。

又如話本,除《廬山遠公話》、《韓擒虎話本》外,《葉淨能詩》、《唐太宗入冥記》雖被不少學者歸為唐代話本,但這兩個文本的話本特徵並不明顯。《葉淨能詩》除文末有三十余句韻語(主要為四言,間有五言、六言、七言)外,通篇以俗文散體敍事。同時,該篇因前文殘缺無從窺見其有無“入話”類文字,末尾之韻語是否相當於散場詩亦難斷定,同時該篇亦無“只見”、“但見”、“正是”等話本常用套語,因而該篇與典型的話本並不相侔。但該篇有些段落亦有説話人口吻,如敘葉淨能整治野狐魅人之事,將其與記載此事的志怪小説相比,感覺確實有説書人視角在場景之間移動。與《葉淨能詩》相仿,《唐太宗入冥記》的話本特徵也不明顯,但也有一些地方能顯示出説書場氣息,如文中多處用“心口思維”引起心理描寫,又如太宗來到閻羅殿被喝拜舞時,文云“皇帝未喝之時由(猶)校可,亦(一)見被喝,便即□(高)聲而言”[46],此處文字就透露出説書人聲音。

綜上所述,唐五代説唱伎藝的録本式文本,從語體而言,有文有白,還有文白夾雜者;從體式而言,少數文本齊備相應文體之主要特徵,多數文本都有缺項,與相應文體在似與不似之間,但或多或少還是會有一些説唱痕跡和文體特徵,這是録本式文本區别于脚本式文本的界標。唐五代説唱伎藝的録本式文本,語體的文白程度和體式的完備程度,千差萬别,正體現出記録加工的多樣性和豐富性。

(二)宋元録本式話本的甄别判定

宋元説話作為唐五代説唱伎藝的裔脈,在文本化方面,兩者異曲同工。唐五代説唱伎藝録本式文本在語體、體式上的多樣性和豐富性,在宋元話本中有同樣的體現。

參照唐五代説唱伎藝録本式文本的判定標準(語體上可文可白,體式上可齊備可缺項、但一定要有一些説唱痕跡和文體特徵),現存55種宋元話本中除《藍橋記》、《錢舍人題詩燕子樓》、《宿香亭張浩遇鶯鶯》等3種屬於擬本式文本外,其餘52種皆可歸入録本式文本。

從語體上考察,現存52種宋元録本式話本中,有40餘種是白話體。當然也有極少數文言體話本,如學界一般歸入講史話本的《梁公九諫》。該篇淵源于《梁公九諫詞》,原來應該是一篇詞文,通篇唱詞或者講唱結合,後來的文本整理者刪“韻”存“散”,抑或轉“韻”為“散”,於是就只剩下了散體。同時,原文的語言可能如《季布罵陣詞文》一樣為比較俚俗的白話,文本整理者應該進行了語言的轉化,於是就變成了今本比較雅致的文言。

宋元録本式話本中還有文白夾雜者。如《清平山堂話本》中的《刎頸鴛鴦會》,正文用白話敘杭州女子蔣淑珍犯淫被戮之事,頭回則採用唐代皇甫枚傳奇《非煙傳》故事。仔細對讀該頭回與《非煙傳》,可以發現宋人雖有多處改動,力圖使唐傳奇的典雅文言淺俗化,但仍保持了文言體式。如此一來,頭回的“文”與正文的“白”形成鮮明對照,在語體上顯得很不統一。這樣的文本不排除整理者在整理“正話”時另配“頭回”的可能,所以會造成今本“正話”與“頭回”的語體差異。與《刎頸鴛鴦會》情況相似,《熊龍峰刊小説四種》中的《張生彩鸞燈傳》也是“正話”與“頭回”語體歧異。該篇正文用白話敘張舜美與劉素香一對有情人破鏡重圓故事,頭回則基本採用文言敍述張生與懸掛鴛鴦燈的車中女子遇合故事,該文本也不排除整理者在整理“正話”時另配“頭回”的可能。

1.宋元録本式小説話本

從體式上考察,現存42篇宋元録本式小説話本,在擬名方式、入話程式、散場形式、説書套語運用、韻語運用等方面參差不齊。

就擬名方式而言,《清平山堂話本》收録的16篇録本式宋元話本[47],《熊龍峰刊小説四種》收録的2篇宋元話本(《蘇長公章台柳傳》、《張生彩鸞燈傳》),基本都以“傳”、“記”擬名,名稱多簡短,未必文雅,也未必能概括主要情節,這與唐五代話本(《廬山遠公話》、《韓擒虎話本》、《葉淨能詩》)的擬名方式相合。實際上,清平山堂所刊殘本《梅杏争春》題目亦簡短,元刊殘本《紅白蜘蛛》題目亦簡短,“三言”中所載宋話本的舊名(《碾玉觀音》、《西山一窟鬼》、《錯斬崔寧》、《定州三怪》、《金鰻記》)也簡短,對照《醉翁談録》所録宋代小説名目,上述話本名稱可能更符合宋元話本題目的原貌。這種擬名方式,反映出上述話本尚未經過文人深度加工時的粗樸面貌。

就話本開篇程式即“入話”[48]而言,《清平山堂話本》收録的宋元話本比“三言”收録的宋元話本,更為簡率,可能也更接近原貌。《清平山堂話本》收録的16篇録本式宋元話本中,開篇詩詞16篇都有,開篇詩詞與頭回或者正話之間過渡性的引言則只有4篇(《西湖三塔記》、《洛陽三怪記》、《刎頸鴛鴦會》、《花燈轎蓮女成佛記》)具備,頭回則只有《刎頸鴛鴦會》1篇具備。“三言”收録的21篇録本式宋元話本中[49],開篇詩詞21篇都有,引言則14篇具備,頭回則9篇具備。兩相比較,“三言”中的宋話本具備引言和頭回的篇目比例更高。

由上可知,現存42篇宋元録本式小説話本的入話情況千差萬别。真正齊備開篇詩詞、引言、頭回三部分的只有8篇,不到總數的五分之一。同時,42篇裏有18篇(占五分之二)的入話只有開篇詩詞,不僅没有頭回,而且没有引言。另外,現存宋元録本式小説話本雖然基本都有開篇詩詞(除《梅杏争春》、《紅白蜘蛛》前面殘缺,無從知曉其入話情況外,42篇中其餘40篇皆有開篇詩詞),但這些詩詞有少數與正話聯繫並不密切,如《碾玉觀音》、《西山一窟鬼》的開篇詩詞,這些都反映出宋元録本式小説話本的入話並未形成嚴格的範式。

值得注意的是,有學者對宋代小説中“入話”是否存在提出了質疑。于天池先生《論宋代小説伎藝的文本形態》認為,《醉翁談録》中的“小説引子”和“小説開闢”是小説伎藝的通用致語,完全可以履行入話功能,另外簡短而獨立的掌故等内容也可充任入話,故而宋代小説伎藝和話本没有必要再配入話。[50]

筆者認為,于先生關於致語可以充當入話的觀點很有創見,但絶對化以後就會走向偏頗。宋代小説伎藝可能會有通用致語,如《醉翁談録》中的“小説引子”之類,這種情況正如唐五代俗講、轉變到了一定階段會形成通用押座文一樣。唐五代的通用押座文與講經文、變文在内容上不一定緊密聯繫,正如宋代的小説致語或其他形式的入話與小説正話不一定息息相關。我們從現存宋元話本中可以發現端倪。《計押番金鰻產禍》敘計押番家因食金鰻而遭禍之事,開篇詩詞云:“終日昏昏醉夢間,忽聞春盡強登山。因過竹院逢僧話,又得浮生半日閑。”然後直接進入正話,連引言也没有,實在看不出該詩與正話有何聯繫。這種開篇詩詞可能就是通用性質的入話。

我們承認宋元話本中可能存在通用性質的入話,也要承認宋元話本中更多的可能還是非通用性質的入話。現存唐五代話本《廬山遠公話》的開篇部分“蓋聞王法蕩蕩,佛教巍巍;王法無私,佛行平等;王留政教,佛演真宗。皆是十二部尊經,總是釋迦梁津。如來滅度之後,衆聖潛形於像法中”[51],褒揚佛法、闡明“衆聖潛形於像法中”中的情形,以引入高僧慧遠弘法事蹟,有“入話”功能。該“入話”與正話的聯繫還是頗為緊密的。又如《韓擒虎話本》正話敘韓擒虎滅陳、禦番的傳奇故事,開篇却用大量篇幅敘隋文帝楊堅的故事,有學者認為“頗似後來宋元話本中的入話或頭回”[52]。楊堅故事的敷演(入話)為韓擒虎故事的鋪陳(正話)奠定了時代語境,該入話與正話的聯繫也是非常緊密的。《廬山遠公話》與《韓擒虎話本》中的開篇與正話緊密聯繫,説明唐五代話本就已存在非通用性質的入話。現存宋話本中的入話除少數開篇詩詞與正話聯繫鬆散外,大多還是與正話息息相關,特别是有頭回者,其入話更是與正話形成意味深長的對照,這些入話都是非通用性質的開篇。宋代小説伎藝,高度繁榮,應該既發展出通用性質的致語,也發展出非通用性質的入話。宋元小説話本作為小説伎藝的文本化,雖然入話情況千差萬别,尚未形成嚴格範式,但大致都具備入話這一體式特徵。

就收篇形式而言,現存宋元録本式小説話本也是不盡相同。《清平山堂話本》收録的16篇宋元録本式小説話本中,具備散場詩者有10篇;另有5篇並無散場詩,其中《洛陽三怪記》篇末以“話名叫做《洛陽三怪記》”收束,《陳巡檢梅嶺失妻記》用“正是:雖為翰府名談,編作今時佳話”、“話本説徹,權作散場”收束,《五戒禪師私紅蓮記》用“雖為翰府名談,編入《太平廣記》”收束,《花燈轎蓮女成佛記》和《董永遇仙傳》則自然收尾,無其他散場標識;還有1篇《風月瑞仙亭》後面部分殘缺,無從知其收篇情形。另外,元刊本殘頁《新編紅白蜘蛛小説》用兩句七言詩作為散場詩,篇末又有“話本説徹,權作散場”。這些篇章與“三言”中的宋元話本相比,文人改動更少,更為接近原貌。從上述篇章的收篇形式來看,“話本説徹,權(且)作散場”出現4次,可能是當時説書場的散場套語。至於散場詩,則在有無之間,可能並未形成嚴格的散場程式。“三言”中的宋元話本基本都有概括評論式的散場詩,應該經過了後來文人的加工,並不一定是宋元話本的原貌。

就説書套語運用而言,宋元録本式小説話本在這方面大體一致。這些話本大多用“話説”開啟故事,用“且説”、“却説”、“再説”、“話分兩頭”等引起情節轉換;用“但見”、“只見”、“怎見得”等引起場景描繪,用“生得”、“怎生打扮”、“生得如何”等引起人物描繪;用“正是”、“有詩為證”、“有詞為證”、“真個是”、“端的是”、“果謂是”等引起偶句韻語。就韻語運用而言,宋元録本式小説話本在這方面也如出一轍,文中往往有大量的詩詞、俗語、諺語、賦贊、偶句等,而且有些偶句韻語出現于多種文本中,變成了程式化的套語。如形容事態危急,常用“分開八片頂陽骨,傾下半桶冰雪水”;敘男女酒後交歡,多用“春為花博士,酒是色媒人”;敘女郎言語,多用“啟一點朱唇,露兩行碎玉,説出數句言語來”。這些套語的大量形成,正體現出口頭文學的程式化特色。

2.宋元録本式講史、説經話本

《梁公九諫》、《新編五代史平話》、《大宋宣和遺事》、《武王伐紂書》、《樂毅圖齊七國春秋後集》、《秦並六國平話》、《前漢書平話續集》、《三國志平話》、《薛仁貴征遼事略》,學界一般歸入宋元講史話本。這9種都是録本,都有鮮明的説書痕跡,應該都是依據説話内容並參照相關著述記載,加工整理而成,只是加工的程度有所差異。

第一種是粗加工形成的整理本,以白話為主,有簡率粗糙之弊,如《武王伐紂書》和《三國志平話》。《武王伐紂書》三卷,前有開場詩,後有散場詩,又有大量的説書套語,如卷上開篇云“話説殷湯王姓子”,卷中開篇云“話説冷淡處持過”。運用淺俗白話敍事,“誠為俚拙之至……且所演雖粗,而有時亦至活潑,富有民間傳説之俶詭趣味”[53],當是較早的録本式講史話本,尚未經過正統文人的精心潤飾。《三國志平話》三卷,前有開場詩,繼以頭回,後有散場詩,文中多處運用“話分兩説”、“話分兩頭”、“却説”、“説起”、“後説”、“又説”等説書套語。多取里巷傳聞,語體則為白話,文詞簡率俚俗,正如論者所言:“作者師承白話,未見史傳正文,每以同音習見之字通用之;省俗形近,傳録訛訛,又複雜出其間,坊賈據以入梓,難可校訂。蓋出自江湖小説人師徒相傳之脚本,開卷則市井能諳,入耳則婦豎咸曉,乃後世通俗演義之嚆矢,當日士夫所不屑寓目者也。”[54]

第二種是半精加工形成的整理本,文白夾雜,語體混溶,抄撮相關著述則用文言,鋪敍故事則用白話,如《新編五代史平話》、《宣和遺事》、《樂毅圖齊七國春秋後集》、《秦並六國平話》。《新編五代史平話》包括《梁史平話》、《唐史平話》、《晉史平話》、《漢史平話》、《周史平話》五種,每種各兩卷,總共十卷,今存八卷。這八卷基本上都是以開場詩開卷、散場詩終卷,文中有大量的説書套語、韻語和説書人評論。《新編五代史平話》中,分别置於《梁史平話》等的開頭,主要敍述黃巢、朱溫、石敬瑭、劉知遠、郭威等主要角色的出身、發跡的部分,大多用流暢的白話敍述故事,可能是藝人口演内容的記録加工。除此之外,書中還有大量來自《資治通鑒》和《續資治通鑒長編》等史書的資料摘抄,或者是經過簡單的文白轉換,或者是徑直使用文言原文。該書雖文白夾雜、語體混溶,但從體式而言無疑是標準的講史話本。

《宣和遺事》有兩卷本和四卷本系統,前者應為原本。兩卷本中,前卷開篇有入話詩隱含全篇旨趣,又有入話講“歷代君王荒淫之失”,然後進入正話敘徽宗失政,終篇以呂省元《宣和講篇》評論宣和過失;後卷開篇亦有入話詩,終篇引用劉克莊詠史詩散場。《宣和遺事》的混合體性質更為明顯。按照魯迅先生《中國小説史略》對於該書的十節分法,其第一、第四、第五、第六、第七節基本上是“語體”和“白話體”,可能是藝人口演内容的記録整理;而第二、第三、第八、第九、第十節基本上是文言體,雜抄群書而成,缺乏熔鑄。文中亦有大量的説書套語、韻語和説書人評論,從體式而言無疑也是標準的講史話本。

《樂毅圖齊七國春秋後集》三卷,前有開場詩,後有散場詩,文中有大量的“話説”、“却説”、“且説”等説書套語。又文白夾雜,“謹按史書”之際,多照抄相關典籍的文字,語體為文言,“誇此功名”之際,則多採傳説,虚構生發,神怪色彩濃厚,語體為白話。《秦並六國平話》三卷,前有開場詩,繼以頭回,後有説書人評論,結以散場詩。文中多處運用“話説”等説書套語,在頭回之後又有“這頭回且説個大略,詳細根源,後回便見”的表述,可見其説書人口吻。又文白夾雜,引用著述之際,大段照抄,語體為文言,鋪敍故事之際,亦真亦誕,語體常為白話。《前漢書平話續集》三卷,前有開場詩,後無散場詩,文中多處運用“話分兩頭”、“却説”等説書套語;亦真亦誕,文白夾雜,抄録史籍之際,語體為文言,鋪敍故事之際,語體則或為白話,或為淺俗文言。

第三種是深加工形成的整理本,常運用淺俗文言,如《梁公九諫》、《薛仁貴征遼事略》。《梁公九諫》雖以文言敍事,經過文人的深度加工,已無入話、散場詩等體式特徵,但仍留存了民間文學和口傳敍事的印記。九諫中前八諫的末尾都是“東宫之位,合立廬陵王為儲君;若立武三思,終當不得”的類似語句,這顯然是民間説唱強化主題、不厭其重的套路。另外,該篇中“不經旬日”、“鞍不離馬背,甲不離將身”等語句也是民間説唱常用的套語。《薛仁貴征遼事略》乃是長篇講史話本,前有開場詩,後有散場詩,文中多處運用“話説”、“却説”等説書套語;語體上則是文白夾雜、半文半白,文辭有時古樸簡率,有時又典雅精細,呈現出多樣的風貌。

《大唐三藏取經詩話》,學界一般認為是宋元説經話本,從文本特徵看亦是録本。該篇語言俚俗,敍事簡率,似未經過文人深度加工。頗可注意的是,該篇共17節,現存15節標題中有11節標題(行程遇猴行者處、過長坑大蛇嶺處、入九龍池處、入鬼子母國處、經過女人國處、入王母池之處、入沉香國處、入波羅國處、入優缽羅國處、入竺國度海之處、到陝西王長者妻殺兒處)以“處”字收煞,存有説唱伎藝散韻交替、圖説配合的痕跡。另外,該篇有詩多處,常以詩代話,也是典型的詩話體式。這樣明顯的體式特徵,説明該篇已不是資料式脚本,而是記録加工本。

綜上所述,現存絶大多數宋元話本,從語體而言雖有白話、文言、文白夾雜的歧異,從體式而言雖有完備或缺項的差别,但都有一些説話伎藝(小説、講史、説經)痕跡和文體特徵,都可歸入録本式話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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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文本化的嬗變:擬本式話本

 

宋元説話伎藝文本化的進一步發展,則是出現了模擬説話體式而編創出來的話本,可稱為擬本式話本。這種話本,既非提綱式、資料彙編式的脚本,也非記録加工口演内容的録本,而是仿效説話場景而編創出來的文本。《古今小説序》云:

 

若通俗演義,不知何昉?按南宋供奉局有説話人,如今説書之流。其文必通俗,其作品莫可考。泥馬倦勤,以太上享天下之養。仁壽清暇,喜閱話本,命内璫日進一帙,當意,則以金錢厚酬。於是内鐺輩廣求先代奇跡及閭里新聞,倩人敷演進御,以怡天顏。然一覽輒置,卒多浮沉内庭,其傳佈民間者,什不一二耳。[55]

 

其中“喜閱話本”、“一覽輒置”云云,點出了宋高宗不是在欣賞現場的説話表演,而是在閱讀説話的文本。這個文本應該已不是提綱式的脚本,而是有血有肉的、適宜閱讀的完整本。這種完整本的來源既可能是録本基礎上的加工整理本,也可能是編創本。“内鐺輩廣求先代奇跡及閭里新聞,倩人敷演進御,以怡天顏”,點出了内鐺輩編創話本的經過,先是搜集素材(“廣求先代奇跡及閭里新聞”),然後請人根據素材編創(“倩人敷演”),最後將話本呈送高宗閱覽(“進御”,“以怡天顏”)。這則材料清晰地呈現了話本被編創出來的經過,説明了宋代可能已有編創式的話本問世,可惜的是流傳下來者不多(“然一覽輒置,卒多浮沉内庭,其傳佈民間者,什不一二耳”)。

那麼,現存宋元話本中哪些可能是編創本呢?孟昭連先生《白話小説生成史》認為:

 

從《清平山堂話本》作品的内容及語體分析來看,也可以證明這些並非藝人創作的“底本”或“記録本”。因為這些作品除了記録故事,還包含着對説話人講述故事情景的描述……話本小説與説話藝術並無“血緣”關係,而只是模擬與被模擬的關係。換言之,古代白話小説中諸多説書因素,都是作者模擬説話藝術造成的,早期的所謂“話本”小説是如此,後來的長篇小説也是如此。所以本書將之統稱為“擬説書體”。[56]

 

孟先生認為現存話本中的諸多説書因素,“都是作者模擬説話藝術造成的”,並因此將其稱為“擬説書體”。孟先生的這個論斷是用“都是”表述的全稱判斷,可能有失偏頗。現存話本中,無論是宋元話本,還是明清話本,確實有不少“模擬説話藝術造成”的文本,學界常常稱為“擬話本”,而且時代越後,這種“擬話本”所占比例越高。但宋元話本中還有大量的文本,話本特徵參差不齊,甚至可以説千差萬别,這些參差不齊的特徵不大可能都是“模擬”出來的。因為一般説來,模擬都是在一種文體基本定型之後,仿效者按照文體範型編創相應文本,這些文本在文體特徵上大體一致。現存宋元話本參差不齊的文本特徵恰恰説明,它們中的絶大部分不是“模擬”出來的編創本,而是程度不同的記録整理所形成的形式多樣的記録加工本。

筆者認為,現存宋元話本雖以録本為主,但也有少量編創本。這些編創本應為文人模擬説書口吻和話本體制,改編文言小説和相關史料,用文言體編創而成。這些編創本與録本的區别在於,從語體上看,編創本為文言,録本則白話、文言、文白夾雜者皆有,但以白話為主,純用文言者極少(宋元録本式話本僅有《梁公九諫》純用文言);從體式上看,編創本基本上入話、散場詩等體式完備,而録本則參差不齊。

現存宋元話本中,可能屬於編創本的有《清平山堂話本》中的《藍橋記》,《警世通言》中的《錢舍人題詩燕子樓》和《宿香亭張浩遇鶯鶯》。《藍橋記》全盤承襲《醉翁談録·裴航遇雲英于藍橋》,通篇顯現出文言傳奇面目,只是篇首加了入話,篇末加了散場詩。《錢舍人題詩燕子樓》也是文言傳奇面目,但具備入話、散場詩等體式,並具備“話説”、“但見”、“只見”、“這事後話”等説話程式。程毅中先生《宋元小説家話本集》將該篇存目,並敘録曰:“此篇以文言敍事,多用賦體,嫁名于錢易夢中見鬼,疑出於錢易自撰小説,或尚傳承自宋人舊本,可藉以覘話本之梗概。”[57]《宿香亭張浩遇鶯鶯》,亦是文言傳奇形貌,但具備入話、散場詩等話本標誌,“話説”、“但見”、“詩曰”等説話程式。程先生《宋元小説家話本集》將該篇存目,並敘録曰:“此篇似為宋人作品,惟以文言敍事,仍為傳奇文體。”[58]明確指出該話本乃是以文言敍事的傳奇文體。胡士瑩先生《話本小説概論》云:“本篇疑即據《緑窗新話》,略參《青瑣高議》改寫……雖用文言來寫,近于傳奇文,但篇末有‘話名宿香亭張浩遇鶯鶯’,可見説話人已把它當做話本用,故整篇結構,仍合乎説話規範。”[59]不少學者都注意到《藍橋記》等三篇小説,“以文言敍事”、“近于傳奇文”,但又有話本特徵,故而多將其歸入話本,有些學者還明確將其視為説話底本。筆者認為,上述三篇小説,可以稱為傳奇式話本,但它們都不會是底本,而是文人模擬説書口吻和話本體制、輔以文言語體和傳奇形貌的編創本。這種情形反映出文人運用自己擅長的文言語體,來模擬民間敍事文體的努力。

值得注意的是,編創式話本在宋元可能仍是文言語體,到了明代隨着白話語體的廣泛流行,文人可能開始用白話語體來模擬説書口吻和話本體制,於是編創出白話話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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