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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老风范励后人
来源:《耆英影事——现代文化名人与杭州》  作者:冷晓  日期:2021-08-12

杭州市龙游路15号为当代书法泰斗沙孟海旧居,每过此处,风物依旧,故人已去,令我常有睹物伤逝之感。



“文化大革命”的风雨刚过,商向前、郭仲选两位书法大家重新走上杭州市政协领导岗位,就时刻惦记着书法界老朋友们的境遇,他们带着我先后走访了陆维钊、沙孟海、诸乐三等大师之后,这种走访成了我日常工作的一部分。陆俨少、陆抑非、邓白、余任天、王驾君、潘韵、姜东舒、沈本千、朱恒等等,他们中的不少人还背负着莫名的精神包袱,但都有一个强烈愿望,尽快走出暗阁斗室,重新握管挥毫,投入到新的建设洪流中去尽一份力。于是大家酝酿成立书画组织,得到了沙老的赞同,并被公推为杭州市政协书画会名誉会长。每遇重大国事和社会公益活动,大家就在一起举行笔会。1979年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30周年之际,就由沙老开笔启动了书画界的献礼活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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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孟海


当时,市政协机关位于湖滨路,与龙游路近在咫尺,凡有活动与沙老商量,或沙老有事传递信息,十分方便,我也成了龙游路的常客。


关爱西湖 /


龙游路与西湖邻近,沙老常爱在这里散步赏景。但十年动乱,西湖蒙尘,使沙老难以释怀,他提议要到西湖景点去看看,商向前、郭仲选等领导认为很有必要,就组织部分委员随同沙老到各景点巡视“文革”创伤,对楹联、匾额、摩崖佛像荡然无存的情景深感痛心,对西湖文化的衰落现象,诸如匾额题写左右不分,楹联上下倒置以及错字和损毁等问题向有关部门提出意见建议。沙老认为:

“西湖文化代表了杭州水平,西湖又是名闻海内外的名胜,搞好西湖文化是我们的责任!”


当天细雨濛濛,大家来到蒋庄,沙老登上老友马一浮生前居室,眺望西湖,缅怀故人,心潮起伏,吟诵了苏轼诗句:“水光潋滟睛方好,山色空濛雨亦奇,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妆浓抹总相宜。”接着谈到杭州历代贤明州官对西湖的治理,希望西湖能永葆秀美,才对得起祖宗和子孙后代。沙老非常关心西湖的整治和建设,凡景点需要题字,总是义无返顾,尽力为湖山增光添彩。


1983年秋,在周峰主席倡导下,市政协配合市政府共同邀请全国著名书画家来杭州参加“赏菊雅集”,为美化西湖出谋划策,题字作画,各地名人陈叔亮、朱复戡、费新我、商承祚、戚叔玉、萧娴、谭建丞和辛亥老人田桓及杭州的著名书画家都参加了这一雅集。当时沙老正在外地治病,闻讯后也赶来参加,大家欢聚湖上,赋诗填词,泼墨挥毫,还为美化西湖提出了宝贵意见和建议。沙老称这次雅集“少长咸集,群贤毕至”,是西湖的一件盛事,并题写了一批墨宝。


师恩如山 /


市政协最初组织外出书画活动征求意见时,沙老提出要上余杭超山,他说师恩重如山,他的恩师吴昌硕就长眠于此。


1979年2月,他相约诸乐三首上超山。此时的超山,一片劫后余象,我和当地的同志随同沙老找了好久,才找到了被“横扫”过后的缶翁(即吴昌硕)墓地。沙老默默地站在荒芜的空地前黯然神伤,感叹“昌硕之才,百年难遇”。他谈到吴昌硕的生平和学术成就对国内外的影响,深沉地说:现在昌硕先生的弟子,除了上海王个簃,浙江就只剩我和乐三了。大家听后都十分感动。在他建议下,后来超山整修了纪念堂,重建了缶翁墓。他在超山还留下了诗篇:


翠竹枝头报春还,

花逢盛世倍增妍;

依然十里香雪海,

疏枝横斜月正圆。


相隔一年,沙老再次要求上超山,去探望吴昌硕纪念设施和墓地的重建情况,并提出如何充实展出内容的建议,然后和老友余任天漫步于梅海之间。两老一同观赏了唐梅、宋梅,兴致勃勃地畅谈了梅的风骨及人的品格。他认为,为人处世要像梅花那样,“立身唯直、处世唯诚、从业唯勤、为政唯廉、待人唯信”。谁知两老此次相聚竟成永别。余老逝世后,沙老满怀感伤,以梅喻人,发表了《梅开时节倍思君》的纪念文章。1982年2月,市政协书画会三上超山,沙老来函请假。就在出发的当天清晨,沙老传言要我去他家一谈,他非常诚恳地讲了想上超山而不能参加的原因,并将已写好的“香雪海”三个大字交我,表示“人虽未到情已到”,这一条横幅成了大家此次登山壮行收藏的珍品。


兰亭书会 /


1981年,沙老已78岁高龄。这一年,适逢王羲之诞辰1660周年,绍兴拟于农历三月举行“曲水流觞”兰亭笔会,当地领导部门特派许宋奎、方杰同志来杭邀请沙老参加,但终因沙老年高体弱被谢绝了。许、方两位同志专程来政协求助,并点名要我去劝说,我也只能抱着忐忑的心情上门代邀,沙老轻声暗示:“你去和沙师母谈。”


沙师母名包稚颐,是一位富有学识又十分慈祥的女性,当时流传杭州书画界有“三大贤内助”,沙师母居榜首,每逢沙老不在家,我很喜欢与她长谈。有一次,我看到案头有几本《书法》杂志,都刊登了沙师母的书法作品,不禁脱口而出:“好啊,与沙老的书法艺术如出一辙,没什么两样!”沙师母竟朝我莞尔一笑:“好什么呀,几十年耳鬓厮磨,相濡以沫,竞跳不出他的路子了!”话虽只有几句、却给我很大的冲击,这表明沙老夫妇在学术上有自己独创的追求。


至于绍兴之行,我想了一套理由:兰亭书会是建国以后的第一次,全国各地的书法家汇集兰亭,多么希望见见劫后书友啊,沙老不参加不是让人失望吗?而且人家来到浙江,沙老也应尽一下地主之宜。谁知我的一番话使沙师母很爽快的答应了:“那好,人交给你,怎么样去的,就要怎么样回来!”要打下这一“保票”,我深知其分量非同一般。于是我只能与沙老相伴,并请当地配好医务人员。


这一盛会,除了沙老,政协书画会参加的还有郭仲选、商向前、陆俨少、李震坚、邓白、朱关田等,他们与全国各地名家钱君匋、费新我、程十发等相聚于修竹掩映、幽兰飘香的兰亭,沙老似乎年轻了许多,不停的接待来自各方的书友。开幕时,我和当地领导商定请沙老作简短的欢迎词,而沙老却口若悬河,滔滔不绝,从永和修禊讲到书法艺术和风格的发展,再联系到举行书会的意义,然后指出:如此规模的雅集,可说前所未有,目前新中国正处于新长征的历史时期,新时代的王羲之将会不断涌现!这番话激起了阵阵掌声。然后他参观了右军(王羲之)画像,挥笔疾书:“清响拟丝竹,真契齐古今。”并集晋人兰亭诗句题书一绝。第二天大家外出参观,我请沙老在家休息,他却乐呵呵地说“你到哪里,我就到哪里”,情绪极高,直到返杭回龙游路。我向沙师母汇报了兰亭活动情况,最后讲了一句“已完璧归赵”,才如释重负。


鼓励后学 /


那年,沙老在硏究南宋历史时撰写了一篇《南宋官窑修内司窑址问题的商榷》,并在上海有关刊物发表,引起了各方的关注。事后,上海专门派两位同志来杭拜访沙老。沙老在龙游路寓所右厢房接待,也让我参加听听。据上海同志介绍,沙老的文章影响很大,有赞同的,也有不同意见,两个小青年居然写文章提出不同看法,他们为慎重起见,特来征求沙老意见,要不要发表这篇文章。沙老听后非常兴奋,连声说:

“好啊,应该发表,有不同声音这是好事,百家争呜嘛,我也是一家之言,为什么不发,要欢迎大家讨论,不是说真理愈辩愈明嘛。”


上海来的同志开始还感到难以启齿,这时显然受到沙老坦荡真诚的长者之风的鼓舞,表示发表该文后的情况将及时向沙老反映。这次接待,沙老话虽不多,却使我感悟和印证了什么叫做“海纳百川,有容乃大”的古训和爱才若渴、提携后人的真诚胸怀。事后,上海的文章发表时,他已住院,接到文章他立即向医院请假回家查阅资料,重新构思和研究。这种治学严谨、虚怀若谷的品格让人敬仰。


1986年,杭州要着手编纂年鉴,时任市政协副主席的项秀文同志和我商量能否请沙老题署书名,此时沙老身体欠佳,多次住院,还在北京动过手术,对此我也是抱着“试试看”的心情去探望沙老。他见我上门十分高兴,其声琅琅,侃侃而谈,说起编年鉴的事,引发了他一番议论:

“盛世重志,尤其杭州是历史文化名城,应该将历史记载下来留传后人。”


他从年鉴谈到治史,从司马迁谈到南宋建都临安。当我提请他为年鉴题签时,他立即表示“应该,应该”,并和我商量如何写法。我盘算着他身体不好,打算过半个月再去找他,然而第三天他就来信要我去取,还征求我的意见。我是满心欢喜地完成了这一任务。


超然脱俗 /


沙老书法雄浑遒劲,人见人爱,求取墨宝的人越来越多,而沙老只要是工作需要,总是给予热情支持,认认真真完成。


记得“文革”后,国学大师张宗祥的女儿从国外回来参观灵隐寺时,发现大雄宝殿匾额上的落款没有了,她向有关部门的同志询问:“匾额为什么没有落款,是不是沙伯伯的问题还没有解决?”对此,有同志约我同去龙游路采访,提起大雄宝殿题额,沙老感慨系之。他回顾当初写成“大雄宝殿”这四个字很不容易,每个字有四张八仙桌那么大,巨椽如帚,宣纸写了一张又一张,最后大家满意了才算完成。对于落款的事,他却十分泰然。1958年“反右”时,因沙老的弟弟、时任浙江省省长的沙文汉被错划为“右派”,沙老的落款就被铲去了。后来周总理指出:兄弟的事怎么能累及兄长?然后又补上。“文革”中又被铲去。他说:“铲了补上,补了又铲,不落款也罢,省得麻烦。”倒是这四个字,他有重写的意愿,相隔几十年,以现在的功力肯定有所提高。但提了几次人家置之不理,事后经反映才实现了重写的心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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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孟海作品


有一年,时任青田县副县长的陈慕榕同志来访,谈到他姐姐、时任全国人大副委员长的陈慕华即将出国访问日本,而日本朝野都有慕求中国书法的爱好,能否请沙老写几个字作为礼品。此事我和沙老、沙师母商量,两老都很振奋,认为这是“政治任务”,是件大事,一定“不辱使命”。几天后,沙老来信相邀,我到龙游路沙老寓所时,只见琳琅满目摆满了长条,我说:怎么写了那么多?沙老说:内阁大臣总不只一个吧!他还征求了我的意见选了四条。此后,陈慕榕同志再次访我,说是沙老书法在日本很受欢迎,影响很好,为了表示对沙老的谢意,他姐姐特地将访欧时所得礼品“十字军骑士瓷雕”转赠沙老,聊表心意。当我将这一瓷雕送到龙游路沙家时,沙老欣赏了好一会,满怀喜悦地要我转言道谢,并说:“这是珍贵的艺术品,过几天我送到单位去珍藏(沙老时任浙江博物馆馆长)。”多么洁身自好的品格啊,确是感人肺腑,令人起敬!


岁月流逝,沙老伉俪辞世已有多年,而他俩的音容笑貌犹历历在目,他们的高风亮节与艺术瑰宝将永驻人间。多年来,我每到宁波东钱湖,必到沙老墓前,行礼默念,道一声:“沙老,我来看你了!”


作者系杭州市政协办公厅离休干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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